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中的野菊花（组诗）

包 苞

我，或者敌人

人群中，我挣扎、呼喊，

苦苦找寻，

可我还是一次次，

把自己丢了。

一次次抗争无效后

我选择沉默，

甚至

认同。

在不断的丢失中，

另一个我，渐渐凸显。

它潜藏在我的生命中，

像一个

卧底。

它用时间，

告诉我：

我的敌人

一直藏在“我”之中！

注视

有一只眼睛，

一直注视着我。

虚无里，

寂静中，

死亡中，

以及被我漠视过的庸常里。

一只眼睛，

一直，静静看着我。

它有时遁于无形，

有时，又无处不在；

它有时一言不发，

有时，又入木三分。

它注视着我，

巨大的沉默让我毛发倒竖；

它注视着我，

无边的慈悲又让我羞愧难当！

它来自万物对我的质询，

也来自我的内心。

我若无视，

它便消失。

眼有疾

石头分身，

道路摇晃，

突然，世界在我眼里就有了裂痕。

迎面而来的不是一个，是一群。

一个给我笑着，

藏在身后的另一个，

则怒目而视。

我恐惧。

恶心。

呕吐。有一种碎裂无法握住！

我努力向这个世界微笑，

这个世界，

却纷乱得更加狰狞。

甚至，我踩下去的每一步，

都是深渊。

我扶得住自己，

却扶不住这个摇晃的世界；

我闭紧双眼，它却旋转得更加离奇。

恍惚

微小的事物也有自己的恶势力，

它们联合起来，抗拒高大。

致命的东西往往都藏在暗中，

突然发难，猝不及防。

命运有无数个裂隙，

可以让完整的世界破碎。

光明一分再分，

成为黑暗。

在来中，看到去；

在相聚中，看到失散。

在安稳中，看到摇晃。

我终于在恍惚中，看到了真相。

牙齿中有一朵疼痛的闪电

相好了一辈子

磨合了一辈子

对峙了一辈子

终了，一生的僵持

唤醒了疼痛的闪电

说什么锋芒毕露

说什么守口如瓶

说什么吃香喝辣

终了，都不过是为人作嫁

杀伐决断

酸甜自省的是胆战

好事多磨

冷暖自知的是心惊

提心吊胆的日子，彼此

多看一眼，似乎

都疼

现在，留不住的

不留了

保不全的

不保了

一别两宽，秋风的马匹

可以直抵

谎言的长安

新车随想

系我的马于门前树下

可以去时间的深处：

看望远方的朋友

访山中的高士

也可以穿山越水，去看一位丽人

向她弯腰致意

给她送上新折的野花

前秦，后汉

肥唐，瘦宋

异域人的毡帐

大辫子的书房

随处可以丢开马缰

自有满坡的青草招呼它

泊我的车于楼前

时时，它只会提醒我：

行路很难！

车船税，过路费

保养费，停车位

还有那些防不胜防的罚单

而一箱油

究竟能走多远？

其实，它已经开始寸步难行

一部新车并不比一匹好马走得更远

好马为我驮来了远方

而新车，也许只会给我留下无数尴尬的擦痕

活着

活着，是启动了就再也无法停下的钟摆。

时间是个袖手旁观的人，它总是漠然一声叹息。

钓

我喜欢此刻的专注，也喜欢此刻的悠闲。

如果流水是我，

我会停下来，

哪怕，仅仅是一个逗留的旋涡。

只有很少的流水，会围着陷阱旋转。

伴随一声尖叫，越出水面，

更多的，则被裹挟远去，没有踪迹。

也有一些尖叫，以沉默的方式表达：

她圆睁双眼，

绝望中，充满了迷恋。

下午

静静坐在书桌前，看那个照片中的小人儿

看他胆怯的目光充满畏惧

看他身边的亲人，紧紧依偎

时光，会在某年

停下来，形成断崖

静静，看他长大

看他混迹在人群

为了生计

留下泪水

时间的行刑队，一直在逼近

那些被时间带离的亲人，音信全无

想想当初怀揣的梦想，想想一生

背负的恩情

时间，又在心上，一次次，手起

刀落……

寒露，兼致C君

天冷了。

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冷的。

