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兵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字秉臣、圣陶,江苏苏州人。著有《叶圣陶集》等。作为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当前学界主要关注他在教育、儿童文学、新诗、小说等领域的成就,关于其杜诗接受的专门研究暂付阙如。叶圣陶先生早年便诗学杜甫,十分推崇杜甫的为人,一生传承弘扬杜甫精神,本文拟从崇杜、学杜与弘杜这三个维度分析其对杜诗的接受。
1900年,时年七岁的叶圣陶已经开始接触古典诗词,之后两年先后在陆、张二家私塾读书,已粗通《诗经》。1906 年,考入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与顾颉刚同学。1908 年,两人同入草桥中学,均酷爱文史,时常购置旧书,砥砺学问。1910年,与同学王伯祥、吴宾若、顾颉刚组织诗社,取名“放社”。诗友的切磋,使其诗文大进,到1913年3月,顾颉刚致叶圣陶书信写道:“所妄作诗,不过如幼儿学语,老者师拳,黄口槁骨,何裨作旨……若君所作,自涉堂奥,此非一人之私言,征诸曾睹君诗者而可知,钞成一帙,乃不辜负。他日幸遇诗友,集精一代,继感旧同人之后,编为巨集,则将以君诗首列尔。”可见,叶圣陶的古典诗词,已颇有成绩,深得同人赞赏。
在此基础上,叶圣陶受顾颉刚影响,1914年9月开始系统学习杜诗。当月22 日,他致信顾颉刚:“近日颇思少少致力于学问,而此心流转,靡有定力,学艺如汪洋大海,不识何从放棹。乞君为之定一程序,须切实而易循者。定好即以寄我,吾乃遵而行之。更乞君于通函之顷,时以言辞相笃策,如此或乃少有成就也。”29 日,叶圣陶将好友顾颉刚制定的为学方针抄录在日记里,深以为然,“苟能铭其言于肝肺,行之十年,中国学术亦足谓得其大凡矣”,并表示“余必听其条教,遵其指挥,以之自淑,并以无负其厚意焉”。这份治学指南尤其强调“诗至唐代而止”,在顾颉刚所制定的四个读书阶段里都将《李杜集》列为必读书目。10月12 日,叶圣陶致信顾颉刚,留下了他最早阅读杜诗的记录:“《杜诗》向君畴假得,曾诵两夜。然此等功课今已停止两日矣。”10月14日,“夜诵老杜《诸将》《秋兴》《咏怀古迹》诸篇”。虽然此后不见叶圣陶阅读杜诗的相关记载,但他在11月23日致顾颉刚的信里写到:“诗赋之集,犹谓存当世之风谣,然诗至杜甫,其下更无足观,并可斥矣。”可见,通过较长时间的系统诵读和学习,他已对杜诗颇为推崇。事实上,直至晚年,叶圣陶依旧坚持阅读杜诗,根据1987 年5 月29 日的日记,九十四岁高龄的他仍“令(姚)兀真将韩愈、杜甫、李商隐等词用墨笔大字抄录来看”。可知,叶圣陶终生阅读杜诗,喜好杜诗。当然,这也为其推崇杜甫精神,在诗词创作上师法杜诗,以及对杜甫、杜诗的弘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叶圣陶十分推崇杜甫,但并不盲从。他生于晚清,在较早受到西方冲击的苏州长大,成为一名现代知识分子,因此,他在推崇杜甫精神的同时,能够以现代的眼光,辩证看待杜甫的思想与精神。具体而言,他在推崇杜甫高尚人格的同时,能够理性地看待其忠君思想,对杜甫的历史地位予以公正的评价。
1、对杜甫高尚人格的推崇。以人品与作品的关系问题为例,1943 年12 月10 日,叶圣陶作《答覆朋友们》,对此作了评述:
为人是根基,平庸的人当然写不出不平庸的文字。……屈原、陶潜、杜甫、苏轼、托尔斯泰、易卜生,他们假如没有什么作品,照样是诗人,说他们的作品可爱,诚然不错,但是,假如说他们那诗人的本质可爱,尤其推究到根柢。
可见,叶圣陶认为人品与作品是相辅相成的,杜甫高尚的人格造就了杜诗的深刻与伟大。
2、辩证看待杜甫的忠君思想。叶圣陶目睹过封建帝制的残酷,感受过军阀混战和抗日的烽火,他对杜甫的辩证认识体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他在1944 年11 月4 日发表的《知识分子》一文中说:
而那老板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是先天矛盾的,那老板是以侵害民众的利益为利益的。所以“致君尧舜上”只成为自来抱着好心肠的知识分子的梦想。尧舜当时是否顾到民众的全体利益,史无明文。咱们只知道一般历史家的看法,尧舜而后再没有比得上尧舜的皇帝。梦想不得实现,于是来了“不遇”的叹息,来了“用舍行藏”的人生哲学。
上述行文中,叶圣陶以老板比喻皇帝,打破了封建伦理纲常,他认为不能仅仅依靠人治,寄希望于君主的贤明,大臣“合则留,不合则去”,不必坚持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忠君思想。这固然属于“后见之明”,但从建设现代民主中国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值得肯定的。1945 年4月27 日,叶圣陶又作《诗人节致辞》,对此有更为深入的认识:
