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空间媒介的社交短视频及其空间生产研究
——以列斐伏尔的生活空间理论为基点

2021-11-11 21:50苏克军曲涌旭
华夏文化论坛 2021年2期

苏克军 曲涌旭

20世纪60年代后,随着后现代与都市化社会的来临,长期被忽略的空间及空间生产问题逐渐进入讨论的议程,学术界开始了引人注目的“空间转向”,在马克思早期的空间与空间生产理论的星火基础上,忽如一夜春风来,绽放了米歇尔·福柯的“权力与空间”、大卫·哈维的“地理唯物主义”、爱德华·苏贾的“第三空间”、梅洛-庞蒂的“身体空间”、皮埃尔·布尔迪厄的“场域”等丰盛的理论,接着又以燎原之势引发了诸多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学者纷纷与时俱进地扩展、创造出一系列空间与空间生产的相关理论,提升了人类对空间与空间生产的认知、理解与把握。而其中又以法国著名学者亨利·列斐伏尔的生活空间理论影响尤为广泛而深远,“真正首次实现了哲学基础的一种空间化的本体论转换。”

列斐伏尔将人类的空间分为感知的空间(perceived space)、构想的空间(conceived space)、生活的空间(lived space)三种,认为空间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也具有极强的精神属性,空间不仅是人类生产、活动的地点要素,也是各种社会力量纠葛作用、矛盾冲突发生的场所,空间绝不是一个空洞的存在,而是与当代社会及当代人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生存场所,尤其是“生活的空间”承载和生产着人类的社会关系,空间实践在生产空间的同时也生产出相应的社会关系。所以生活空间是观察、解释并改变人类社会的一个重要路径与方式。每一种社会都会生产出它自己的空间,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空间与空间生产或其新特征与新变化的出现。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各种工具、技术的进步,这种空间与空间生产也越来越呈现出多元化、多样化、复杂化的趋势,与人类社会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影响深远与广泛,渗透彻底而遍在。对空间与空间生产的关注不再限于列斐伏尔所说的物理空间、精神空间与社会空间,媒介空间及新媒介所营造与建构的数字化空间(赛博空间)也越来越进入社会研究的视野。虽然列斐伏尔所指涉的主要是与人类生产生活密切关联的物理性空间,然而,随着信息社会与媒介化社会的来临,网络作为人类所处的重要环境,不仅制造了一个媒介空间以及网络时代的数字化空间或曰赛博空间(Cyber Space),还越来越成为整个人类社会空间生产活动的最重要要素之一。考察人类的最新空间形态及其空间生产状况,不可不研究日益发展的媒介空间及其空间生产。

一、作为空间媒介最新发展形态的社交短视频

人类社会的传播媒介大致经历了从口语、文字、印刷媒介、电子媒介到当今的网络媒介的发展过程。如果没有不断改进和提高的传播媒介的存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很难达到目前的高度。所以传播媒介的发展与人类社会的变革与演化是密切相关的。而较早注意到了媒介的时间与空间特征及其社会作用的是加拿大传播学者哈罗德·英尼斯。他认为:“所有的文明都是靠对空间领域和时间跨度的控制而存在,因此可以在有关的空间领域和时间持续方面对它们进行评价”。不同的文明中存在着不同的媒介偏向性(the bias of communication),这种偏向可分为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且这种媒介偏向又决定了知识的传播方式、文明的兴起与衰落,媒介的时空偏向带来的是人类行为模式、权力和制度的变化,最终塑造、形成了不同的文明形态。

英尼斯实际上率先发现了媒介与空间的重要关系,受其影响,同为加拿大传播学者的马歇尔·麦克卢汉敏锐地意识到不断发展变革中的传播媒介正在对人类生活的空间产生重大影响,他使用的是“环境”一词,其实际内涵非常接近于后来列斐伏尔的“生活的空间”的所指。麦克卢汉认为:“任何技术都逐渐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人的环境,环境并非消极的包装用品,而是积极的作用进程”,“‘媒介即讯息’的意思是,一种全新的环境被创造出来”。麦克卢汉提出电子媒介的出现将人类社会带入了一个地球村时代,电子媒介的空间偏向大大影响了人类的生活空间,人们重新回归到部落化时代:“在机械时代,我们完成了身体的空间延伸。今天,经过一个世纪的电力技术发展以后,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又得到了延伸,以至于能拥抱全球。就我们这颗行星而言,时间差异和空间差异已不复存在。”

