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曹雪芹与狄更斯艺术世界中的叙事聚焦

2021-11-11 14:28李学辰韩伟表
红楼梦学刊 2021年6期

李学辰 韩伟表

内容提要:曹雪芹与狄更斯各推出一系列执掌钥匙的女管家形象,平儿、阿格妮斯与埃丝特是其中典型代表。在管家才能以及女性角色所独具的“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飞升”的人文精神方面,平儿与阿格妮斯、埃丝特可以平分秋色,都是能力出众而又富有使命感的优秀女性。不同的是,在精神空间上,阿格妮斯、埃丝特头顶宗教信仰的神性光环,自觉充当起天使角色;平儿则本来极聪明极清俊,在履行管家职责的过程中,围绕其身的诗意雅行不断显露,从而与狄更斯笔下的女管家有了雅俗之别。林纾评价《红楼梦》“雅多俗寡”一语,本为表彰狄更斯,却昭示了曹雪芹与狄更斯艺术世界之间的差别,无意中起到了金针度人的效用,也成为引领读者走进两个不同艺术世界的钥匙。

将狄更斯小说与《红楼梦》相提并论,始于1907 年林纾《孝女耐尔传序》中的一番话: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着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狯驵酷,至于人意未所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林纾慧眼独具地指出二者的差异在于雅俗之别,这一看法对读者走进曹雪芹与狄更斯的艺术世界大有启迪意义。遗憾的是林纾虽道出了《红楼梦》与狄更斯小说的区别所在,却未暇论及两者相通之处。本文拟从《红楼梦》以及狄更斯小说中共有的“钥匙”意象出发,分析曹雪芹及狄更斯笔下掌管钥匙者平儿、阿格妮斯、埃丝特等管家角色的异同,为林纾高屋建瓴的雅俗之论下一具体而微的注脚,将有助于读者更进一层领会两个艺术世界不同的人文意蕴。

一、职责:“总钥匙”与钥匙篮

论《红楼梦》中的管家与理家角色,当首推王熙凤,而作为凤姐最得力的助手,把平儿看作管家不算牵强。平儿的管家才能,正如李纨所说,“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支膀子好举千斤鼎”,小说作者还直接将象征管家身份的钥匙挂在了平儿身上: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索的我怪痒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 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 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驼他; 刘致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闲谈中的李纨、宝钗、探春刚好是后来代理凤姐管理贾府内宅之人,李纨一番话不仅道尽平儿的才能,还捎带引起众人对鸳鸯、彩霞、袭人等几个与平儿身份相近的大丫头的评价。这几个丫鬟虽然性情各异,但都是各自主子的一把“总钥匙”,本文主要以平儿为例来谈曹雪芹笔下的“钥匙”意象。

在曹雪芹笔下,平儿的“总钥匙”的形象主要体现在协助凤姐掌管财物、督责下人以及协调人际关系方面。

第七回写王熙凤第一次见秦可卿的弟弟秦钟,需要准备表礼,“平儿素知凤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来人送过去。”第三十九回,袭人问平儿什么时候发月钱,平儿让休假的小厮带话给旺儿,赶紧把放贷的利钱拿回来,否则后果自负。第二十一回贾琏凤姐夫妻久别重逢之际,旺儿媳妇偏偏赶着这时候来回高利贷之事,幸亏平儿打发过去。

如果说这些片段尚不足以展现出平儿管家的功能,那么在凤姐身心交瘁垮下后,作为凤姐“总钥匙”的平儿走向了前台,管家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贾探春“兴利除宿弊”之际,平儿就参与了蠲除贾环、贾兰叔侄家学中每人一年八两银子公费以及小姐姑娘们每月二两银子头油脂粉钱的决策,亦有推荐莺儿妈伺弄香草之举,更在与凤姐、探春跟家奴执事人等之间的周旋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沟通协调能力以及领导监督才能,以至于赢得薛宝钗的一顿猛夸: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脂评有言“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 庚辰本第四十五回夹批) ,薛宝钗这番点评着实到位。奔走于凤姐、探春两大能人之间的平儿,一言一行无不光彩照人。