杜甫希望皇帝比尧舜还要强,希望他自己当个高明的帮手,按实说起来,他们二人都站在统治者一边。而从前的统治者,不管他昏庸也好,贤明也好,实际上总是与人民对立的。如果我们想到这一层,就说屈先生(笔者按,即屈原)杜先生他们要不得,意识太落后了,不配称为诗人,那是不应该的。我们知人论世,最需要的是“了解的同情”,我们不能用现在的尺度去衡量古人。在屈先生杜先生的时代,想使社会秩序好一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统治者身上。“了解的同情”是一回事,我们正确地自处又是一回事,若说我们从前有两位大诗人,屈先生和杜先生,他们都是站在统治者一边的,我们现在也该照他们的样,走他们的路子,那就是不善于自处了。
简单一句话,现在的诗人注定要以人民的心为心。比起屈先生杜先生来,这当然可以说是进步,并不是现在诗人比他们二位高明,只是现在的时代使然。假如他们二位生在现在的时代,按照他们那么伟大的精神推想,他们作诗的宗旨也必然是表达出人民的心声。
叶圣陶虽然批评杜甫“站在统治者一边”,但给予了“同情的理解”,肯定了杜甫民胞物与的精神、杜诗表达了人民的心声。
3、正确看待《李白与杜甫》。该书1971 年1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全书持论充满浓厚的政治色彩,“扬李抑杜”过甚,与传统的“李杜并尊”差距很大,该书下半部分探讨了杜甫的阶级意识、门阀观念、功名欲望、地主生活、宗教信仰方面,语多贬损。当月19日,叶圣陶致其子叶至善的家信中谈到:
今天去看杨东莼,他告我郭沫若新出了一本《李白与杜甫》,是扬李抑杜的。大概也是“文化大革命”以前就写成的稿子。听口气之间,杨是不怎么佩服郭的。
同年12 月6 日,叶圣陶给叶至善的家信中再次谈到“人民文学出了郭的《李白与杜甫》”。之后,他在1972 年3 月16 日的家信中,表达了对郭著的不满:
我还想到一些小小的不平,《柳文指要》要写出版说明,而《李白与杜甫》不用写出版说明,难道《李白与杜甫》是百分之百的马列了吗?
同年4月18日他再度在家信中谈到:
《李白与杜甫》出版之后,据云引起一些反作用。苏修借此攻击大国沙文主义,以李白生于碎叶为例。北大的工农后学员(笔者按,疑当作“工农兵学员”)在中文系的说,杜甫既是地主阶级,还要读他的诗做什么。——要读旧诗,而想挑选非地主阶级的作者的作品,大概是很不容易的。
时代的局限性往往体现在每个人的身上,但不宜苛责。《李白与杜甫》生硬套用马列主义阶级理论分析李杜,有不少违背事实之处。叶圣陶的认识固然也没有摆脱时代的印记,但他坚持实事求是,较为客观公正地评价杜甫,是难能可贵的。
1、早年学杜
据《叶圣陶集》,其今存最早的旧体诗当属1911年7月17日所作《抄罢颉刚〈杭州旅行记〉》,其诗已大有杜诗风味,试看其一:
不殊风景却殊情,花落江南正此行。大好湖山环眼接,尽多感慨对奄生。凄凉故国此陈迹,醉梦同胞孰解酲。漫夸壮游今得遂,也曾独立暗愁萦。
此诗首联即化用杜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尾联亦与杜诗关联紧密,“壮游”即以老杜《壮游》诗所谓快意人生为典,结句“也曾独立暗愁萦”可谓得杜诗“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之意味。
而到1913年6月,所作《游拙政园归得句二十韵》,中有:
颉公燕都归,听雨谈抵掌。直北是长安,冠盖属朋党。白日妖霾现,杀人弃沟壤。鸡鸣上客尊,狗苟公道枉。豪游金买笑,乞怜血殷颡。嗟哉行路难,触处是肮脏。
全诗除在体式上与《北征》相近外,也继承了杜甫直叙胸臆、批判当世的精神。此两诗即其早年学杜最尤者。
2、中年以后学杜
叶圣陶早年便诗学杜甫,但所留作品不多,且风格较为单一,诗法尚不够醇熟。后经系统阅读杜诗,至抗战时期,其旧体诗词在技法、内容与精神上已全面继承杜诗。因其现存诗词主要集中于抗战时期,且这一时期学杜最具代表性,故下文主要以之为例。
(1)对杜诗技法的学习
叶圣陶对杜诗技法的学习是全方位的,主要包括以下两方面:
一是援引熟稔,化用自然。叶圣陶早年系统阅读过杜诗,对杜诗十分熟悉,故其在写作中,随手征引,并不少见。如1945年3月5日所作《谈成都的树木》在谈论成都西门的花木时,就引用“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四),加以论证。又如1954 年1 月21日写作《登雁塔》时,引用“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这自然与他长期坚持阅读杜诗有关。
