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登狮子山（组诗）

贾 想

献给一位女人的安魂曲

和所有风中之物一样

你被吹来而后飘散。只留下一群

流离失所的你的影子：

夏日葡萄藤下，羊群午睡的小巷

白云恍惚的山坡，面庞波动的水面

他们被你死去的消息重新召集——

“走到一起，走到一起”

葬礼的号角能团结年轻的生命

雪能团结散落之火。

面对人类的涣散，请学习

一片落叶对另一片落叶承诺的事：

于树下，缓慢地集合。

你将再见炊烟从草屋中升起

再见男人拥抱女人，女人拥抱婴儿

每一个女人都将生育两次

一次在白昼中。一次在阴影里。

通惠河忘掉了什么

通惠河忘掉的鱼有很多

我见过那么一条

波浪里的普通鱼，鱼中的好鱼

活的时候它下沉，死的时候它浮起

通惠河忘掉的话更多

桥上人吐一句，桥下水接一句

在桥上的假话与水中的真话之间

我的耳朵倾听，嘴巴叹气

永恒的通惠河永恒地流着

走在左岸的来不及告别停在右岸的

躲在水底的来不及告别停在水面的

因为通惠河急着忘掉的心事还有很多

以至于通惠河忘掉了

自己正在被此刻的通惠河流过

我想原谅通惠河。

风雪夜归人

落下来了。

落在所有路，和所有无路

落向所有赶路的人

和赶完路的人

你听：

蓝色空气中的说话声。

谁说故去的人是沉默的？

此刻正飘入我们——

这密集的词。

光的声母，暗的韵母

拼凑母语的脸

忽而如他

忽而又如她

冷的汉语。你听。

一碰到地上的回答便融化的询问

不能用活着的词迎接的上半句：

“你好吗？”

“你要去哪儿？”

“何时回家？”

只能听。

忍住人的全部力气，仅仅：听。

听吧，我们是只有耳朵的人

说吧，你们是只有嘴巴的人

人类所有酒店的房间

你穿过一个又一个酒店的房间

记住每串房号，拆掉每道门锁

预备今后的你轻易回来。

回到房中，拿走来不及拿走的：

那支残烛、那盏薄酒、那位女人

你将永不能回到那些房间

永不能拿走那位女人。

被你记住的房号随即被我打乱

被你拆毁的门锁随即被我替换

被你穿过的房间

转瞬之后也被我穿过，被他穿过

忘记地址、钥匙和密码

拿走手边想要拿走的一切吧

此刻，你穿过一间，就是穿过了

人类所有酒店的房间。

指云禅寺

在这里

所有跋涉都寿终正寝

雨到达了水

念诵到达了天上的耳廓

鸟儿到达了

关于鸟儿的想象

天与地说一句话

比我从这岸

渡到你的那岸

还要轻易

连经幡都在相互倾诉

为何独你一人

在这不言不语？

夜登狮子山

对夜晚而言

清空一座小山不是难事

只要拍拍山的臂膀

一下，两下

教百鸟入眠，教百树入眠

山就会卸下硬撑的高度

放松下来

像回到床上的男人

释放愤怒的梦话

今夜，狮子山借清风教我

释放我的狮子

我的屋子

我打开窗

将远山请进屋中

不想

远山请来鸟鸣

鸟鸣请来天空

天空请来整个明天

我的屋子要满了

窗也同时打开我

放走我的寒山

继而

寒山放走鸦群

鸦群放走夜晚

夜晚放走整个昨天

我的屋子要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