与曹雪芹轻松写意地亮出一把钥匙,引出一众“总钥匙”形象不同,狄更斯喜欢不由分说地把“钥匙篮子”塞进他的女管家们手中。狄更斯对不善管家的家庭主妇深恶痛绝,一再形诸笔墨,《远大前程》里的潘凯特夫人,《荒凉山庄》里的吉利比太太,都是其中典型。相比之下,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狄更斯对朵拉还算客气,安排她接受种种培训,招数使尽没有成效,狄更斯只好狠狠心,让朵拉死掉,给阿格妮斯腾出位置。大卫·科波菲尔第一次见到阿格妮斯之时:“她腰间挎一只装零星物品的小篮子,里面盛着钥匙,她那端庄稳重的神情,正与这样一所古老房子的管家应有的仪态相称。”

根据大卫·科波菲尔对朵拉的要求来看,狄更斯的女管家们必备才能包括算账、监督仆人,最低限度也得管住仆人们不偷东西,处理好日常家务比如烹饪、买菜这类生活琐事。这些琐事对朵拉来说难如登天,但遗憾的是作为对比的完美女神阿格妮斯也没能得到充分展示这些才能的机会。与《红楼梦》中平儿“总钥匙”的诸多功能相比,阿格妮斯显得格外平寂,她的日常事务无非是:

我们吃过晚饭,回到楼上,一切完全照前一天的样子进行。阿格妮斯仍在同一个角落摆好酒杯和酒瓶,威克菲尔先生又坐下来喝葡萄酒,又喝了很多。阿格妮斯给他弹了一会儿钢琴,然后坐在他身旁,做活儿,聊天,又和我玩儿了一会儿纸牌。她准时准备好了茶点……

与朵拉、阿格妮斯的“钥匙篮”形象不同,《荒凉山庄》中的埃丝特·萨姆森的登场是另一种叙述。在抵达荒凉山庄的第一天晚上,荒凉山庄的主人、同时也是埃丝特监护人的贾迪斯先生就将管家职务托付给了埃丝特:

正当我收拾我那些身家财产的时候,一个女仆(不是侍候婀达的那一个,而是我没有见过的另一个)提着一只篮子进来。篮子里盛着两串钥匙,每一把钥匙都有一个小牌子。

“这是给您送来的,小姐,”她说。

“给我送来的?”我说。

“这些都是管家的钥匙,小姐。”

狄更斯为这位女管家的任职做足了铺垫。首先,埃丝特并没有像朵拉和阿格妮斯一样挎着钥匙篮子出场,而是先交代了她在绿叶书院六年循规蹈矩的生活,这段有条不紊的经历让她具备了成为一名优秀管家的潜质;其次,在前来荒凉山庄途中,狄更斯又特意安排埃丝特到杰利比太太家小试牛刀,初步展示了她的管家才能; 最后,当埃丝特抵达荒凉山庄之时,与贾迪斯的一番对话更是为自己赢得了满分。一切都表明,埃丝特被委以管家重任,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而埃丝特的管家身份也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小老太太”“德登大妈”等昵称接连飞来。就像荒凉山庄的主人所说:“你这小主妇,整天都在为我们大家操劳!”不难看出,活力四射的埃丝特像平儿一样无处不在。

然而,埃丝特与平儿之间的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这种不同主要根源于曹雪芹与狄更斯不同的思想境界与艺术功力。

在管理思想上,由于文化与时代的差异,曹雪芹与狄更斯大相径庭。这从二人对“针黹女红”的不同态度中也能窥见一二。《红楼梦》中最重视“针黹女红”的形象是薛宝钗,而探春也是擅长“针黹女红”的,但曹雪芹的思想是更看重她们管家的大局观,能否兴利除弊,至于她们能不能干针线活并不是必要的条件。对于平儿的“针黹女红”的时刻,书中似乎并没有直接的描述,曹雪芹自然也是更看重她卓越的管理才能。与平儿一样活力四射,到处排忧解难的埃丝特,却没能从作家那里获得这般待遇,在拯溺救焚之际埃丝特还得接过狄更斯交给她的针线活: “我把那时为我们家( 我指的是荒凉山庄) 做的一些装饰品从篮子里拿出来,坚决地坐下来做一做。这种针线活儿需要数清所有的针数,我决定一直做到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再去睡觉。”狄更斯安排埃丝特事必躬亲,看上去完美动人,埃丝特似乎成了宝钗、平儿的合体,但从思想层面来衡量,比曹雪芹晚生一百年的狄更斯,见识水准并未能后来居上。