凭着对杜诗的精熟,他在诗词中经常化用杜句,如1938年5月作于重庆的《题伯祥书巢》,诗中“届时狂喜料难描,应效杜老发长谣”,推尊杜甫以自况,“巴峡巫峡疾于飙,便下吴郊向沪郊”显然化用杜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1938 年11 月寓居乐山创作的《鹧鸪天·初至乐山》中有“忽讶生涯类隐沦”及“搔短发”两句,即承自“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白头搔更短”(《春望》)之意,诗人此时与杜老国破流离之心境可谓异代同调。又如1939 年6 月创作的《至善满子结婚于乐山得丏翁诗四绝依韵和之》其四“荡胸云气没腰雪”亦化用“荡胸生曾云”(《望岳》)。1941 年9 月21 日所作《半醒闻水碾声以为火车旋悟其非》:“辘辘者何盖村舂,奔湍激碾碾新谷。杜老曾咏雨外急,繁声从知秋来熟。”则将“村舂雨外急”(《村夜》)化用无痕。1977 年11 月2 日,所作《巴金兄索书作此赠之》“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虿于君何有焉?杜云古稀今日壮,伫看新制涌如泉”则在句法上承袭“儒术于我何有哉”(《醉时歌》),并用“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之典。
二是诗风沉郁,学而不泥。1941年5月23日所作《次韵答佩弦见赠之作》较为典型:
年近知非无一长,敢与狷者为雁行?学道靡由迷路旁,春鸟秋虫岂文章?铅刀那复有锋芒?美欠充实奚所藏?免为乡愿谅无方,制行安足论柔刚?念兹未欲黯然伤,我生录录自相徉。君毋缪(笔者按,当作谬)推登上床,气类感应共翱翔。往昔南北苦参商,尺素时烦双鱼将,一旦洪涛掀大洋,锦城乃获把酒浆,君谓牢愁暂逋亡,我亦欢然解结肠,细雨檐花意飞扬,酡颜不减少年狂。惠我诗篇效柏梁,友情肫挚滋益彰。我今与君皆异乡,故乡迢遥不可望,屯蒙当前殊穰穰,归欤莫得谁能详?未须白发悲高堂,惟期天下见一匡。遑问蓍龟否耶臧,待欲如何不自强?死填沟壑亦寻常,逝者如斯已难量,攘夷大愿终当偿,无间(“间”,疑作“问”)地老与天荒。人生决非梦一场,耿耿此心永弗忘。
著名诗人林宰平曾评之:“黄双井善学杜,此作乃近双井。”即道出此诗近学黄庭坚而远承杜甫。细味之,此诗体式虽为柏梁,实乃仿杜诗《醉时歌》。就意象而言,“细雨檐花”“死填沟壑”均用《醉时歌》成辞,其意境却大不同:《醉时歌》为杜甫赠老友郑虔之作,述其怀才不遇、高蹈于世、以酒消愁;叶诗赠友人朱自清,诗风沉郁却时有豪迈之情,虽有生死无常之叹,终以“攘夷大愿终当偿”“人生决非梦一场”作结,充满希望。又如1976年1月10日所作《周恩来总理挽诗》:
无役不身先,向辰磐石坚。般般当代史,烨烨六旬年。悲溢神州限,功垂天地间。鞠躬诸葛语,千古几人然?
全诗无堆砌典故、辞藻华丽之弊,而大有杜老“沉郁顿挫”之风,颈联颇得杜诗“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八阵图》)之神采,尾联以诸葛比于周总理,恰当生动地表达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
(2)对杜甫境遇的体认
诗人作诗,往往有感而发。杜甫、杜诗正是叶圣陶诸多诗词的“发兴”。除上文引及的“应效杜老发长谣”外,1941年4月23日所作《和佩弦》“杜老草堂欣涉想”,其诗自注云:“工部草堂原址当在余所居农舍直南二三里”,物理空间上的距离如此之近,加上内心情感上的体认,哪能不畅发诗人的感想?且看下句:“野居渐看群芳发,溪钓聊赊半日闲”,直是对“稚子敲针作钓钩”(《堂成》)的当代注解。杜甫“卜居必林泉”(《寄题江外草堂》)的生活态度,为叶圣陶所赞成,如1940年所作《题苏稽喻仿陶新居》:“小隐效鸱夷,卜居沫水湄。开窗何所事,晨夕望峨眉。”又同年所作《金缕曲·赠昌群》亦有“鸿光偕入深山住,喜登堂成行儿女,翳如林树”之句。两诗虽皆为赠人,实有慕隐之志。其情实与杜老何其相似!
(3)对杜甫精神的继承
叶圣陶的旧体诗创作继承了杜甫爱国忧民的精神,尤其是抗战时期。如1938 年1 月从宜昌到重庆所作《江行杂诗》之三:“故乡且付梦魂间,不扫妖氛誓不还。”939年6月在乐山所作《游乌尤山》:“江流不写兴亡恨,云在自怜漂泊身”,写出了国破家亡、漂泊无依的孤独无力感。同月所作《乐山寓庐被炸移居城外野屋》之四:“行见下江汉,神京扫妖雾。卷书喜欲狂,喜味老杜句”,实老杜“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情景再现。1941 年5 月1 日所作《仿古乐府书满子所闻车夫语》再现了国破家亡下食不果腹的车夫境况,而同月9 日所作《偶成》“教宗堪慕信难起,夷夏有防义未忘”“山河满眼碧空合,遥知此中皆战场”则将民族大义与爱国热忱浸透纸背。此外,他在抗战期间所作其他诗词,皆心系民瘼之旨,如1937 年的《长亭怨慢·颂抗战将士》《卜算子·伤兵》《卜算子·难民》、1939 年的《水龙吟》《浣溪沙》、1944 年的《鹧鸪天·寿洗翁六十》等作品。
叶圣陶继承了杜甫对普通百姓的仁爱精神。如1947 年12 月24 日所作《题子恺所作画》,中有两联:“深知天下犹饥溺,试着新衣色赧然。安得家家俱饱暖,眉梢喜溢过新年。”题注云:“画作元旦之属,大姊方为稚弟穿新衣。”由家人换置新衣而思及天下众多普通民众衣不蔽体、饥肠辘辘的场景,难道不正和杜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发出的怒吼与哀叹心心相印吗?
