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 凡 吴天宇
白居易(772-846)是唐代著名诗人,也是杰出的赋作家和赋学理论家。据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及《补遗》,现存白居易赋作16篇(其中律赋13篇)。其弟白行简(776-826)虽以《李娃传》传奇而被写入中国小说史,但也是唐代著名赋家,存赋达20 篇(其中律赋18 篇)。二白长于律赋创作,在当时就颇负盛名。清代因馆阁考赋之需,律赋大兴,创作上以中晚唐律赋为标的,故编选唐律的赋选应运而生。白居易、白行简赋自然也在入选之列。
据初步考察,现存清人所编之赋选多达一百余部,其中选有白居易赋者至少有26 部(不包括《历代赋汇》《赋海大观》等大型总集)。白居易现存16篇赋,有13篇有幸入选(其中律赋12篇),入选率达81.25%。入选频次较高者是:《荷珠赋》(19 次)、《动静交相养赋》(10 次)、《黑龙饮渭赋》(8 次)、《敢谏鼓赋》(6 次)、《汉高祖斩白蛇赋》(5次)。比较而言,编选白行简赋者较少,只涉及到15 部赋选。现存白行简赋20 篇,有11 篇被选中(均为律赋),入选率为57.89%,低于其兄。入选次数较多者是:《望夫化为石赋》(7 次)、《五色露赋》(6次)、《以德为车赋》(3次)、《斗为帝车赋》(3次)、《金跃求为镆䥺赋》(3 次),也明显低于白居易赋。不过,清代赋选大都为这些入选的赋作进行注释和评点,清代赋话中也有零星的论析二白赋的文字,通过这些资料,我们可以考见清代赋论的基本观点,进而管窥二白赋的经典化进程。
清代赋选对白居易、白行简赋的评点,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有圈点、眉批、旁批、尾评等多种方式,少则数字,多则数十字。从内容上考察,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是品赏佳句隽语。此类评点以旁批为主,亦有眉批、尾评。由于空间有限,旁批通常简洁凝练,用语无多,并且多以圆圈或顿点标记相应词句,然后作批。如《律赋必以集》圈点白居易《荷珠赋》“宿雨霁而犹湿,晓露裛而正鲜”句,旁批“自然”。可谓简洁之至。眉批的字数略多,如《唐人赋钞》眉批白居易《鸡距笔赋》“映赤筦,状绀趾乍举;对红笺,疑锦臆初披”句:“有此一翻笔致,何等生活,而体物尤极细致。”此处“生活”谓生动活泼,是说作者把鸡距笔的外形与鸡的神态、动作并举,将生活中的普通用具写得活灵活现。又如《唐人赋钞》白行简《五色露赋》:“喜气度关,徒虚语耳;云光出水,曷足方之。”眉批:“‘喜气’‘云光’与‘陈鸡’‘徐土’相为选对,可知作赋亦贵点缀辞采也。”这是针对句子结构和文采的评赏。再如《律赋衡裁》对《荷珠赋》的尾评:“能于空际刻画,故虚实兼到,而不入纤靡。”指出其使用了虚实结合的方法,刻画细腻,生动地写出了荷珠的情态。这已经不再局限于个别词句,而是扩大到整篇赋文了。