除了在管理思想的差异,曹雪芹与狄更斯在对管家才能的叙写上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功力差别更大。如《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曹雪芹着墨于女管家们一干人物,笔墨淋漓,姿态各异;在狄更斯笔下,持家有道者与无能者各行其是,相安无事,有对比而无正面冲突。二人笔力的差别,跃然纸上。此外,单就管家才能这方面而言,曹雪芹笔下的人物主次分明,平儿再出众,也掩盖不了凤姐的光芒;相较而言,狄更斯小说中的主角则没有配角生动传神,比如《荒凉山庄》中作为埃丝特副本形象的贝格纳特太太,远比埃丝特更为光彩照人。

二、使命:引导与救赎

在狄更斯的小说中,掌管钥匙的女性角色不只需要具备管家才能,更要担负起精神上的引导或救赎使命。无论是阿格妮斯还是埃丝特,宗教意味十足的使命感已经成为了她们的标签之一。

阿格妮斯初次出场,狄更斯展示完她的管家钥匙后,立刻将笔触转向了精神空间,展示了一幅颇具象征意味的场景,突出了阿格妮斯的引导者角色:

……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她头前带路。那是个金碧辉煌的古老房间,有更多的橡木梁椽、更多的菱形窗玻璃;宽阔的楼梯护栏一直通到房门前。

我记不清幼年曾在何时何地见过一座教堂里的彩绘玻璃窗了。我也记不清那彩绘画的故事了。但我知道,当我见到她在楼梯上幽暗光线中转过身来等候我们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教堂里那扇彩绘玻璃窗。从那时起,我一直将那扇窗子上恬静明快的色调与阿格妮斯·威克菲尔联系在一起。

阿格妮斯的形象在这一瞬间定格,从此成为大卫·科波菲尔精神上的引路人。她的钥匙不但能为大卫·科波菲尔打开栖身之所,还将为他的灵魂打开天堂的大门。此后,无论大卫·科波菲尔春风得意还是遭遇挫折,阿格妮斯总能及时出现,扮演大卫·科波菲尔称之为“生命中呵护我的、慈爱的吉星善神”角色。求学的大卫·科波菲尔感到那个总考第一名的同学高不可攀时,阿格妮斯给予他信心;与屠夫打架受伤时,阿格妮斯照料他,给他读书;初涉放荡生活时,阿格妮斯及时出现,信任他鼓励他,提醒他当心他的“煞星”斯蒂尔福思;恋爱时给他鼓励支持;生计困难时推荐他出任斯特朗博士的秘书;丧偶时阿格妮斯又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慰藉;自我放逐时,阿格妮斯写信告诉他,自己永远信赖他,永远与他在一起。正是在阿格妮斯历时漫长的引导下,大卫·科波菲尔终于迎来新生,完成了人生的自我回归。在狄更斯的笔下,歌德于《浮士德》终篇道出的“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飞升”呼喊,似乎可以换作另一种表述: “永恒之钥匙,为我们打开幸福的大门。”

狄更斯在《大卫·科波菲尔》中带有宗教狂热的抒情性笔调,在两年后的《荒凉山庄》中分化出了两种稍显缓和的语气:一种是严厉的先知般匿名叙述者的训导口气,另一种则是埃丝特和风细雨般饱含深情的感恩语气。与之相应,引导与拯救使命不再施诸阿格妮斯之于大卫·科波菲尔式的青年男女恋爱关系,而是落在了埃丝特与贾迪斯之间类似父女感情面纱的被监护人与监护人关系上。用哈罗德·布罗姆的话来说,就是“艾丝特似乎从一出生就开始等待一位强力而和蔼的父亲出现,这就是约翰·贾迪斯的形象”。

对于哈罗德·布罗姆“艾丝特就是狄更斯”“贾迪斯是狄更斯渴求的理想中的父亲”等等说法,笔者并不十分赞成。贾迪斯更像是进入老年状态的大卫·科波菲尔,更接近狄更斯本人;埃丝特则是玛丽的化身,“只有玛丽,由于已经死去,才永远留在了高高的圣坛之上”,早逝让玛丽永葆青春,也让她得以“复活”,化身为埃丝特来为贾迪斯管家,承担起救赎使命。茨威格曾评论说:“狄更斯本人似乎也和我一样担心,因为他不情愿让他的小宝贝步入人生;从不进一步引导他们进入成年,怕他们到了成年之后,再变成平庸、身心俱疲的老者。当他们排除所有的艰难险阻,进入宁静舒适的安全之地,步入婚姻的殿堂,他便与他们告别了。”茨威格说的没错,不过这一次狄更斯没有转身离开,而是选择了化身贾迪斯,继续守护着埃丝特。

