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与“内”:“现代性”症候下新诗形式的开放形态
——评段从学著《中国新诗的形式与历史》

2021-11-11 21:50
华夏文化论坛 2021年2期

张 敏

中国现代新诗建立距今已逾百年,百年历程中伴随着众声喧哗的新诗成就,还有对新诗形式的辩疑。胡适提出的“诗体大解放”作为一种传统延续在新诗的发展历程中,自由新诗为诗人主体精神的发掘和新诗形式的不断创新提供了理论依据和革新动力。但另一方面,作为“诗体大解放”实际动力的思想追求却并不能解决新文化运动落潮后新诗作为一种新文体面临的形式问题,新诗在形式上绝对自由的早期理论设计和发展过程中在格律、声韵等方面的自主探索构成了实际存在的矛盾。也因此,在中国新诗的发展过程中,关于中国新诗诗体建设的争论从未停止。

《中国新诗的形式与历史》(以下简称《形式与历史》)一书以批判的精神对中国新诗形式的问题再次展开思索,既从西方“现代性”的角度对胡适们所建立新诗存在的问题进行清理,从源头上回应新诗形式引起的争论,又在已有新诗与其发展历史的阐释中为中国新诗重新打开了一个生发空间。《形式与历史》展开的新诗是一个无限可能又具多重包容性的开放形态,新诗形式的指向不再拘泥于过去生硬的“现代性”源头,而是作为一个仍待丰富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形式被分为两个方面:一是通常所理解的以语言、词句、标点等构成的外在形式;二是以现代人复杂的主体精神为核心,在新诗内部搭建起来的内在形式。《形式与历史》在阐释出新诗外在形式的未完成性后,进一步举例阐释出不同时期、不同诗人内在形式的构建,呈现了新诗外在与内在形式上的双重开放形态。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新诗诗体建设的焦虑,为新诗创作和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积极作用。

一、历史现场:“新诗”作为特殊“话语”的发生

《形式与历史》通过对新诗发生现场思想资源的检查,认为胡适等人创造出来的新诗相比于“诗”,更倾向于是一种特殊的“话语”是本书的重要观点。胡适曾明确表示:“白话作诗不过是我所主张‘新文学’的一部分”,这句话意味着胡适倡导的以白话为核心的新诗并不是为新诗量身打造的规则,新诗作为一种新文体产生的规范在建立之初并未被充分说明。而从新诗的本体性角度看,新诗仅仅在语言上以白话为自身合法性地位进行佐证和辩护,新诗在创作和理论上也存在诸多问题。鉴于此,《形式与历史》通过回到历史现场,以“白话”为突破口,通过对胡适等人使用“白话”作为新文学核心要素背后的思想资源进行检查和辨析,对新诗的发生做出新的理解。

胡适建立新文学最重要的功绩是提倡白话,这也是胡适对自己的认可。“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要创造活文学,就要用白话”,白话是作为一种重要的表达工具进入到胡适新文学建设的理念中的。这个倡导的问题在于使用白话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物,白话作文是古典文学中长期存在的文学形态,如同胡适自己承认的那样:“……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也就是说,以白话为核心的新文学在定位革命性力量的时候,并不是白话本身赋予了新文学区别于以往文学变革的决定性力量,在使用白话的背后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革命性力量存在。《形式与历史》认为胡适提出的“白话文学”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学革命”的导火索并不在于白话本身在文学上的实践,而是使用白话背后的“历史的文学观念”。而这个“历史的文学观念”就是世界社会文明发展背景下,现代性观念嵌入中国现代社会的一种反映,正是在中国具体的历史现实和社会思潮中,胡适们作为历史中的人发现了新文学的钥匙——白话,也发现了“新诗”。