第二是分析写作技巧。此类文字内容富赡,蔚为大观,眉批、旁批、尾评皆有。如《唐人赋钞》眉批白居易《鸡距笔赋》第一段:“两两提清,以便下文串递。○接入次段,如衔钩而出。”肯定其对偶工整、过渡自然。又如《唐人赋钞》对白行简《望夫化为石赋》“则知行高者其感深,迹异者其致远”眉批:“此从旁入,追溯写出。”是指此句写出故事中的妇人为了能够尽可能早地看到丈夫的身影而爬山到至高之处,从侧面勾勒出她深情的形象。《古律赋要》圈点白居易《黑龙饮渭赋》“顿颔而碎珠迸落,奋髯而细雨飞扬”句,旁批:“形容只以想得之,不用典。”即以想象的手法描绘出黑龙摆头奋髯的动作,不用典故而生动传神。《历朝赋格》尾评白行简《斗为帝车赋》以北斗比喻君德:“双关之巧,绪若抽丝,又极自然,几于天衣无缝矣。”《华国编赋选》评点略同:“北辰不动,取譬德之端拱无为;北斗旋转,取譬用之运行不息。口中说天象,意中说圣治,用意、选词俱用双关文法,谁谓词赋理趣不与经艺相通?”都是讲“双关”这一修辞手法,而《华》最后一句则是赞扬白行简精通经艺,通过双关把题目与经艺内容巧妙融合。
还有从结构布局入手者,如《赋学正体》旁批白行简《以德为车赋》“廓情田而作路,终自东自西;调意马以服箱,任或进或退”句为“绾定两边”,以说明该句承上启下的作用。《唐人赋钞》眉批《五色露赋》第二段、第三段:“次段接写,先铺排点缀,亦用韵少故也。三段用开拓顿挫,于虚字中着精神,排偶中自觉流走。”涉及两段文字的铺陈、点染、用韵、用字、对偶等基本写法。又如《古律赋要》尾评《黑龙饮渭赋》:“渭水起笔急点,首段即揭出‘作瑞秦川’,以清题意,有法;末后仍以一点归结。”从宏观的角度对行文结构作出评价,并欣赏其点染之妙。《赋学正体》尾评白居易《敢谏鼓赋》:“布局浑成,可累十二丸而不坠。”用夸张的手法赞扬《敢谏鼓赋》结构严谨,布局巧妙圆融,堪比“累十二丸而不坠”的杂技艺术。这些评点中旁批、眉批的部分多注重细节点拨,而尾评部分多关注整体布局与结构,对作赋方法有明确提示。
除了赋选中涉及的评注,清人赋话也对二白赋的作法多有品评。如李调元《赋话》:“律赋多有四六,鲜有作长句者。破其拘挛,自元、白始。”指出唐代律赋多使用四六句,句式简短,而元稹、白居易赋能够突破陈规,创作长句。《见星庐赋话》在讲骈赋“起手”时(此书骈、律不分),举《赋赋》首段为例,认为此赋“入手得势,点题有法,场中制胜,令人一阅神悚,无过于此者,致足法也”。对该赋“破题”之法大为激赏。
第三是评论艺术风格。常见于尾评,语言多精炼概括,意味隽永。例如白居易《黑龙饮渭赋》,《律赋衡裁》尾评曰:“英气逼人,光明俊伟,一起一结,更足擅场。”是说赋作整体气势足而有精神,开头、收尾技术高超。而《唐人赋钞》不看重《律赋衡裁》所重视的“英气”,却独爱其“真气”,评赏角度不同。《赋学正体》又从行文上着眼,点评此赋“行云流水,白太傅独擅其长”,《古律赋要》亦认为“通篇不呆粘”,意思相近,都准确提炼出此赋自然流畅的风格特色。需要指出的是,各个赋选之间的尾评多有互相借鉴和因袭,例如《律赋选青》《律赋必以集》《唐赋选读》的尾评大都来自《律赋衡裁》,陈陈相因,了无新意。
有些尾评并不局限于个别赋作,而是借题发挥,揭橥赋家的整体风格。例如《唐人赋钞》卷五《鸡距笔赋》尾评:“太傅诗平易近人,老妪能解。及为赋,则笔力驰骋,纵横起落,不可方物。……乐天得乾坤清气,虽平而不庸,易而不俚,诗之婉而多讽,赋之雄浑高旷,其有清气以行之则一也。”认为白居易赋“笔力驰骋”“雄浑高旷”的风格,来自其通贯始终的“清气”。又如《唐人赋钞》卷一元稹《郊天日五色祥云赋》尾评:“元、白之赋本异时蹊,为其能以古赋之气格行之,不规规于绳尺也。至气魄之雄健,笔力之挺拔,尤非讲律赋者所梦见。有志于复古者,宜留心此类,庶无孱弱纤靡之习。”指出元稹、白居易赋的气魄、笔力,迥异于一般的律赋作家,风格高标,难能可贵。此外,赋选卷首的序言、凡例,以及赋论赋话中也多有论及,现摘录若干,罗列如下:
《律赋必以集·例言》:唐人以律赋取士,故作者特盛。……其不受拘束,而能放笔为直干者,则元、白及裴相也。