1、叶圣陶新、旧体诗之关系
据叶圣陶现存文献资料来看,他早年便创作旧体诗,师法杜甫,但到1915 年4 月,他虽加入东社,与社员郭绍虞、刘大白等经常讨论诗词,但其主要兴趣已转移到创作文言小说上了。检其诗集,1915年后,直到抗战时期,他极少创作旧体诗,反而成为了新诗的倡导者。
叶圣陶自1914 年尝试创作文言小说,至1918年2月5日、3月5日相继在《妇女杂志》上发表的《春宴琐谈》虽还间杂些文言,但已是视为较为纯正的白话小说。这甚至比鲁迅发表中国第一部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还略早一点。在这之后,叶圣陶不再写文言小说,而坚持用白话创作小说,其缘由顾颉刚在《隔膜》的序言中写道:
民国七年间,《新青年》杂志提倡国语文学极有力量。但那时新体小说只有译文,没有创作。圣陶禁不住了,当《新潮》杂志出版时,他就草了《一生》一篇寄去,随后又陆续做了好几篇。可喜《新潮》里从事创作的,还有汪缉斋俞平伯诸君,一期总有二三篇,和圣陶的文字,竟造成了创作的风气。
可见叶圣陶对于“文白之争”早有偏向,并努力开风气之先。由“文白之争”所引发的文学革命,随即蔓延到旧体诗。诚如贾植芳所言:“新文学最初是从语言革命着手,很快就涉及到一切文学领域,诗歌,小说,理论,戏剧……各种文学样式都发生了新与旧的冲突。”叶圣陶紧跟其后,1919 年1 月便创作了第一首白话诗《新雨》。之后,他对旧体诗基本持批评态度。1921 年3 月至6 月间,他在《晨报副刊》相继撰文,力言旧诗之弊:
诗人观物兴感,冥想有得,不假研索,诗思自然流露于心底,写出来就是诗句。这等诗句往往是很好的,但决不能在此而外而有所增益。而以前的诗人总不肯将这等自然流露的诗意极自然地没增损地写出来,他们必须渗些传统主义的思想,用些古典的借喻,更于仅得的诗意而外加上些随后凑合的意思。我从各家诗话里看出他们的作诗法确是如此。这么一来,浑然而含生机的诗意早已肢僵体解,送入坟墓了。最可惜的就是他们所谓零句。其实偶然吟得一两句,而且仅仅一两句,已足以表现当时整个的情绪和想象。然而他们说,零句不能算诗,必须足成之。于是拈着吟须,为零句而寻整篇之诗。待整篇成,很好的零句就同珠玉杂于粪土了。我以前也喜欢做旧诗,时常因吟句而作整篇,但友人看了,哪句是最先有的,一猜便中。我看友人的诗也是如此。常以互猜为戏。
他认为新诗有旧体诗难得的好处:
现在所见的新诗虽然不见都好,但因思想的解放,体格自由,文辞的直录所思,有一种普遍的现象,就是浑然一体,少有牵强琐屑之病。
同年11 月2 日发表的《骸骨之迷恋》,批评当时的诗歌刊物《诗学研究号》“却在那里讨论作法……(真是)骸骨之迷恋”,“旧诗为什么已经成为骸骨?这不必细说,说的人多极了:一、用死文字,二、格律严重的拘束……用它来批评或者表现现代的人生,是绝对不行的。”可见脱离生活、形式束缚是他反对旧体诗的主要原因。因此,他极少创作旧体诗,转而大量写作新诗。
叶圣陶对白话文和旧体诗的态度,即使到了抗战期间开始大量创作旧体诗,仍一以贯之。1941 年4 月26 日,朱自清日记记载:“圣陶来访,示以我写诗的簿子。他似乎不大喜欢古体诗。”1944 年8 月16 日,叶圣陶发表《扩大白话文字的地盘》,认为“(虽然)白话文字推行了二十几年,……要在现代中国立定坚实的根基,必须要占领了所有的文言地盘才行。”并举公文告、团体函启、广告、电讯、记事仍未改文言的体式为例,建议凡是要在公众面前演讲的文字都用白话,使用纯粹的、不掺杂文言的白话,甚至使用方言。由此可见,叶圣陶强调的扩大白话文的地盘指的是公共领域,但他对旧体诗的态度是有所保留的。
1945 年5 月1 日,叶圣陶发表《“五四”文艺节》:
文言经历代的运用,不只是一种形式,其间也流荡着一种精神,一种承袭封建传统的非现代的精神。现代人也可以写文言,但是写文言的时候,那种精神就缠绕着你的笔尖,使你无法摆脱。有人说,白话达意,文言也达意,白话文言都只是工具罢了,主要的还在于意,这个看法未免简单了些。文言并不是纯工具,你要运用它,就不能不多少受它的影响,更改你的意,甚至违反你的意。
他再度从文字所表征的精神,分析文言的弊端。到了1948 年8 月12 日,朱自清因病去世后,同月18 日,叶圣陶《谈佩弦的一首诗》一文谈到:
他的旧体诗不多发表,只给朋友。旧体诗跟新诗是两回事,形式限制着内容,内容适应着形式,一作旧体诗,精神情思自然跟古人相近,跟现代人较远。跟古人相近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相近也由于平昔的教养,可是在生活实践方面愿意努力做个现代人,尤其切望青年人个个都做现代人,以我猜想,这或许是他不多发表旧体诗的原由。
叶圣陶的看法多少有些“以己度人”的意味,但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认识。晚年的叶圣陶对于新、旧诗的态度有所反思。1979 年5 月11日,俞平伯致叶圣陶信:“新旧诗可合流,不改其形式而酌更其内容。粗拟如下:一、多用白话句法,二、少用词藻,三、不用典,极熟易知者酌用,四、情思清楚健康。不居革命之名,而有更新之实。古来岂无以白话入诗者,却非有意为之,故不成为流派也。”5 月12 日,叶圣陶回信云:“新旧诗合流之四点,兄自谓妄想,弟即久有此妄想,故览之双手赞成。五四时期反对旧体诗,现在想来,大概是反对其说空话假话,带有遗老味。实则旧体亦可以说实话真话,亦可以抒发自己此时此际之情思。果如是,则旧体新体无殊,而讲究字数之整齐,声韵之谐协,旧体且胜于新体。此弟此刻想到者一。凡作文字,总有所为。作必缘有所见,无所见何必妄作。而命笔留迹,或只以自娱,或兼欲示人。自娱者不嫌密码之频繁,示人者则常须为人家着想,总欲信息无少阻,于是兄所提之四点为必需矣。此弟此刻想到者二。”可见晚年的叶圣陶不再像以往那样激烈地反对旧体诗,甚至赞同俞平伯提出的新旧诗合流。1983年10月6日,叶圣陶致信俞平伯,谈及旧体诗的用典问题:用典故及昔人诗文语句,兄指出两点,弟皆赞同,且亦尝朦胧悟到。兄言最经济之手段,即一典一成语打过去,缘对方具有密码本子,可以理会许多言外意思。不仅达意,且富感情。兄言可以解释直话实说的困难,即委婉言之或含糊言之之意,此在实际上确亦时有需要……古来凡有本事之诗往往注释纷纭,互相驳难,实则皆缘对密码之考证与猜测各异也。