“现代性奠基于一种特殊的时间意识。一种从过去经由现在,向着未来不可重复地匀速流逝的直线式时间意识。这种特殊的线性时间意识,与18世纪的进步观念结合在一起,构成了现代性的核心意识。”现代性意识追求的是未来对于现在和过去的重大意义,奉行未来决定一切的理念,在这种线性时间的观念中,对未来的肯定和想象作为一种不竭的动力催促着人们始终处于奔向未来的进程中。胡适的“新诗”也正是在这样的现代性情绪中诞生。对旧诗用僵死、固化的意象表达陈旧情感的厌倦,和对当下现代世界的好奇和热情打破了旧诗的藩篱,人们呼唤新的表达方式来表现新的生活和个人情感。正是这种冲动和对表现内容的追求,促成了旧诗的变革,新诗的发生。晚清时候,最先对这种历史观念进行回应的是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基于对当下现实世界的认同和个人主体精神的建立,黄遵宪打破了古人“以古照今”的传统做法,建立起古人、我、后人三者之间的平等关系。胡适的“历史的文学观念”很大程度上继承了黄遵宪的这一文学观念,胡适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新文学应当关注于当下的现实,书写和记录自己所处时代的事物,而不是在效法古人的基础上寻找新文学发展的路径。胡适和黄遵宪都是基于对当下时代和个人的肯定,力图建立起现代人感受的文学世界。但是,黄遵宪的失败和胡适的成功说明,二者在共享同一套文学观念的同时其实又存在很大的差别,而正是这个差别使胡适所倡导的新文学获得最终胜利。正如《形式与历史》发现的那样,“胡适突破黄遵宪之处,实际上是他的‘白话文学史观’,而不是所谓的‘历史的文学观念’。”在文学与时代构成的共时性关系中,语言与时代的关系本应也是共时性的,但在以未来为主导的线性思维影响下,白话在胡适这里实则被拣选出来,作为一种终极目标确立下来。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以不可辩驳的姿态表达了这个态度:“用死了的文言绝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这一千多年的文学,凡是真正有文学价值的,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没有一种不靠这个‘白话性质’的帮忙。”白话突破时代的限制,预先被作为终极目标,在未来的新文学规划中占据了位置。相应的影响是,新文学自身的合法性也必须在其自身发展的未来目标中得到检验。也就是说,一方面,当“文学革命”的革命性能量耗尽的时候,白话作为持续的动力提供了新文学发展的方向,但另一方面,也将新文学自身抵押给了以白话为主导的未来。这样,新文学就势必要处于“打倒旧文学”和“建立新文学”双重焦虑中。胡适等人对“新诗”的核心规定除开语言为白话外,就是“不是旧诗”,这也就是说新诗的发展并不是在“新诗”的名义下进行文体的规范和确认,而是在“不是旧诗”的标准下得以成立。新诗既丧失了从过去吸取营养的可能,又在以白话作为唯一标准的新诗方向中找不到具体的新诗作法而焦虑前行。正是在这种情形下,胡适等人提出的“新诗”就变得极为可疑。所以,胡适提出的“新诗”并不是真正的新“诗”,而更倾向于以白话为核心的特殊“话语”,新诗作为“诗”的形式特征很大程度上还处于缺位状态。

二、历史的思考:新诗形式的开放形态

对于真正新诗未产生的事实,诗歌理论家们的感受最为深刻。他们需要具体的标准和理论对新诗做出评价,但新诗内部本身的空洞使新诗的评价实际成为一个难题。可能正是因为这样,诗歌理论而不是诗歌创作首先在新诗的形式和历史的勾连中取得突破。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序言》中将第一个十年的中国新诗分为自由诗、格律诗、象征诗,一年后,按照这个顺序又提出了著名的“新诗进步说”,即新诗的发展正是按照自由、格律、象征,一步一步趋于完善。在《形式与历史》的作者看来,朱自清提出的这个“进步说”实际是以“题材”“技巧”为核心标准让新诗的发展摆脱了在与旧诗的对立中获得自身形态的困境,成功地将新诗的合法性建立在了新诗自身的发展历史上。对于尚未取得完全合法地位的“新诗”而言,这无疑是意义重大的。但应该看到,这种合法性的局限在于依旧没有回答新诗诗体建立的问题,没有为新诗的具体规范做出说明,尽管朱自清将已有新诗历史化为新诗的发展做出了辩护,但新诗完整的艺术范式和评价标准依旧没有明确。朱自清对于新诗历史化的重要作用在于说明了新诗虽然在“发生”上并不具备完整的“诗”的美学追求,但随着历史的填充,诗人们的努力,新诗最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但是这又仅仅是新诗完成的一个部分,自由、格律、象征划分的阶段性表明,新诗形式仍然是在自由新诗的传统内发展,新诗形式仍然处于有待于诗人们与新诗的不断对话,不断丰富和阐释的开放形态中。

外在形式的不确定性为新诗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探索空间,相比于古典诗歌在语言、格律、声韵等方面的严格要求,诗人的精神得以在新诗中自由展开,特别是现代人复杂的情绪和精神纠结推动了新诗内部形式的构建。《形式与历史》从两方面对内在形式在新诗中的对话空间进行了展示:一是抛开经典作家或诗人团体,通过对抗战时期不那么“知名”的诗歌团体的史料性梳理,展示了可供对话的对象在外沿上的拓展性。二是通过重读经典,以实例的方式展示了不同时期、不同诗人另一种意义上的形式探索和建构。