《唐人赋钞·总论》:赋以体格高迈、气力雄厚为宗,刻划微至者次之,工巧浓丽者又次之。粉饰涂抹、有肉无骨,风斯下矣。……白乐天、元微之顿挫驰骤,力洗肤庸,为有唐极盛。
吴谷人《论律赋》:至于乐天之风举云摇,清雄遒逸;微之之高冠长剑,璀璨陆离:洗昔贤之忸怩,破前轨之束缚。然必有气以举之,否则不能学也。
《律赋衡裁·例言》:大历、贞元之际,风气渐开。至大和八年,杂文专用诗赋,而专门名家之学,樊然竞出矣。……大都以清新典雅为宗。其旁骛别趋而不受羁束者,则元、白也。
《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卷四:元稹、白居易绝去缚束,纯以气行,宋人风尚实基之也。
李调元《赋话》卷三:乐天清雄绝世,妙悟天然,投之所向,无不如志。
浦铣《复小斋赋话》卷上:元、白赋另自一体,流动之中加以工稳,局法亦最浑成,似其诗也。
不难看出,清人评点白居易(乐天、白太傅)赋时,常常元、白并举,说明元稹、白居易赋具有相似的风格特色。白赋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气力雄厚、不受拘束。换言之,白居易之赋内涵丰厚,笔势流畅,气韵沉雄,能够摆脱一直以来律赋创作的窠臼,不伤于纤巧而有浑然的气力。此外,他们还评价白居易之赋“顿挫驰骤”“清雄遒逸”,称赞他的赋作韵律顿挫,有行云流水之感,文风清丽雄健又飘逸。细观清人赋选对白居易各篇赋的具体评价,大多也逃不出这几个特点,只不过每篇赋的风格各有侧重。如入选次数最多的三篇赋作《荷珠赋》《动静交相养赋》和《黑龙饮渭赋》,《荷珠赋》多被评价为描写细腻,文风清丽;《动静交相养赋》多强调其章法结构、对偶技巧等对后世文体的影响;《黑龙饮渭赋》则多侧重在结构完整、风格英气上。这既说明了白居易的赋风格多样,也反映了清人对白赋的深刻领悟,别有会心。
第四是赋作的文学史地位。这一类评点主要集中在白居易《动静交相养赋》上。该赋为古体赋,在律赋盛行的清代被反复提及,即缘于其对后代文体发展的意义和影响。例如《华国编赋选》中该赋尾评:“谈理如说家常,而恣肆汪洋,声宏实大。上摹子云之拟《易》,下开茂叔之谈经,谁谓赋为雕虫小技耶?”认为该赋上承扬雄(字子云),下启周敦颐(字茂叔),具有经学史的价值和意义。再如:
《律赋必以集·例言》:白乐天《动静交相养赋》实为宋人文赋先声,故并采之,以备一体。
《唐人赋钞·总论》:应制之体,以律赋为正宗,诗之五排、赋之八韵,皆为八股先声。……末一韵或颂扬或寓意,而总以映带题义、收煞有力为佳。如白乐天《动静交相养》一赋,两韵为一联,接连者凡五,有明制义,此其滥觞。
李调元在《赋话》中也提到此赋开八股文的“制义分股之法”,可见在清人眼中,宋代的文赋、明清的八股文都以此为滥觞。所以,学习此赋通篇局阵与对偶用韵之法,在兼考八股和律赋的清代尤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清人对白居易、白行简赋的评价较高,但这些评价大都是有分寸的,并没有达到登峰造极、顶礼膜拜的地步。至于清人眼中最优秀的唐代律赋作家,大概当属《唐人赋钞》中提到的“体格高迈、气力雄厚”的李程。笔者曾经调查28 种清代赋选,唐律赋入选次数以李程《日五色赋》(21次)为最,其次为白居易《荷珠赋》(19 次)、林滋《小雪赋》(19次)。若以作家论,入选篇目最多的赋家分别是:王棨(33 篇)、王起(29 篇)、黄滔(15 篇)、白居易(12 篇)、李程(11 篇)、白行简(11 篇)。分别处于第四、第六的位置。由此可见,尽管二白赋立意、境界较高,但清人出于应试需要,更为钟情那些法度谨严、便于模拟的赋篇。