可见,叶圣陶认为旧体诗的委婉曲折、指代不明,对其表意功能仍有所保留。
1985年7月14日,叶圣陶改定《〈俞平伯旧体诗抄〉序》谈到对新体诗的看法:“我们小时都先读《诗经》,后读唐宋诗,并且习作唐宋诗,到了‘五四’时期才写新体诗。所谓新体诗,有的是摹仿外国诗的格律作诗,平伯兄与我都没作过。有的是只在某些地方用个韵,其他并无拘束;有的是说大白话,什么格律都没有,只是分行书写而已:我们作的就是这两种。”“中年以来,我对新体诗的看法是‘尝闻瓶酒喻……念瓶无新旧,酒必芳醇’。……我是做不到‘酒必芳醇’的。”表明他对自己创作的新诗也不十分满意。
上述研究表明,我们对叶圣陶不应继续停留在“彻底的白话文倡导者,旧体诗的反叛者”这一认识之上,而掩盖其继承古典文学这一基本事实。新诗、旧体诗之间并未完全割裂,李仲凡认为新文学作家在旧体诗创作中,在新旧诗价值判断、旧体诗自身命运、现代旧体诗创作评价、新旧文学评价的双重标准上具有矛盾心态。具体而言,叶圣陶的旧体诗创作似乎与其新文学主张相互矛盾,这种矛盾应当如何解释呢?抗战时期,他的心态到底经由了何种变化?下文试析之。
2、抗战时期叶圣陶创作旧体诗及学杜缘由
(1)旧学渊源与时代使命
上文已对叶圣陶早年学习古典诗词及学杜的经历作了简要论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叶圣陶较为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以及对杜诗的喜爱,是他抗战时期大量创作旧体诗及学杜的基础和主要原因。具体而言,对古典诗词的了解和运用程度会极大地改变新文学家们对新、旧诗的认识和创作。事实上,由于缺乏学习和训练,抗战时期很多新体诗人不会作旧体诗,如聂绀弩,而一批早年接受古典文学滋养的新文学家却在抗战时期选择了创作旧体诗,如郁达夫、朱自清等。那么,前述叶圣陶反对旧体诗的理由,于己而言便不能成立,更谈不上“形式束缚”“限制内容”。他对于旧体诗和新体诗的看法,立论点在于是否能真实地、毫无约束地反映诗人所感所想。如果将这两点放到他在抗战期间的旧体诗创作上,就毫无矛盾可言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认为旧体诗具有难以弥补的缺陷,必须以白话诗代替,但这个问题的前提是面向人民大众,适应社会的现实需要,反映个人的真实情感。他的新诗理论主要是针对人民大众的,由于他自身深厚的古典诗歌素养,所谓的“形式上的束缚”对他的约束是较少的,他对于家国的体认是完全能够以旧体诗的形式得到充分表达。
诗圣杜甫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他的诗笔所描绘出的安史之乱中的家国沦丧、骨肉分离的痛苦历程,成为了后世无数身罹国难士人的效法对象,如赵宋覆亡之际,文天祥在狱中集杜诗,融铸并升华了他内心的精神力量。《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作为知识分子的叶圣陶,面临亡国之虞,杜甫与杜诗自然成了他精神上的支柱。他内心深处对于杜甫诗歌中的家国情怀的认同以及现实生活中卜居浣花溪畔和老杜为邻的物理距离拉近了他与古典诗词的距离,激发出了他早年对于杜甫的喜爱之情。在抗战烽火之下,运用何种文学体裁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中国古典诗歌所具有的内在力量,在诗人的家国感遇之下,再一次得到了爆发,叶圣陶的新文学创作实践与旧体诗的藩篱打破了。
(2)回归传统:抗战时期文人群体旧体诗创作的共振效应
抗战爆发后,流离播迁的文人大力弘扬国粹,宣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如钱穆撰写《国史大纲》,雷海宗写《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顾颉刚、傅斯年等转向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等等,意在从文化的层面上,唤起民族信心,抵御外辱。与此同时,一大批文人在大后方创作了大量的旧体诗,他们之间甚至互相赠酬,以抒愤懑。检《叶圣陶日记》,有数条同时代文人书杜、学杜者,兹录如下:
(1941 年)1 月3 日,访马一浮,见其书室中悬自书篆字联,集杜句曰“侧身天地犹(笔者按,诸本杜诗均作“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甚佳。
(1944 年)4 月30 日,《新民报》载胡朴安近诗。此老现居上海,诗系以杜公(笔者按,当作“工”)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首中之押韵句为首句,凡四首惜报上只录其二首:“漫卷诗书喜欲狂,支颐窗下细思量。儒冠误我违心论,简册盈箱果腹粮。六四卦爻皆古史,九千文字吐奇光。几回抛却殊难舍,业障太深总不忘。”“青春作伴好还乡,引类呼朋结伴忙。故国山川萦梦寐,一家去住费商量。华堂自昔曾藏兔,沧海而今已树桑。好景无多容易暮,当年何苦太披猖。”