天冷了很久了。

我们都在准备过冬的衣物，

准备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们多么可怜！

天冷了，好多好看的花朵，

已经成泥。

它们成泥的样子，让人感慨。

有些花朵，却才开始绽蕾。

今天，我在我的西山梁，

看到许多花朵，正在绽放，

金子一样的光芒

照亮了天空。

西风吹过来，它们像一群闪光的战士。

那种黄色的花朵我认识

它叫野菊花。

我在它们身边坐下来

西风，好像正在召集整个世界的火焰。

绿皮火车

从天水到敦煌

绿皮火车一路走走停停

有时，在等旅客

有时，在等别的车辆通过

透过车窗，我仔细阅读着外面的事物

发电树、线路塔、防沙墙、棉田、红柳、梭梭草

已经燃烧起来的胡杨树，还有

无边的戈壁和夜色

绿皮火车一路走走停停

不急不躁

真是好脾气！

在靠近敦煌站的地方

我看到了巨大的广告牌

成群的旅游大巴

也看到了在敦煌上空飞翔的鸽群

我想象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出现：风沙、羊群、盘旋的鹰

末路

天快黑了，群山挡住了去路。

风像一匹马，不停嘶叫、打响鼻、用蹄子

挖刨脚下。

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

——它只是把黑暗堆得更高！

采摘园里的草莓

这些坑坑洼洼的红，一出生

就是甜的。

它们没有别的味道。

它们来自恒定的温度

和湿度。来自同一种药品的说教和引导。

它们不知道苦、咸、酸、麻、辣，

只知道甜。

不知道有野外。

不知道有风、霜、雨、雪、雷电和料峭的春寒。

也不知道人间还有别的草莓。

一地落叶

叶子黄了。

大树的叶子黄了，

小树的叶子也黄了。

昨夜风雨，人间，

就多了一条覆满落叶的金色小路。

我在路边停车，建议过往的车辆绕行，

也请早起的环卫工人休息一天。

人间需要一地落叶，

甚于

一条一尘不染的路。

阴郁的风中有命运的瘦驴

天空一低再低

低到屋檐

到郁结的眉头

阴郁的风中有命运的瘦驴

晴好的天空

有初生的

大道

人不是老于时间的流逝

而是老于

对往事的纠缠

我有时牵马于水滨

有时，骑驴

于飘飞的细雨中

我一路走一路放弃

天黑

就投宿

当你想起，或已失去

抱怨秋风，

失去落叶；

抱怨天寒，

失去一场好雪。

抱怨杨花飞絮，

失去春天；

抱怨酷暑炎阳，

失去一场蝉鸣中的小睡，

失去清溪浦的

一树鸟鸣。

抱怨孤灯，

失去夜雨呢喃；

抱怨长夜，

失去红泥暖火绿蚁新醅。

王孙不知拥有好，

当你想起，

或已失去。

在山坡独坐

是落花的一部分

也是

飞鸟的一部分

是虫子的一部分

也是

野花的一部分

沿着山坡

坐下来

我更像一个忧郁的旁观者：

风，把花瓣撒在身上

又轻轻吹去

山寺谣

白天，云雾是僧。

到了晚上，可能是星辰，

也可能是赤狐银枭。

明月只到窗口，从不进到寺里来。

也有时，它会挂在檐角，

风一吹，声音袅袅如烟，散向人间。

青苔缘阶而上，野花开在石隙。

最高的一间叫“通天观”。

僧道自古纠缠不清。

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往清里说。

人人都有难言之隐，

好在，神仙总能守口如瓶。

再高的山，有了寺庙才叫人间。

立春

晨走返回时，

半路草丛拣到一枝蜡梅，

长不盈尺。

枝断折，花未残，

黄色的花瓣如雕如刻，

薄透可人。

回家插在瓶中。

并未多在意。

半夜回来，香气满屋，

仿佛，屋里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