白居易《赋赋》是中唐律赋名篇,也是一篇著名的赋论文献,备受历代文论家重视。清人作批,亦着眼于赋论观点与律赋技巧两大领域。《唐人赋钞》卷四《赋赋》眉批云:“导河积石源流正。……唐代以诗赋取士,然赋原于诗,心苦为分明,而词旨端庄,亦复雄深健雅。”评点紧扣篇首“赋者古诗之流也”一句,既论赋体渊源,又谈诗赋之别。《历朝赋格》卷之下《赋赋》尾评:“文先立意,不独作赋为然。中间其工者、其妙者,二段韵脚脱卸,一抹无痕,亦帖括家流水对法也。”先强调“立意”的重要性,又论及律赋作法对八股文的影响。其他如:
《华国编赋选·凡例》:以“赋”名篇,始于荀卿。白乐天《赋赋》云:“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乎贾、马。”兹选荀子《礼赋》一篇以冠集,志其始也。
沈清瑞《读赋卮言序》:刘勰《诠赋》,大畅风流;居易《赋赋》,式观元始。
《见星庐赋话》卷一:唐人骈赋,制胜尤在起手。陡然而来,全题之巅也踞,全题之气已吞,全题之字逼清,全题之神欲动。而斗峻超忽,有如神仙排云出,又如天上下将军,此处最能动目。……白居易《赋赋》:“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冰生乎水,初变本于典坟;青出于蓝,复增华于风雅。而后谐四声,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以上皆骈赋中入手得势,点题有法,场中制胜,令人一阅神悚,无过于此者,致足法也。
在赋的源流问题上,清人继承自班固、刘勰以降的传统观点,认同“赋自诗出”,但关于《楚辞》是否属于赋,不同赋学家观点各异。如张惠言《七十家赋钞》首选屈原《离骚》,辞、赋混同;而陆葇《历朝赋格》虽设“骚赋格”,但不选楚辞体,首列贾谊《旱云赋》;孙濩孙《华国编赋选》也认同白居易的观点,认为赋当草创于荀子、宋玉,与屈原撇清关系。但是对于白居易所持“立意为先”的核心思想,清人的观点较为一致,高度认同。在清人的具体实践中,如何立意,常以“破题”的形式出现,几乎每位赋选的编者都会通过选择优秀律赋来阐述“破题”之重要性。在具体分析白居易赋时,他们也会提到白居易的破题之法,如上文所引《见星庐赋话》即赞赏《赋赋》“入手得势,点题有法”,值得仿效。《唐人赋钞》在《动静交相养赋》眉批处也提到了如何破题:“从大处引入,为‘动’‘静’字探源,尤为‘养’字搜根。”这与他们的律赋创作观恰好吻合。沈清瑞将白居易《赋赋》与刘勰《诠赋》相提并论,林联桂将该赋视为“唐人骈赋之至工者也”(《见星庐赋话》卷一)。可见《赋赋》的赋论观点与写作技巧都是不可忽视的,在清代学人那里得到了积极回应和强烈认同。
相较于其兄,清人对白行简赋的批注与评点大都集中在形式上,对他的炼句、布局、语言技巧等品评甚多,但亦论及其体格气力和艺术风格。无论唐人还是清人,均偏爱其《望夫化为石赋》,因此也可以此赋为例,找出异同,以觇清人对白行简赋的看法及其对唐人的理论超越。
唐佚名《赋谱》在指导律赋创作时,多次征引白行简《望夫化为石赋》中的句子,现迻录如下:
1、长。“若石以表其贞,变以彰其异”之类,是五也(即上下各五字)。
2、重隔,上六下四。如“化轻裾于五色,犹认罗衣;变纤手于一拳,(以)[已]迷纨质”之类是也。
3、杂隔者,或上四,下五、七、八;或下四,上亦五、七、八。……“孤烟不散,若袭香于炉峯之前;圆月斜临,似对镜于庐山之上”等是也。
4、古昔之事,则发其事,举其人。……而白行简《望夫化为石》无切类石事者,惜哉!