(1945年)9月4日,《新民报》载陈寅恪氏《闻日本投降》一律,录之:“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闻讯杜陵欢至泣,还乡贺监病弥衰。国仇已雪西迁耻,家祭难忘北定诗。(丁丑八月先君卧病北平,弥留时犹问外传居庸之捷确否。)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1941 年初,叶圣陶尚在乐山任武汉大学教职,故得访问复性书院马一浮,他们两人均工篆书,同好杜诗,故叶圣陶观集杜联后,有此评语。1941年10月10日,叶圣陶在日记中写道:“二官、伯麟入城归,言城中得捷报,今日克复宜昌;市民狂欢,鞭炮之余烬遍地。此是大可喜事,今日得之,尤足兴奋。杜老云:‘初闻涕泪沾衣裳’,余亦有此感也。”《新民报》所载胡朴安次韵《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正深契心境。而陈寅恪诗,亦借杜老诗典,“闻讯杜陵欢至泣”即“初闻涕泪满衣裳”也;“国仇已雪西迁耻”可“一扫妖氛”,家国欢愉之情尽显。1945年10月16日,叶圣陶发表《日本投降日读杜诗》,即杜老《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追其心迹、窥其心志也。
作为教育家的叶圣陶,十分推崇杜甫精神,重视杜诗的教育功能。他的哲嗣叶小墨受其平日的言传身教,也十分喜好杜诗,并有《杜律试解》等著作。叶圣陶长期担任编辑,从事语文教材的编选工作,所编中小学生语文教材先后选入多首杜诗,从中或可见他对杜诗的推崇以及教育理念,兹辑录相关材料如下:
1934 年11 月,叶圣陶、夏丏尊、宋云彬、陈望道合编《开明国文讲义》,第三册收入杜甫《咏怀古迹五首》。
1936 年6 月,夏丏尊、叶圣陶编著《国文百八课》,第四册收录杜甫七律四首。
1937 年6 月,夏丏尊、叶绍钧合编开明《初中国文教本》,第一册收录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1941年12月,叶绍钧、田泽芝编《小学生诗选》收古诗五十首,含杜诗《春望》《客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1947年8月,叶圣陶、徐调孚、郭绍虞、覃必陶合编《开明新编国文读本(乙种)》,第二册收录杜甫七绝《江南逢李龟年》。
1948 年8 月,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合编《开明文言读本》,第二册收入《无家别》,第三册收入《漫成一绝》《春望》《月夜忆舍弟》《客至》。
1950年9月,叶圣陶主持选编的《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四册收杜甫《后出塞》,第六册收《羌村三首》。
1955 年3 月25 日作《〈绝句四首〉教学参考资料》,对李白《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杜甫《绝句四首之一——两个黄鹂鸣翠柳》、王之涣《登鹳鹊楼》作了分析。
叶圣陶七次编选中小学语文教材、读本均收录杜诗,虽然他不是独著,但通过他对教材的选目和审定,或可推论在他的认识以及对学生的观察中,杜诗是中小学生模仿学习的范例。从上述入选杜诗篇目来看,多为安史乱后诗,主题多为怀古伤今、离愁别绪、骨肉分离、百姓流离,基调以沉郁顿挫为主。叶圣陶编选上述杜诗正是基于杜诗的内容动人,情感真挚,律法森严,有益美育,所以他常以杜诗育人,正如他在《文艺写作漫谈》中所说,“至于文字语言的训练,我以为最要紧的是训练语感,就是对于语文的锐敏的感觉”,并举杜甫的《春望》为例,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忧思一一揭出。他认为“语感越富的人,对于文艺的了解越深”。杜诗即为可宗可法者。
叶圣陶本人虽未留下杜诗研究的专著,但其一生对杜诗研究颇为留意,尤其对吉川幸次郎的杜诗研究颇为赞赏。1979 年9 月2 日,他致信周颖南,对吉川幸次郎甚为称许:“读吴耀堂先生书,深佩吉川先生治杜诗之博大精深,如此学者,至堪敬仰。”叶圣陶所读即吉川幸次郎所著《杜甫诗注》第三卷《乱离之歌》。11 月11 日,他再度致信周颖南,表达敬佩之情:“吴先生所译吉川氏演说,循诵一过,深佩吉川研究杜诗之工夫与卓识。我想吉川关于杜诗之全部著作,必将有翻译家全译之以饷国人也。”980年5月8日,吉川幸次郎逝世不久,他表达了深深的惋惜之情:“吉田(“田”,疑作“川”)先生遽逝,闻之深怅。其研究杜诗之态度与造诣,至可敬佩。”
叶圣陶与成都有着深厚的渊源。1941年2月至1945年9月,他寓居成都。新中国成立后,又曾于1958年1月、1961年4月、1965年11月、1978年5 月四度访蓉。可以说,虽然他在成都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但却与许多川中文人友谊深厚,尤其与巴金、李劼人、贺昌群、张秀熟、白敦仁等人相交甚笃。他将成都视为第二故乡,他在1961年5月所作《成都杂诗》之一中说到:“成都郊景常萦想,第二故乡今再来。”
成都草堂作为杜甫流寓成都的重要遗迹地,叶圣陶生前曾数次到访,相关记载如下:
(1942 年)2 月21 日(星期六),今日阴历正月初七,闻人言草堂寺开放(因军官学校居之,平日不得入观),遂与墨及三官往游。寺中楠树绝高大。除正殿后殿外,均为军校借用。其中包含工部草堂,今为军校宿舍,中有塑像三,未能就近观之。昔闻人谈及,盖工部与涪翁放翁也。寺之一角,今为某军人别业,梅花大开,一池绿净,颇可爱。来成都已一年,始见草堂寺,不可不记也。
1965 年11 月4 日,抵成都,访草堂与武侯祠。
1978 年5 月30 日,游 杜 甫 草 堂 与 草 堂寺。
据《叶圣陶日记》记载,他第一次来访当属1942 年,在此之前早已“杜老草堂欣涉想”。而1983 年9 月8 日所作《贺昌群兄逝世十周年作诗三首纪念之》其三:“近岁游成都,草堂仰杜老。君献杜集多,因念君诗好。挂壁诵赠诗,宛如见君貌。再三长叹息,斯人谢世早。”追忆往昔参观杜甫草堂的美好经历,由老友贺昌群捐赠草堂杜集,念及其人其诗,令人动容。
叶圣陶为草堂留下了许多珍贵的书画、诗词佳作。馆藏书法作品中收藏有叶圣陶1963 年所书《斗鸡》、1964 年行楷书《清平乐蒋桂战争》字轴、1974 年篆书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字轴、另有书写年代不明的篆书《集放翁句登临忽据三江会飞动从来万里心》对联、篆书《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字轴等。值得一提的是,草堂“工部祠”匾额即为叶圣陶1963 年题写。关于此匾的来历,承叶圣陶先生后人惠示,原稿内容如下:
杜甫草堂管理处同志惠鉴:接读来书,嘱写数件,甚欲勉交。而试书一纸,殊不像样。字之间架疏密不称,笔姿毫无意趣,通体观之,全不贯气。决不宜悬诸草堂,供游人观览。诚以平日绝不练习,功夫未到,无由强为。第二纸不欲糟蹋,即以奉还。别书“工部祠”三字,亦颇平庸,至希勿用。所以寄奉者,聊表我确曾欲不辜雅命耳。余不多陈,即致敬礼。叶圣陶八月二十九日上午
由此可见叶圣陶先生对草堂的关心。我们还可以通过他创作的与草堂有关的二组诗词加以分析。一是1958 年1 月16 日所作《题草堂》:“十载重来访草堂,玉兰初绽绿梅香。千秋工部留遗迹,爱国诗心垂久长。”二是1980年7月,应《成都日报》之邀,创作的《望江南》十首,其中两首写浣花溪的美景,两首写草堂胜迹:“成都忆,茅屋赁农家。门外系流东注水,春来屋隐白梨花。入夏饱听蛙。”(其二)“成都忆,绿野际天宽。慈竹深丛随处是,桤荫活水自潺湲。佳趣颇多端。”(其三)“成都忆,居近浣花溪。晴眺千秋西岭雪,心摹当日杜公栖。入蜀足欣怡。”(其四)“成都忆,得见草堂新。书卷收藏新美备,园林构筑雅无伦。四季集游人。”(其五)由此可见叶圣陶与杜甫、与草堂之间的深情厚谊。
上文对叶圣陶的崇杜、学杜、弘杜作了较为细致的梳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位世纪老人对杜甫、杜诗的继承和发扬,这启示我们在新的历史时期,在传承杜甫精神的过程中,必然会发生新的裂变,但必须符合时代的要求,响应人民的需要。
注释:
①目前有关其旧体诗的研究著述,如胡迎建《民国旧体诗史稿》(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刘梦芙《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学苑出版社2013 年版)仅简要提及其诗学杜;李遇春《叶圣陶旧体诗词风格的形成及其嬗变》(《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认为叶圣陶抗战时期的旧体诗融合了杜诗、周(邦彦)词,形成了“清真沉厚”的艺术风格;邓陶钧《叶圣陶居川时期的旧体诗词创作》(《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7 月第29 卷第4 期)主要是对其居川时期的旧体诗词创作作总体性概述。此外,因叶圣陶旧体诗创作的高峰主要集中于抗战期间,既有研究往往只分析其抗战时期的旧体诗风格,而较少分析其他时间段的旧体诗,或者分析抗战期间的旧体诗时较少注意到他早年的旧体诗风格。
②③⑤⑦⑨⑩[11][66]商金林撰著:《叶圣陶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一卷,第10页、第19页、第34页、第167-168页、第173页、第174页、第182页、第542页。按,“长元吴”即长洲县、元和县、吴县的简称。
④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1页。
⑥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一,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17页。
⑧[60][61][62][63][65][80]叶圣陶著、叶至善整理:《叶圣陶日记》,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113-114 页、第270 页、第572页、第748页、第336页、第354页、第366页。
[12][54][55][56][76][77][78][82]商金林撰著:《叶圣陶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四卷,第606 页、第342-343页、第540页、第585-586页、第355页、第362页、第387页、第322页。