在英尼斯和麦克卢汉的理论启发下,美国学者约书亚·梅罗维茨进一步分析了偏重空间的电子媒介对人类社会生活空间的影响,他发现,由于电子媒介的介入,传统的空间的物理属性对人们的社会行为影响越来越弱化,人们社会行动所依赖的空间主要是一种“信息环境”。他认为电子媒介生成一种新的场景,即电子场景,这种电子场景又造成人的角色行为的变化,重塑了人类的社会生活。

传播媒介发展的历史车轮前行到了网络传播时代,因特网是一种典型的空间媒介,它不仅将人类之间的传播距离几乎缩短为零,而且营造了一个空前的新空间:数字化空间或曰赛博空间(Cyberspace)。所谓的赛博空间是指计算机以及计算机网络里的虚拟空间,这一词汇源自著名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的1982年的短篇小说《全息玫瑰碎片(Burning Chrome)》,并因《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系列作品而广为人知。美国华纳兄弟公司的《黑客帝国》系列电影中,人类生活在一个由“矩阵”建立并控制的虚拟空间中而不知觉,可谓是对吉布森构想的网络空间或虚拟空间的诠释与再现。赛博空间是人类创造的一种全新的空间形态,这种空间形态反过来又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社会,“新的娱乐、信息、性以及政治的虚拟世界正在重组人们的时空感,抹去现实与媒体图像之间的区别,同时制造体验和主体性的新模式”。“用计算机飞快地在电脑空间和信息、娱乐的新世界里捕猎,构成了具有惊人意义的进化性发展,是人类历险中具有决定意义的新鲜事物”。

而因特网营造的赛博空间也在不断发展变化中,从web1.0时代很快飞跃到web2.0时代,呈现出日新月异的快速变革创新趋势。到最近几年,社交短视频又异军突起,截至2021年6月,中国社交短视频用户已经超过9亿人,以抖音和快手为代表的社交短视频平台不只停留在娱乐层面,还通过各种专业新闻媒体及草根个人发布的丰富多样的视频新闻强力影响着新闻舆论场,在年初的新冠疫情暴发后还因直播带货而成为一种新的电商渠道,因而其空间生产活动同样是引人注目的新现象。

二、后现代都市社会的最新产物

这里所说的社交短视频是指依托各类移动终端在诸多社交媒体播放的时间限制为几秒到几分钟的由用户自创或部分专业团队制作与发布的视频内容,社交属性、碎片化、算法定制、高频推送、用户参与为其主要特点。社交短视频的出现及繁荣发展既是网络传播不断创新的结果,也是后现代都市社会的最新产物。

“空间不仅是人类社会实践、社会行动的场所与载体,而且越来越成为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根据空间社会学家的理论,人类社会的都市化进程与后现代社会的来临成为空间与空间生产形式迅猛发展、日新月异的主要推进动力。“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和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导致空间的分化和裂变,后现代成为空间化的时代。……后现代要寻求和恢复的是被现代性理论所排斥和压抑的空间。后现代将空间问题放大,并且将其视为一项反叛性武器。”后现代主义的领军人物詹姆逊(Fredric R.Jameson)认为空间在后现代社会的构建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调节作用”,空间问题是后现代主义的核心问题,“后现代就是空间化的文化”。

英尼斯认为与时间媒介形成的看重传统和宗教的社会不同,空间媒介形成的社会是一种世俗社会,空间文化是世俗的、科学的、物质的和扩展不受约束的。所以空间媒介与世俗化、商业化的后现代都市社会是一体化的产物,而作为空间媒介最新形态的社交短视频实为后现代都市文化与媒介文化的完美融合。随着都市化进程的深入,生活在拥挤的都市空间里的大众既要在现实空间中保持独立的空间而形成孤独与冷漠的社会关系,又要通过网络空间保持广泛的交往与联系以慰藉心灵,都市人需要在钢筋水泥组成的实体空间之外虚拟地置身于变化万千的数字化空间里,对时尚与新奇事物的渴望、符号化的消费需求等等也都促成了社交短视频的应运而生。

当下的空间与空间生产研究主要与都市化相关,然而媒介与都市化亦是密切相关的伴随、伴生物,媒介不仅是现代都市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媒介遍布于都市空间,甚至是都市空间中最耀眼最突出的一部分,无处不在的街头报刊售卖点、眼花缭乱的各类广告等都体现了媒介的遍在性与“占有欲”。因而空间、都市、媒介其实是密不可分的协作体。在网络媒介尤其是社会化媒体影响越来越大的今天,欲研究都市化问题、空间与空间生产问题,则媒介空间定是绕不开的课题。同时,欲研究传播媒介,也当然离不开后现代与都市社会的视角。