5、《望夫化为石》云:“至坚者石,最灵者人。”是破题也。“何精诚之所感,忽变化而如神。离思无穷,已极伤春之目;贞心弥固,俄成可转之身。”是小赋也。“原夫念远增怀,凭高流眄。心摇摇而有待,目眇眇而不见。”是事始也。”
以上5条,对《望夫化为石赋》有6处征引。第一条论长句(五言或六言句式),引之;第二条论重隔(上六下四)、第三条论杂隔(或上四,下五、七、八;或下四,上亦五、七、八)句式,引之;第四条批评该赋对“石事”的描写不够精细、恰当;第五条论破题、小赋、事始(三种结构方法),引之。以上均着眼于此赋的外在形式,支离破碎,几乎不涉及赋的艺术风格和文学鉴赏。
清代有7种赋选入选此赋,至少有3种施以批注和评点:《唐人赋钞》《律赋选青》《唐赋选读》。其中《唐赋选读》仅有圈点,总评引用《律赋选青》,毫无新意,不论,只论前两种。《唐人赋钞》有10处眉批,3处旁批,主要分析作赋方法、结构,鉴赏词句和艺术风格。其批点与《赋谱》重合6 处:首句有旁批和眉批,旁批四字,漫漶不清;眉批:“石与人质本大异,两两推勘清楚,以下写去,便如胶漆之相投。”此是论作法并对破题效果进行评价。第二段眉批:“先透出所以化之由。”既是概括段意,也是承题。“化轻裙于五色”句眉批:“双管齐下,摹写入微。”是作赋法。“孤烟不散”句眉批:“是石是人,点缀典核。○苍波无极。”此二句兼有作法和鉴赏,前者说此句所指既是石也是人,一语双关,使得该句典雅切题;后者则是从鉴赏的角度分析此句写出了妇人化石之永恒之状,感人至深。其余7 条眉批和旁批,是以《赋谱》中未涉及的句子分析制赋法和行文结构,并抒写阅读感受,如“渲染典雅”“语自警拔”“呼吸圆灵,最妙笔法”“用成语自然”“收束有力”等。《律赋选青》旁批4处,属于句式、结构分析。与《赋谱》重合两处:首句旁批“起得紧”,即以紧句(四字句)破题;“离思无穷”句批“确切”,是评其承题精准。其余两处“是石是人,双管齐下,真乃笔有化工”“运化成语,如自己出”,尾评所谓“清芬可挹,秀色可餐,有不求工而自工之妙”,既揭示其运用双关和成语的艺术技巧,亦表达作者审美感受和赞叹之情,这均是《赋谱》所无。
较之《赋谱》,这两种赋选没有对句式的解说,而在制赋法、结构解析和风格鉴赏方面泼墨挥毫,尤以制赋法、结构解析为重点。在《赋谱》中,关于制赋仅有“发其事,举其人”一条,还说其缺点,《唐人赋钞》则规避了这一点,反举“孤烟不散,若袭香于炉峰之前;圆月斜临,似对镜于庐山之上”句,表明是暗中双关,对《赋谱》没能详细说明的双关之法做出具体分析。同时,多次并举“石”与“人”分析语句,揭示其双线并行的艺术构思。结构上,唐代和清代同样重视该赋的破题与承题,可见此赋结构之工。较唐代而言,清代赋选更加细致地发掘了《望夫化为石赋》的词句之美,格外关注行文中使用的修辞技巧及达到的效果,而较为忽视句式的使用。清人在分析白行简赋时细致入微地分析了词句的雕琢、行文的方法以及赋篇的构架,此外还强调了形式以外的东西,即带有主观性的、对风格情韵的鉴赏批评。清人评点较之唐人《赋谱》,显然更有温度和深度。
《旧唐书·白行简传》称:“行简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可见白居易、白行简在文风上有相似之处。现通过清人对二白赋的评点,考察其文风之异同。
首先,二白赋皆具备“雅正”的文风。李调元论中唐律赋云:“固以雅正为宗。”(《赋话》卷二)所谓“雅正”,主要决定于赋的表现题材与主题。《毛诗·关雎》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毛诗正义》卷一)王政往往包含很多要素,如治国之道、礼仪典制、天象符瑞,还有为君为臣者的个人修养规范等等。出于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需要,唐、宋、清三代的律赋考题大都出自儒家经典,主题无不“冠冕正大”。受时代风气影响,白居易、白行简所作律赋,亦多与科举考试有关,多言性道、王政。例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乃是唐贞元十六年(800)二月十四日省试考题,赋题出自《论语·阳货》:“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白居易以此赋及第,名列第四。清人所选13篇白居易赋中,有7 篇言说性道、王政之理,所占比重过半,包括《动静交相养赋》《敢谏鼓赋》《君子不器赋》《大巧若拙赋》《射中正鹄赋》《求玄珠赋》《性习相近远赋》,可谓雅正。《荷珠赋》虽为咏物题,但在结尾归于说理,鲍桂星《赋则》卷三评其为“善谈名理”。清人所选11篇白行简赋中,9篇内容主题包含性道王政,有《五色露赋》《以德为车赋》《斗为帝车赋》《金跃求为镆䥺赋》《滤水罗赋》《文王葬枯骨赋》《垂衣治天下赋》《舞中成八卦赋》《石韫玉赋》,所占比重更多。内容决定形式,王道政治的赋体言说,表现在形式上,自然会形成典雅庄重的艺术风格。
