凉是一种滋味

周尚俊

凉的释义是美味，味道；也比喻某种感受。其词出自《吕氏春秋·适音》：“口之情欲滋味。”

我们生活在食物的世界里，食物有甜有苦，有酸有辣，有热有凉。酸甜苦辣是味道，冷热冰凉是温度。然有时凉还却真是一种滋味、一种味道，有一种凉真令人撕心裂肺，荡气回肠。

这种凉来自故乡，这种滋味发端于乡村。

十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我的老家在青海河湟谷地南部山区的南山脚下，在著名的佛教古刹瞿昙寺的东边。那时还没有发展城市化，老家的人全居住在山里，我虽然在县城工作多年，但父母弟妹均生活在那里。

那年春节村子里耍社火，农历正月十五村上会演，兴高采烈的群众要求社火组织者拍个光碟，一来想通过电视观观自己的风采，二来想做个纪念。负责人千方百计找到我要帮帮他们的忙，我也义不容辞。那次我安排摄像师到家乡为他们录像，山里的乡亲们看着自己要上电视，跳得欢快极了。回来后摄像师精心编辑制作，社火组织者多次催促我赶紧送来，说是乡亲们天天在打问光碟的事。于是我在清明放假回老家送碟片。

回到村里，庄邻们不约而同地已到春节社火组织者家里等待，拿到光碟后他们千恩万谢激动地回家去看碟片。为了感谢我的付出，社火组织者和村干部把我奉为上宾，尽心款待，极力敬酒。这样的场面很难得，我也是来者不拒，山吃海喝，直到最后喝得不省人事。

半夜里不知道怎么回到父母家的。第二天醒来后，身体如翻江倒海，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口干似炸，难受至极。看着我的样子，母亲笑吟吟地给我端来了一大碗“浆水”，让我快快喝下。此时我难受得要命，对她的笑毫不领情。浆水是老家的一种特产，以白菜、包菜、大头菜、萝卜缨等下脚料菜叶片为原料，在开水里烫过后，拌以少量面粉、加温水、酵母进行五六天发酵后制成的。碗里淡白色的浆水带着冰碴，干渴的我一饮而下，冰冰的、凉凉的，一下子渗入五脏六腑，突然间沁入血管细胞。我蒙头迷糊约半个小时，身体已好受了许多。接着又喝了一碗有着冰碴的浆水，此时才感到浆水酸甜可口，柔绵爽滑。特别是那种冰直刺血肉深处，那种凉充盈大脑血液，头疼迅速缓解，口干得到抑制，令我浑身顿感舒畅。这种久违的凉使人热血沸腾，这种乡间的味让我起死回生。

记得小时候，邻家的大爷病倒了，病得不轻，吃什么药总不见效，他老人家手指着我们家的方向比画着要什么，家人心领神会，跑来我们家向母亲说明来意要浆水，母亲舀给几碗带冰碴的浆水，还千叮万嘱连冰碴带水一起喝下。冰碴给身体降温，还能提神醒目；浆水性温，能暖胃消食。第二天，老人居然好了。

凉，真是一种滋味，一种美食，一种好药。

乡村的凉是遍地的，老家的滋味是绵长的。

乡村的五月其实还没到特别热的季节，但是每到端午节前，山里的人就要擦凉粉吃。山里的环境大多处在凉冷的季节，乡亲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期生存，炼成了凉性体质。而这样的体质他们在啥时候都不怕冷，不论春夏秋冬，不管天冷天热，他们均体魄硬朗，身强力壮。据健康专家说，凉性体质对健康有利。不管怎样，生活在山里的人们确实得病少、寿命长。在不热的氛围里，他们常常吃凉的、喝凉的，感受凉的滋味。每到四五月农闲时节，家家做凉粉，他们用豌豆土法制作，制成后放在阴凉处让其冰凉。待吃的时候，拿出来切成长条状，加入酸菜、浆水，配以醋、酱、辣椒油等，凉凉的凉粉再与凉的酸菜、凉的浆水融配在一起，心心相印，情投意合，那种味道真是登峰造极，无与伦比。吃上几大口，清凉绵软，爽滑酥嫩，继而神清气爽，酣畅淋漓。没有那种凉，绝对是不会有这样的滋味。小的时候，我们常常盼望着过端午节，现在又时时想着老家的凉凉粉。