而网络媒介从一开始就具有天然的后现代特征,最新的包括社交短视频在内的社会化媒体更是以其碎片化、拼接、戏仿、深度消解等后现代文化特征而广受关注。列斐伏尔认为:“我们已经由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社交短视频生产的不仅仅是大量的视频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它也在进行着虚拟空间的生产,它营造出的是一个连绵不尽的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的后现代性空间,其用户在碎片化的时间、碎片化的地点,打开手机上的社交短视频,他/她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短视频内容,还是媒介平台生产建构出的一个繁复的、碎片化的影像空间,这些空间随用户指尖的翻动,进行着无穷无尽的切换、流动。在用户有限的生命时间内,不可能浏览穷尽这些空间,同时,这些空间都是通过大数据算法围绕其个人特点推送的,个人感觉不到中心,也感觉不到源头与终点。社交短视频生产出来的空间同时也是一个拼接与叠加的空间,通过各种视频技术,各种各样的空间可以拼接、叠加在一起,是“不同空间的镶嵌拼接面形成”的“差异空间”。这些空间一方面如万花筒般琳琅满目、多姿多彩又变化多端,另一方面又是没有深度的极易解读与接受的空间,充满了后现代文化的特征。

三、符号消费及其社会关系生产支配下的空间生产

正是因为社交短视频是后现代都市社会实践的产物,所以理解社交媒体的空间特征与空间生产问题就不能忽略后现代主义与都市社会这两个重要的因素。同时,都市社会也是消费社会,二者实为一体两面,以社交短视频为代表的社会化媒体也正是都市社会与消费社会的最新产物,同时也是其载体。美国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认为:“城市的一个明显作用是在于它作为集体消费的中心这一特性上”,而后现代文化也是一种典型的消费文化,后现代都市社会正是一个鲍德里亚所说的消费社会,因而其空间及空间生产都受到消费主义的支配,“空间带有消费主义的特征,……消费主义的逻辑成为了社会运用空间的逻辑,成为了日常生活的逻辑。控制生产的群体也控制着空间的生产,并进而控制着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更为重要的是,社会空间,被消费主义所占据。”

而当下的消费社会更多地转变为媒介(符号)消费(社交短视频是其中的最新代表)。与其他社会空间不同,社交短视频营造的空间及其空间生产的消费主义特点主要体现在符号的生产和消费上,同时其相关的社会关系的生产也同样与符号生产与消费有关。在某种意义上,社交短视频是一个资本与传播技术创造出来的最新的数字化空间,作为对传统媒介的经济服务功能的延续,它是劳动和服务产品交换的场所(以网络主播等为代表的职业或业余传播者通过自己的表演、互动为观看者提供了服务同时获得报酬,而观看者在这个空间中付出时间、精力或金钱,得到了消遣、愉悦、白日梦的满足、心理安慰或精神抚慰),在此之外也通过广告、营销等让实体性商品得到流通、消费,成为整个实体性资本生产与再生产环节中的一部分。同时更是生产意义和符号消费活动的场所,其空间里更多的是符号生产与符号消费。社交短视频从三个维度给予了用户充分的、丰富的符号消费性满足:其变化多样、不断推陈出新的音乐与视频给予了体验性满足;其UGC与PGC生产相结合的生产方式给予了充分的内容性满足;其让用户充分展示自我的同时又通过各种方式加强群体互动的平台机制给予了社会关系需求的满足。社交媒体的用户花费了时间和金钱,得到了精神的愉悦与消遣,而且不仅仅是纯粹的受众或符号消费者,同时在参与评论与转发中而成为整个符号传播流程中的一部分,更有部分用户模仿或原创生产、传播了自己的符号产品,享受了符号生产与消费的双重快感。从个人角度来说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得到了满足、释放与宣泄,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不仅物质商品得到推广与消费,各类文化或符号产品得到生产与再生产,信息传播产生了社会影响,在不同程度上实现了其传播目标达到了预期的传播效果,也即社会与社会关系得到并完成了生产与再生产。总体上来看,在社交短视频的媒介空间中,符号生产与消费是占据大部分比重的,是主体与核心,同时也意味着是社会与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占据了主体与核心。