“雅正”还表现在典故的使用上。由于赋作题材和作者本人学识,二白赋均擅长引经据典,化用经、史、子类典籍,形成端庄典雅、含蓄蕴藉之风。如白居易《大巧若拙赋》,题目出自《老子》,但也有儒家思想的影子,赋中“既游艺而功立,亦居肆而事成”化用了《论语》“游于艺”和“百工居肆以成其事”的典故,从抽象而辩证的巧、拙关系出发,将儒道典籍融会贯通。从白居易赋题的选择、赋作的用典以及说理内容等方面可以看到,道家之“出世”并不是他所追求的最终目的,而是在于将道家之理融入到个人的修身养性与治国之道中,与儒家的“入世”思想有着一致的目标。唐代皇室因自溯先祖至老子而崇道家,提高了道家的地位,把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都看作是帝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故在科举考试中也更多地兼顾了道家,有以道家经典为题、为韵的试赋。身处唐代、追求仕途的白居易自然需要对均为统治思想的儒、道典籍有深入研究,这些典籍中辩证、中正的思想内涵让他对儒、道两家持“执中”的态度,也培养了他中庸的哲学思想、精神性格和文学观念。又如白行简《滤水罗赋》:“滤颜生之瓢,水欲饮而徐清;漉范令之釜,鱼将烹而获宥。”化用了《论语·雍也》中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和《后汉书·独行列传·范冉传》中范冉在闾里歌之“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的典故,没有平铺直叙地说明滤水罗在穷人家的功用,而是曲折地放置在史事中,显示了白行简对经史典籍高超的把握,把文人气息浓厚的典故融入到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具中,滤水罗的形象也变得生动起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白行简在创作赋时,更侧重于其叙事的特征,这大约和他传奇家的身份有关,他不仅把题材转向民间,同样也把叙事转向了民间。
“工清”也是二白赋的共同风格。所谓“工”,是指在辞藻声律、章法结构方面合乎规矩和要求。如白居易《动静交相养赋》虽为古赋,但是结构和句子工整,故在清代求“工”的环境下有10次入选,仅次于《荷珠赋》。浦铣评其“流动之中加以工稳”,《华国编赋选》眉批此赋“文气奔注”,《律赋衡裁》旁批曰:“局阵整齐,两两相比”(李调元《赋话》照样抄录八字),高度评价其“局阵整齐”,“工稳”而“流动”的特点。《律赋选青》评白行简《望夫化为石赋》“不求工而自工”,也对其结构谨严、声律规范给予了肯定。工稳而不失流利,正是二白赋被多次选入的重要原因。
顾鹓《律赋鸣盛笺注·凡例》称:“仰惟我朝重熙累洽,制艺以清真雅正为式。”对此,朱一飞《律赋拣金录·赋谱》有具体阐发:“(律赋)其品有四,曰:清、真、雅、正。……四品之目,曰清,以气格言也;曰真,以典实言也。……炼字必取其雅,用意必归于正。”是说气格要“清”,用典真实,用词典雅,主旨端正。顾、朱论赋,以“清”字为先;清人对二白赋的旁批、眉批、尾评,也大都指出其气格之“清”。
例如评论白居易赋,清人的常用词是:“雄浑高旷,其有清气以行之”,“气魄之雄健,笔力之挺拔”,“顿挫驰骤”“清雄遒逸”“纯以气行”“绝去束缚”“清雄绝世”“神恬气静”“刻而不纤”“踔厉发扬”“英气逼人”等。它们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即“清”和“雄”。“清”除了指文气之清,还可以指清丽、恬静、细腻等带有清新感的风格,如白居易《荷珠赋》被评为“刻而不纤”。而“雄”则更能展现白居易赋的个性,主要指其气势上的昂扬、纵横,尤其在赋的开头,颇有摄人心魄的效果,所谓“太傅诸作,每起顿挫抑扬”(《唐人赋钞》卷四)。典型代表有《黑龙饮渭赋》《汉高祖斩白蛇赋》《鸡距笔赋》等。《唐人赋钞》甚至用“语似穿珠,笔可屈铁”八字来评价《汉高祖斩白蛇赋》,认为首段文字气势连贯,劲健有力。总体而言,白居易赋具有清亮而雄浑的特点。
清人评白行简赋的关键词则是:“典重高华,别饶名贵”“绘影绘声,笔墨矜秀”“清芬可挹,秀色可餐,有不求工而自工”“笔力清挺”“清越”“意司匠而为契”“清矫”“胞与为怀”“精悍”“精锐”等。这些关键词较为分散,也可以看出他的文风活泼多变,文气清而带有锋芒,但是总体还是以“清”为主,概因其擅长细腻的描写,加以夸张和想象,细节逼真,画面清新。以《新月误惊鱼赋》为例,引入了舟和渔夫的意象,大部分篇幅以渔夫作为叙述视角讲述新月上升过程中鱼见月而受惊的情状,间有写景,十分生动细腻,具有画面感。《望夫化为石赋》《滤水罗赋》等也是如此。而《金跃求为镆䥺赋》《澹台灭明斩龙毁璧赋》用语之“精”,《文王葬枯骨赋》《五色露赋》风格之“雅”,亦颇值得称道。