现代金陵诗人群、《文群》副刊的诗人群、成都平原诗社诗人群是抗战时期比较活跃的诗人群体,这些诗人的共同点是都未在现有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但又在现代新诗的发展过程中展示出突出的表现力和个体特色。金陵诗人常任侠的“现代史诗”、孙望由古典诗词转向古典意象书写现代经验的“新诗”、吕亮耕的“抗战诗”表明了新诗向前发展的多种资源和新的尝试。《文群》副刊诗人姚奔、李满红、孙滨等通过努力与抗战的时代话语相互呼应,用不同的方式释放出激昂、充满力量的国家情绪。成都平原诗人群范方羊、蔡月牧、杜古等在与诗人何其芳展开的辩驳性对话中,通过对成都细致的观察和情感体认,在“丑恶旧世界”的现代性思维中找到了闪耀着光辉的“美丽新世界”。这些诗人从不同的角度和时代特征介入新诗,又在具体历史语境下,结合自身的文化积淀对新诗进行了个人的探索和突破。这都是在新诗形式自由的前提下进行的多向度的尝试。

另一方面,新诗的形式发展与诗人自身主体性精神的表达构成密切关系,在觉醒了的诗人面前,诗歌自由的外在形式成为现代诗人主体精神充分展开的场域,而作为诗人主体精神结构的内在形式也得以被创造。《形式与历史》从新诗这一现代特征入手,以穆旦、戴望舒、牛汉、翟永明四位诗人不同时期的诗歌作品为例,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说明。此处以问题特征最为明晰的穆旦、翟永明为例进行评析。著者认为穆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形象是一个永远“锁在荒野里”的被围者形象,被“囚禁”的痛苦和突围时的激烈反抗是穆旦诗歌的主要呈现方式。“穆旦之成为‘被围者’以及突围最终失败的根源并非特定的历史经验,而是‘纯洁个人’和‘丑恶现实’两者共同组成的现代性精神‘囚徒结构’”,而“我”则是构建起这种“囚徒结构”形式的精神源头。翟永明从《静安庄》到《乡村茶馆》,存在着对“生活世界”认识的变化,具体表现为诗中构建的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从恐惧、对抗到从容、自然的转变。这种变化是翟永明“逐渐抛弃了这种自私的个人主体性立场,‘重新发现’了个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为此,翟永明通过听、看、想三个基本动词,为自己构建起一个生活的乐园。翟永明从两方面对这个乐园世界加以塑造:一是从空间的角度构建起一个自然又超出现实世界范畴的生活空间,通过诗人主体的听、想、看,茶馆成了一个在场与不在场之物共同存在的多维世界;二是打破线性时间观念的限制,从时间本身去看待生活之物,通过对同一时间的事物本身及其与外界关系的多角度呈现,事物就不再处于确定的时间之流中,而成为容纳了丰富事物的空间性存在。《乡村茶馆》整体被包容在一个从容、闲适而又丰富、多元的空间中,黄昏来临前的线性时间节点被消解,《乡村茶馆》完全被构建为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生活世界”。

不同于穆旦通过自我主体性的不断深入和抗争形成了他诗歌中不断突围又反复书写痛苦的“囚徒结构”,翟永明是通过主体性的“退出”在诗歌中获得了一个和谐、自然的“生活世界”,在诗中建立起自己的生存建筑学。虽然介入的角度并不一样,但二者都是通过诗人主体精神的发挥在诗歌中建立起自己的表达形式,且这种表达形式并不完全为诗人所控制,而是诗人复杂精神的另一种表征。

可以看到,没有外在形式的自由,内在形式也不会获得如此富有张力的表现空间,二者的开放特征密切关联。外在形式的开放特征赋予内在形式更多创造的自由,不断搭建的内在形式及其可能的外在显现又在一定程度上为外在形式的完善提供动力和实践经验。《形式与历史》从抗战时期不被注意到的诗歌群体的历史性梳理和以个例的形式阐释出新诗内部“形式”的生成,是对新诗在形式内与外两方面可供探索的空间和创造成绩做出了说明。这个说明不仅有力证明了新诗在胡适以“白话”为核心的新诗规范下仍然存在很多的历史可能性,更重要的是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新诗形式上的焦虑。

三、关于“现代性”的反思:新诗中的“现代中国”