乡村的凉是天然的、自发的、纯朴的、真实的，是一种滋味、一种感受。

城里的凉是冰箱制造的，因而是人造的、速成的、虚假的，其实索然无味，食之无味。

我忘怀不了的还有一种凉，我记忆犹新的还有一种滋味。

十几年前，我到我所在县的北部山区乡里工作。这里山大沟深，地处偏远。7月份的一天，我带领驻村工作组干部一行5人，到一个地处脑山地区的村开展村级组织换届选举工作。中午2点多时选举顺利完成，村干部带着我们到会计家吃中午饭。进入他家里窗明几净，十分利落，女主人喜笑颜开地迎接我们，饭桌上也已摆好了饭菜。

一大盘农家酸菜，一大盘凉拌洋芋丝，每人一碗萝卜面条。

我毫不客气地端起大碗吃起来，夹一块炝着葱花的酸菜，就着吃起面条。面条热气腾腾，绵柔溜滑；酸菜凉气飕飕，清脆爽口。再夹一筷头凉拌洋芋丝，凉意浓厚，清爽淡雅。吃得我燥热的身躯迅速恒定，饥饿的脏腑瞬间平定。多简单的饭菜，多如意的美食，任何香美的语言也替代不了此时的感受。

女主人说，山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今天天气热，做了凉拌洋芋絲，再就是储放在窑洞里的酸菜就饭吃，还说山里常年吃腌酸菜，窑洞冬暖夏凉，储存的酸菜老是凉凉的，能调饭提味，还能降温败火。还歉疚地说，山里农家没好吃的，让我们别笑话。

这是我多年以来，享受最美的一次饭食！

面条、酸菜、洋芋丝、炝葱花，浓浓的农家味道，衬托在其中的凉，提升了它们的品位，满足了大家的胃口，滋养了我们的灵魂。

难怪，山里的人们天天吃着凉的食物。吃凉，吃出了山里人的好体质，他们时时身强力壮，红光满面，不怕苦，不怕累；吃凉，吃出了山里人的好性格、好品质，山里人都性温、平和、勤奋、善良，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从没有川里人的滑脑，也没有城里人的狂躁。

凉是一种滋味。它升华了食材的品质，调和了饭菜的性能，顺应了食者的渴望，满足了人体的需求。

凉是一种感觉。它平抑了躯体的潮热，抑制了过度的兴奋，奠定了温热的基础，驱动了理性的生活。

凉是一种功能。热食物只能烫到嘴巴和牙齿，有时才温热到喉咙和食道；冷食物却可以凉到肠胃与腑脏，甚至直击血液与灵魂。

凉是一种境界。热的食物没有包容的心态，不会有长久的奉献；冰的食物没有暖心的思想，不会有贯通的考量；凉的食物才能上下兼顾，左右逢源，遇难成祥，古道热肠。

山里还有许多许多天然的凉、人为的凉。我的老家在干旱山区，过去不通自来水，家家有水窖。水窖储存的是雨水，雨水经过窖底特殊环境一定时间的沉淀滤化，变得清澈透明，清凉好喝。水窖里的水冬暖夏凉，小时候的大热夏天，焦渴难忍时的我们常常取窖水喝，冰冰的凉凉的窖水，琼浆玉液，甘甜芳香，喝下去两大碗，就直渗入肉体深处，沁入肺腑内外，令人痛快淋漓，荡心悦目，那种感觉胜过今天的啤酒，强于时下的可乐。干累了农活的大人们，海喝上两大碗窖水，一下子浑身来劲，精神焕发。渴了喝，喝了干，务劳出了好庄稼。

凉真是一种好滋味，压低燥热，提升香美。

凉也是一种精气神，从容淡定，托起暖热。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