不难看出,在清人眼中二人之赋皆有“清气”,但细究之下,二人之“清”又有细微不同,这种不同使得清人选择二白赋的数量和频次产生较大差别。白居易之赋主题正大,文气通畅,故以“清正”为多,“清丽”为少;而白行简赋则以“清秀”“清丽”为主,这种气质风格主要来源于其细腻的描写。较之兄长白居易的“雄”(雄浑劲健),白行简的赋则更趋近于“精炼锐利”,阔大张扬之赋较少,精工锤炼之赋较多。《旧唐书》称其“辞赋尤称精密”,当指“精炼锐利”而言。今人尹占华《律赋论稿》认为白居易是“俊肆豪硕”派的作者,“不拘常规,以散文的笔法作律赋”;而白行简是“清绮俊丽”派的作家,认为他“重视内容的雅正,然而更讲究形容与描写,尤重词藻的华美。他们的律赋典雅而不凝重,绮丽而不轻靡。”较为准确地概括了白居易赋和白行简赋之不同。概言之,清人十分看重二白赋雅正工清的文风,不同之处是居易雄健,行简锐利,居易清正,行简清丽。但清人对于“清丽”的接受程度,似不如“清正”为高。
对比唐人《赋谱》对唐赋的衡量标准,二白赋显然不是唐代律赋的标杆,他们甚至还主动破除唐代律赋某些规范的约束,驰骋个人的才思;而对比清代的评价标准,他们也不是严丝合缝地符合清人的规则和要求,清人更为钟爱的是晚唐李程、王棨、王起、黄滔等人创作的中规中矩、便于效法模拟的律赋。所以,清人受审美偏好、科举考试和时代风气的影响,只是接受并高度赞扬了大部分白居易赋和白行简赋,而不是全部。不过,正因为二白赋独特的艺术风格,才使得他们的作品拥有特殊的魅力和影响,并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赵俊波曾经对元稹、白居易赋进行专题研究,认为:“元白作品打破常规,不拘一格,在当时的赋坛上显得很特别,对后世的律赋创作也有很大的影响。”这里的“后世”,当然也包括清代。
注释:
①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目录》,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页、第2页、第52页。
②(清)顾莼辑:《律赋必以集》,踪凡、郭英德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69 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 年版,第459页。
③⑥[12][19][36][51](清)邱先德、邱世超编选:《唐人赋钞》卷五、卷五、卷五、卷五、卷四、卷五,《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59 册,第104 页、第103 页、第104 页、第105-106 页、第491页、第105-106页。
④⑦[20][22][31][38][39][40][41][52](清)邱先德、邱世超编选:《唐人赋钞》卷一、卷一、卷首、卷首、卷四、卷二、卷二、卷二、卷二、卷一,《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58 册,第116 页、第204页、第107页、第29-30页、第503页、第203-204页、第203页、第203页、第204页、第107页。
⑤(清)周嘉猷编、汤聘评:《律赋衡裁》卷四,《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32册,第386页。
⑧[13](清)李元春编:《古律赋要》卷三,《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73册,第362页、第363页。
⑨(清)陆葇评选:《历朝赋格》卷一,《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27册,第393页。
⑩(清)孙濩孙编:《华国编赋选》卷上,《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29册,第75页。
[11][14](清)鲁琢编:《赋学正体》卷五下,《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48册,第643页、第607页。
[15][26](清)李调元撰,詹杭伦、沈时蓉校证:《雨村赋话校证》,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45页、第45页。
[16](清)李调元:《赋话》卷三,孙福轩、韩泉欣编:《历代赋论汇编·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5页。
[17](清)周嘉猷编、汤聘评:《律赋衡裁》,《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32册,第395页。