“空间实践是一种基本的生产实践,在生产空间的同时,也生产出了空间产品赖以存在的社会关系,而空间的确立,又进一步稳固并深化了这种社会关系。”社交短视频是一种典型的社会化媒体,它的视频内容推送是建立在对用户社会关系的大数据运算基础之上的,一方面社交短视频会优先推送与手机用户社会关系最为相关的内容,另一方面又通过对用户既往浏览习惯来判定并推送最可能符合其社会属性、兴趣、需求的内容,由此个人的社会关系、社会属性不断被得到巩固与强化。但同时社交短视频是一个由个体互动构建而成的、开放的、去中心的、随时处于不断创造与生成中的空间,空间里的符号的生产与消费进程跟随观看者主体特征而飘移、变动、生成,随着观看者意愿与选择而不断更新、重构。在这个空间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通过这种高科技与精心计算、设计的新媒介而得到扩展、蔓延,比如社交短视频平台上一些专业的媒体经营者通过精心设计的视频推送赢得了粉丝的关注,建立了比较牢固的视频符号生产/消费关系之后,会进入直播间进行群体互动,财产与金钱的流动与交换(粉丝对传播、表演者的打赏、礼物)不断进行,传统的社会生产与社会关系在数字化空间得到延伸,同时这个空间也在影响、重构着传统的社会生产与社会关系。

进入现代社会后,空间生产日益与消费社会、资本生产的全球化有关,而全球化在当下呈现为由于网络传播的迅猛发展而导致的内爆与融合趋势。内爆是指社交媒体引发的自内而外的、迅速而全面的、遍及一切的边界消融与媒介生态以及社会生产、交往及关系的重构,融合特指社交媒介带来的重大颠覆、解构与重组,“以一种新的、陌生的方式将全球和地方、城市和乡村、中心和边缘连接了起来”因此,社交短视频建构的空间及其空间生产是传统的商品生产过程的拓展与延伸,是各种文化产品生产与流通的场所,是各种符号创造与消费的场所,是各种社会关系生成、传送、表达、巩固与重构的场所。

四、社交短视频正成为一种最典型“生活的空间”

“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社交短视频里丰富的源源不断的“图像、音响和宏大的场面通过主宰休闲时间、塑造政治观念和社会行为,同时提供人们用以铸造自身身份的材料等,促进了日常生活结构的形成。”社交短视频营造的空间以特有的方式重构了社会大众的日常生活实践,引导与重塑了当下人的主体性行为的流动向度,当然数字化空间也仰赖于大众日常的参与性社会实践、行动尤其是符号消费来维系、发展、壮大,完成了整个社会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

有学者认为网络空间实际上包含三个层面:“客体性的技术空间、主体性的体验空间和主体间性的交往空间”。那么可以说网络空间正是一种典型的列斐伏尔所说的“生活的空间”。列斐伏尔之所以提出“生活的空间”的观念,正是基于以往把空间分为客观性空间与主观性空间的二元思维,他深刻意识到现代人类置身于其中的空间是一个主体性、客体性水乳交融、胶着一体而不可分离的社会性空间,它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既是实体的也是表象的,这一切都围绕着人的主体性社会实践的展开而生成、存在与持续。与其他动物相比,人不仅生活在更为宽广的实在之中,而且可以说,他还生活在新的实在之维中。”即空间对于人类来说,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一个符号空间,是一个媒介空间。“其中充斥着象征、符号、政治、意识形态。它不仅拥有物质性、社会性、权力性等特征,也拥有心理性、创造性、虚拟性等内容”,“空间是有生命的、是会说话的。”随着以因特网、智能手机为代表的新媒介技术的发展与应用,媒介空间又越来越成为一个数字化、网络化的赛博空间,成为一个典型的主体性与客体性交融的生活空间。社交短视频的空间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开放是指它的准入性门槛很低,对设备/年龄/地域/文化/性别/经济地位等等的限制几乎为零,但同时由于算法推荐与选择关注方才能观看到,所以说它又是封闭的)、既现实又虚拟,既真实又幻象的拟态环境般的“社会空间”,它既是一种精神活动和精神存在,也是一种身体介入的物质性实践活动与存在。

所以可以说,正是在当下的以社交短视频为代表的社会化媒体上,列斐伏尔所提出的“生活的空间”更得以呈现出清晰的面貌。社交短视频营造的“生活的空间”是碎片化的也是广泛连接的,是生活的也是生产的,是一元的也是多元的,是主体性的也是客体性的。概而言之,它是一个全球化、网络化时代下个人与社会紧密互动而建构起来的后现代性生活空间。

综上所述,社交短视频作为一种典型的“生活的空间”,是人类整个社会进程、社会生产、社会关系变化与媒介技术发展的产物,同时又是一种强大的社会生产与权力场域,引导、规训着当下人们的社会行为,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因此值得重视与探讨。与历史上所有的空间媒介、所有的社会空间与空间生产一样,它同样有着两幅面孔,其积极价值和负面影响同样需要人们去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