[13][14][15][22][51][52][53]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叶圣陶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 年版,第六卷,第35-36 页、第82页、第130-131 页、第113 页、第64 页、第128 页、第302页。
[16][17][18][19]叶圣陶、叶至善写,叶小沫、叶永和编:《叶圣陶叶至善干校家书(1969-1972)》,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90页、第402页、第446页、第483页。
[20][24][25][26][27][28][30][32][33][34][35][36][37][45][79][83][86]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叶圣陶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 年版,第八卷,第4 页、第151 页、第153 页、第156 页、第185 页、第179-180页、第378页、第173页、第145页、第158页、第168页,第176-177页、第178页、第140页、第141页、第141页、第169页、第171-172页、第196页,第4页、第49页、第260页、第479页、第448页。
[21]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994页。以下引用杜诗皆出自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23]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叶圣陶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七卷,第39页。
[29][50][64][67][68][69][70][71]商金林撰著:《叶圣陶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二卷,第171 页、第167 页、第358 页、第29 页、第57 页、第188 页、第457 页、第502-504页。
[31]此诗不见录于《叶圣陶集》,收录于叶圣陶著:《我与四川》,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05页。
[38]参见商金林撰著:《叶圣陶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一卷,第193 页。实际上他自1913 年接触《小说月报》起,便产生浓厚兴趣。同年12月21日,已创作文言小说《姑恶》(参见商金林撰著:《叶圣陶年谱长编》第一卷,第127、138页)。
[39]今存编年最晚者当属1914 年5 月10 日所作《病起作》。参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叶圣陶集》,第八卷,第43页。
[40]如收入《叶圣陶集》第一卷的《穷愁》(发表于1914 年6月-1918年3月)。
[41]如《隔膜》(《叶圣陶集》第一卷)中的《这也是一个人》创作于1919年2月。
[42]《狂人日记》创作于1918 年4 月,发表于当年5 月。由此,可见叶圣陶颇能预文学潮流之先。
[43]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叶圣陶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一卷,第205页。
[44]贾植芳:《中国新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学》,《学术研究》1987年第6期。
[46][47][48][75]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叶圣陶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九卷,第27页、第28页、第84-85页、第305页。
[49]据《叶圣陶集》,他在1914-1937年间几乎没有创作古体诗。
[57]李仲凡:《新文学家旧体诗写作中的矛盾心态》,《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6期。
[58]参看彭燕郊:《千古文章未尽才——绀弩的旧体诗》,《读书》1991年第10期。
[59](南朝梁)刘勰撰,(清)黄叔琳注:《文心雕龙·明诗》卷二,影印首都图书馆藏乾隆六年刻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版,第1册,第55页。
[72][73][81]商金林撰著:《叶圣陶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三卷,第61、63页,第469页,第744页。
[74]《文艺谈七》:“他们(儿童)更欢喜诗,杜甫的《兵车行》,白居易的《折臂翁》,都是他们百读不厌的。”(《叶圣陶集》,第九卷,第14页)
[84]藏于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档案号:2879、4449、4745、3826、3803。
[85]此诗发表于《星星》1958年8月号,题作《题杜甫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