[18](清)鲁琢编:《赋学正体》,《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48册,第603页。
[21](清)顾莼辑:《律赋必以集》,《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69册,第288页。
[23](清)潘遵祁编:《唐律赋钞》附录,《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101册,第143页。
[24](清)周嘉猷、汤聘编:《律赋衡裁》,《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32册,第9页。
[25](清)戴纶喆:《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卷四,《历代赋论汇编·上》,第459页。
[27](清)浦铣:《复小斋赋话》卷上,何新文、路成文校证:《历代赋话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85页。
[28](清)孙濩孙编:《华国编赋选》卷下,《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29册,第317页。
[29](清)顾莼辑:《律赋必以集》卷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69册,第287页。
[32](清)陆葇评选:《历朝赋格》卷之下四,《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28册,第197页。
[33](清)孙濩孙编:《华国编赋选》凡例,《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29册,第12页。
[34](清)沈清瑞:《读赋卮言序》,王芑孙《读赋卮言》卷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189册,第124页。
[35](清)林联桂撰,何新文、佘斯大、踪凡校证:《见星庐赋话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
[37](唐)佚名:《赋谱》,王冠辑:《赋话广聚》第1 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第16页、第17页、第25页、第26页。
[42](清)任聘三、方汝带编:《律赋选青》卷二,《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77册,第97页-99页。
[43](五代)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六六,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4338页。
[44]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第41页。
[45](唐)白行简:《滤水罗赋》,《文苑英华》卷一一〇,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502页。
[46](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一,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2689页。
[47](清)浦铣:《复小斋赋话》卷上,《历代赋话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85页。
[48](清)任聘三、方汝带编:《律赋选青》卷二,《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77册,第99页。
[49](清)顾鹓评辑:《律赋鸣盛笺注》凡例,清道光三年(1823)经国堂刻本,第2a页。
[50](清)朱一飞编:《律赋拣金录·赋谱》,《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61册,第11、15页。
[53][54]尹占华著:《律赋论稿》,巴蜀书社2001 年版,第208页、第194页。
[55]赵俊波:《中晚唐赋分体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华龄出版社2004年版,第3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