不仅意识到戴望舒、穆旦、牛汉、翟永明等诗人在诗中的“形式”创造,作者还从诗人们共同书写的对象中发掘了更为宏观的“形式”构建。通过对“现代性”的进一步反思,作者认为在中国发生的现代新诗,需要与“中国”不断对话,“将‘新诗’从现代性‘思想气候’中剥离出来,压缩和回收到作为主词的‘中国’内部来展开研究和思考。”而发现“现代中国”在新诗中的构建就是著者在“现代性”的反思中,对新诗内在形式由个人书写到集体描摹,进入到更广泛意义上构建的说明。

在未来才是一切的现代性观念里,“古代中国”的诗歌形象明显不同于“现代中国”,因此,区别于旧诗的新诗必然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对“中国”的重新描绘和塑造。《形式与历史》对“现代中国”在新诗中的构建有一个完整的思考,从“现代中国”的“发明”方式到具体实践,以及如何进一步转变都有深入阐释。首先,将古代与现代“中国”的想象方式进行对比。古代人是以身体为中心的“天下”模式来想象“中国”,他们习惯依赖于自我的实在经验,相信亲身经历和眼见之物,形成了以个人身体为中心的思考模式。但是,代表现代文明的地图打破了这种思考模式。1936年,穆木天在《我们的诗》中说“我们的诗,要颜色浓厚,庞大的民族生活的图画……”,以此表达对新诗的不满。1943年,朱自清一方面赞扬闻一多的时候说:“抗战以前,他差不多是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的爱国诗人”,另一方面又要求“创造一个新中国在他的诗里。”这都说明新诗在呼唤新的视角介入国家的想象,“现代中国”在新诗中的“建国”成为诗人们需要完成的任务。正是在这种需求下,诗人们在地图上“看见”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再是从自身看到中国,再看到世界,而是在地图的指引下从世界看到了中国,再看到了自己。这样的转变意味着中国新诗想象“中国”的诗学范式和动力源头发生了现代性的转换,作为抽象系统的地图取代了传统的身体经验,创建出区别于以往想象“中国”的方式。

现代新诗对“现代中国”构建是摆脱传统以“身体”为中心的实在经验的想象得以完成,“现代中国”始终还是要结合当下中国的现实,从具体的中国元素中找到融入“中国”肌理的路径。而这个路径著者称之为“再身体化”。“再身体化”分为两方面,一是“借助于地球之外的宇宙学视角才能‘看见’的‘地图中国’,在‘诗艺术’的作用下,开始融入个人身体的感觉。”;二是“把‘地图中国’上那些不能‘亲眼看到’的空洞符号转喻化,将其与地方性的物产、风景联系起来展开书写,进而大量运用借代修辞,用个人切身经验密切相关的物产、风景等取代前者,将空洞的能指符号,转化成具体、鲜明的诗歌意象。”通过这样的方式,“地图中国”再次被“身体化”,只是区别于传统以实在经验出发的“身体化”模式,这里的“身体化”的“中国”想象扎根在“地图中国”里。并且“地图中国”的“身体化”并不是个别诗人的个别现象,而是作为一个奠基性结构逐渐生成在了诗人们的潜在视野里。

以地图为代表的注重未来的现代性视野引导诗人们发现了“地图中国”,“土地中国”的诞生又反过来“消除了‘地图中国’生硬的现代性源头”,“现代中国”在新诗中构建由此完成。《形式与历史》通过对现代性的反思,将“现代中国”从新诗中发掘出来,说明了源于现代性思潮的新诗在“中国”的语境下发明了自己的“形式”。

四、结语

《形式与历史》从胡适“新诗”产生的“现代性”思想症候入手,通过对新诗发生装置的重新透视和梳理,打破了胡适“新诗”作为中国新诗研究起点的研究范式。在新的视野下,《形式与历史》大胆地判断胡适的“新诗”更应该作为一种特殊的话语,而不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在弄清楚新诗的“现代性”源头后,再去理解中国新诗就会发现新诗的本体特征仍具有开放性。

新诗自建立起就以思想的自由表达宗旨赋予了诗歌自由的形式,虽然形式的规范仍待讨论,但内在形式的发现仍然是在历史深处探索后的成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可视为对新诗形式质疑的一种合理、有效的辩护。《形式与历史》的贡献在于除了从“现代性”这一新的视野重新检查了新诗发生时在形式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在认识到问题后从新诗内部发现了“形式”的存在。尽管在关于内在形式的具体内涵上由于缺乏系统的说明仍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外在与内在形式的关系上也还可做进一步探讨,但内在形式本身的发现和阐释仍然为新诗研究打开了的新的思路,新诗形式的问题在新的视野下进一步呈现出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