与贾迪斯相比,贾二舍只是个“浪荡子”,毫无思想性可言,人生乐事大约就是流连花丛,又是勾搭多姑娘,又是招惹鲍二媳妇,又是偷娶尤二姐,就连贾母都忍不住吐槽道:“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作为色欲顽主,正所谓“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而细究平儿之于贾琏的引导与拯救,始先见于《红楼梦》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其实软语者毫不软弱,委曲求全时亦有救苦救难者的骨气。然而摊上贾琏这么一个恬不知耻的无赖,谁能触及他的灵魂? 平儿对凤姐摔帘子,贾琏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厉害,从此到伏他了。”他所谓“伏”平儿的“厉害”,不是敬服平儿聪明正直,只为平儿能在自己和凤姐之间发挥制衡作用而已。至于后来尤二姐死后平儿偷偷塞给贾琏二百两银子,其行为似乎更像出于恻隐之心的施舍。相比之下,平儿这把“总钥匙”的救赎价值更体现在对凤姐的劝导上。平儿曾一再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甚至于连私下接济劝慰尤二姐,何尝不是对凤姐疯狂报复行为的一种救赎。

平儿以“软语救贾琏”揭幕的引导与拯救行动,结果一败涂地;相形之下,阿格妮斯、埃丝特们业绩显著。造成这一差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仅就故事所展示的人生阶段而言,阿格妮斯、埃丝特们止步之处,恰是平儿的起点。而且本来立意不同,作家的安排自然不会相似。

此外,平儿与阿格妮斯、埃丝特引导与救赎的不同,很重要的一点是宗教精神的有无。阿格妮斯首次亮相便触动了大卫·科波菲尔的恋母情结,“她在楼梯上幽暗光线中转过身来”的造型,几乎就是西方艺术中圣母玛丽亚形象的翻版;埃丝特则从记事起就由教母抚养,在教母的熏陶下,她早就发下宏愿:“等我长大成人,我一定要勤劳,知足,善良,要为别人做一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博得别人的欢心。”宗教性质的引导与拯救使命是先行于埃丝特自身性格发展与心灵成长的存在。托尔斯泰说“狄更斯是19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的作品打上了真正的基督精神的印记”,托尔斯泰所激赏的“真正的基督精神”,也正是由阿格妮斯、埃丝特等角色来体现的。而《红楼梦》中的宗教气氛,除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现实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修行者,都是作家戏谑嘲讽甚至厌恶痛恨的对象。这样看来,在引导与救赎方面,与阿格妮斯、埃丝特相比,平儿更专注于世俗层面,当然这根本上也源于思想文化的不同。

三、旨趣:慕雅与媚俗

耽于世俗生活的平儿,本质上并不庸俗,而其平日所努力维护的恰恰指向了高雅——作为诗意存在的大观园。王熙凤嘲讽贾琏说要帮他拿平儿跟薛蟠换香菱,可能在不经意中也存在某种暗示: 平儿本与香菱同类。这种相类不仅在于二人相似的身份,也许还在于二者人生旨趣于潜意识中都对诗意的存在充满向往。曹雪芹管这种价值指向叫作“慕雅”。平儿之“雅”集中体现在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在家反宅乱的喧闹中走进怡红院,接受贾宝玉的尽心服侍:

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日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敪: 果然话不虚传,件件想得周到。

平儿理妆过程被写得有如少女整妆待嫁。与香菱情解石榴裙时的忐忑不安相比,平儿的“依言妆饰”显得大方自然。其人诗意的有无,不一定在于是否会写诗。同为慕雅,香菱体现为直接追慕诗才诗意,平儿则呈现为对雅的世界的悉心呵护。平儿自从在怡红院坦然接受贾宝玉殷勤体贴的服侍,其后情掩虾须镯,召将飞符绛云轩,判冤决狱之行权……这种种心向怡红院乃至维护大观园的行为,固然可以看作是平儿的重情重意,对贾宝玉的投桃报李;但深究其内在,也可看作是平儿对于美好事物与人间真情的天然向往与雅人深致。

如果说也有什么东西类似于宗教信仰之于阿格妮斯、埃丝特们先行于平儿自身而存在的话,那便是她天性的善良、聪明以及对美好的追求与爱护。所以,平儿的引导使命并不因为缺少宗教底蕴而在精神高度上低于阿格妮斯、埃丝特,只不过宗教信仰让位给人性与审美,本性本心取代了阿格妮斯们心灵空间的造物主和救世主而已。

以《红楼梦》所显示的雅,再回头观照狄更斯钟爱的女主角阿格妮斯、埃丝特的生存状态,即便不产生俗不可耐之感。她们的“诗意”,可以用埃丝特的一段自述来说明:

我认为,理查德所受的教育竟然没能使他摆脱开这些影响,没能使他很好地陶冶自己的性格,这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他在公立学校念了八年书,据我了解,还学会了写好几种体裁的拉丁诗,而且写得很好。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肯花点功夫去研究研究他的爱好是什么,缺点是什么,或者让他掌握某种专门知识。他倒是掌握了写诗的技巧,而且写得满好;可是我觉得,除非他把写诗这套玩意儿忘掉,好好增长自己的学识,否则,他就是一直在学校呆到成年,这一辈子也只能写写诗罢了。

埃丝特的“诗学主张”,正堪与宝姐姐的读书作诗之论对读: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

阿格妮斯、埃丝特们始终无法脱离狄更斯小说“资产者沾沾自喜的氛围”,一方面她们不乏才干与德行,另一方面也有诗意缺失带来的庸俗气。而且这种俗气在狄更斯的笔下无处不在,即使在已经成为成功作家的大卫·科波菲尔身上也表现明显:

我那娇小的妻子走过来,坐在我的膝头,哄着我要我噤声,并用她手中的铅笔在我鼻梁正中间画了一道线;此番风情倒是令人怡然,可我不能拿它当饭吃。

回头再看林纾的雅俗之论,抑或可谓切中肯綮。不过,由于林纾对《红楼梦》“雅多俗寡”的举证、对狄更斯“专为下等社会写照”的概述,极易引导读者的眼光专注于小说中人物角色社会地位的高下比较上,而忽视了《红楼梦》之“雅多俗寡”更重要的是体现在精神意趣方面,就此方面而论,《红楼梦》乃是真正富有贵族精神的文学。这种贵族精神,不在于人物身份的高低;而在于其是否有出众的才华或才能,在于其是否活出人的尊严,从根本上说在于其精神世界尤其是审美品位。平儿非《红楼梦》中的主角,亦非小说中第一流人物,然已堪与狄更斯笔下最钟爱的阿格妮斯、埃丝特等人物相颉颃。这在某一层面上也显示出《红楼梦》的丰富性。

程千帆先生曾说:“作为大师,他有责任领导学术的走向,他不能对新事物视而不见。第一个把雅各布森( JakobsonRoman) 的语言学说介绍到中国的就是章太炎。最早把西洋政治学、哲学、社会科学及文学大量输入中国的,是严复和林纾。他们这么做就是预流。严复带进来的是西洋的国计民生,林纾带进来的是西洋人的心态、社会结构乃至文学本身。”林纾不但表彰狄更斯“专为下等社会写照”,还身体力行地创作了《冤海灵光》这样效仿狄更斯“刻划市井卑污龌龊之事”的小说,催生了新文学的“人力车夫情结”。《红楼梦》“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意指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林氏之论要在肯定狄更斯小说,而换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以他山之石衬托《红楼梦》格调之高不可攀、意境之深邃难入,同时也对读者提出挑战:慕雅,还是媚俗。

注释

① 林薇选注《林纾选集》( 文诗词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97—198 页。

②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520 页。本文中相关引文皆据此版本,不另注。

③ [英]狄更斯著,李彭恩译《大卫·科波菲尔》,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年版,第205 页。本文中相关引文皆据此版本,不另注。

④ [英]狄更斯著,黄邦杰、陈少衡、张自谋译《荒凉山庄》,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年版,第92 页。本文中相关引文皆据此版本,不另注。

⑤ [美]哈罗德·布罗姆著,江宁康译《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译林出版社2011 年版,第257 页。

⑥ [英]埃德加·约翰逊《狄更斯的大悲大喜》,转引自赵炎秋编选《狄更斯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 年版,第140 页。

⑦⑨ [奥]茨威格《狄更斯》,转引自《狄更斯研究文集》,第42—43、31 页。

⑧ [俄]列夫·托尔斯泰《致詹姆斯·莱依》,转引自《狄更斯研究文集》,第19 页。

⑩ 程千帆《桑榆忆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