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世界的敞开与诗的灵魂重塑
——雨田诗歌简论

2021-11-11 12:58邢海珍
剑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雨田诗人诗歌

□邢海珍

在时间的长河里,诗与人都是一种生命影象的存在,着墨风雨阴晴,形诸字词句章,无论是自然摹写,还是感悟出之,都必然构成心象。说到底,诗是人的心象世界的敞开,属于主观的范畴。诗人雨田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走过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是一位具有充分的先锋意识和探索精神的优秀诗人,在丰富多彩的诗意创造中,他为中国新诗的“现代”转型做出了突出贡献,他是新时期以来成就卓著的重要诗人之一。

多年来,雨田经过艰辛执着的诗路求索,创作出大量有影响的诗歌作品,在当今诗歌多元发展的格局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相继出版了《黑色的回声》《秋天里的独白》《最后的花朵与纯洁的诗》《写给我和我苦难的爱情》《雨田长诗选集》《雪地中的回忆》《乌鸦帝国》《纪念:乌鸦与雪》《东南西北风》等多种诗集,诗作入选国内外400多种选本,曾获 《创世纪》40年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四川文学奖等奖项。

雨田是我一直关注的诗人。1996年,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其长诗《麦地》的评论,题为《透视灵魂苦难的大悲剧情结》,对于雨田诗歌中的悲悯情怀和悲剧意识进行了分析和探讨。转眼过去25年,雨田在创作之路上大步前行,他的诗歌渐趋成熟,并有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20 世纪80年代,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黄金时代,出现了承前启后的“朦胧诗”,触动了一个时代诗歌的大裂变。雨田的创作正经历了这样春风化雨的历史时期,他的诗情如陡涨的春水,出现了大爆发。在《作为诗歌的生命》一文中,雨田有过这样的阐释:“我们可以从诗中去透视生命,也可以用生命去观照诗情。诗人的使命不是在于去歌颂什么,而在于诗人独特地运用语言将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用艺术的意境传达给人们。诗展示了诗人的生命,由此可见诗就是诗人的生命。一首有价值的诗,应是平凡而又是超越人生体验的,从一定的意义上讲,这种生命价值的诗不是归功于某个诗人自己,而是整个民族或人类共有的。”这篇写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诗论文章可以看出诗人对于诗歌的深刻理解。他重视诗歌的个人化与个体性特征,但同时又强调“整个民族或人类共有的”精神高度,达成了个体生命与时代、社会的融通。

翻开雨田早年出版的诗集 《秋天里的独白》,我读到他写于1977年的诗作《木棉花》,这首忧思深重、意境悠远的诗深深地感染着我:

天色暗淡

你只微笑了一下

飞蛾被历史的烟熏得晕头转向

风很沉重 我的思绪和视线也很沉重

残墙外野玫瑰流着眼泪

你的思想是黑色的 你的血是惨白的

你的抖动是太阳的抖动

你的悲伤是苍天的挣扎

你终于不愿默默地消失

随着歌声一样的阳光

你侧过身脊背向着太阳 向着老祖母的荒坟

向着江边那棵枯萎的苦楝树

艰难地弯下腰之后 便

拾起一个深沉的意象

1977年的中国,是大地刚刚开始从“文革”的僵化中苏醒的时候,朦胧诗还处于地下的潜伏状态。当时的诗歌还是延续着政治化的“颂歌”遗风,而思想解放还要在两年之后才成为推动文学发展的时代潮流。而此时的雨田完全摆脱了当时几乎无处不在的流行的政治性思维和标签,进入了生命自省和独立思考的写作状态,创造出了面对历史、观照现实的凝重、深思之作。诗中的“飞蛾”“野玫瑰”“老祖母的荒坟”“苦楝树”等一系列意象,表现出充分的先锋性和鲜明的前卫精神。

《秋天里的独白》中的诗歌浸透着深重的忧郁色彩。雨田许多写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诗作表现了一种生命的沉重,充满了悲情、悲剧意识,是对人生命运的痛切观照与反思,是在隐喻的世界中以直觉所捕获的独特而有深度的体验与感受。《晨》是一首写死亡与麦地的诗,诗人在超现实的情境里行走,把意象进行大幅度变形,魔幻、虚化,不断地把生存现实的影象引向超验之思:

镰刀挂在残墙上 听不见布谷鸟的叫声

巫婆颔首不语

朝南

朝北

朝东

朝西

人死如水 往事挂在沙枣树上

血或者泪水从唇边流过

时间舞蹈 一切将成为景象

五月是送葬的好季节

他死了之后就会变成泥土

他出世之前也选择了泥土

他的坟上定会生长出一片麦子

那片神秘的麦子从虚无的山坡上

开始伸出手臂

东——西——南——北

都回响起一种超人的语言

诗人在朝向终极目标迈进之时,无疑强化了想象的力度,构建了神话式的诗意情境。一个死去的人,在五月美好的晨光中,镰刀、残墙以及布谷鸟的叫声,在“巫婆颔首”的灰色时间里,死与送葬是唯一的话题。这样的直面死亡的情境描述,虽然是一种黯淡和消极的情调,但却代表着人类不能不经历或自身必然面临的结局,而它又无可排斥地构成了内心世界的一角天空。“人死如水 往事挂在沙枣树上”,是活人的感觉,是活人对于死去人的牵挂与怀想,实在的,幻化的,不一而足。从泥土到坟上,从神秘的“麦子”到“虚无的山坡”,突破现实的一个想象的世界,在冥冥渺渺的诗意中诞生。意义未必停留于虚无,生命和意识开辟了存在的另一种维度。虚幻的未必虚假,想象和虚拟可以指向另一种真实,即理想的真实,在无限的空间里找到有限的可能。

长诗《麦地》是雨田诗歌走向象征和隐喻境界的代表性作品,是一个时期诗人创造追求的一种标志。诗作气度恢弘,结构大开大合,诗意的抒写受到艾略特“荒原”意识和海子“大诗”情结追索的影响,充分体现了“启蒙”时代诗歌的思想锋芒和探索精神。诗人把诸多意象融入到富有理性的诗意陈述之中,营造了具有感性化和形而上品质的情境氛围:

丛林般的黑夜有灵魂复活 不可抑制的欲望暗暗地支配着谁

难道不会有一条船能渡人们达彼岸吗 脚步如此沉重

一种旋律一支苦难的歌沉浮在世界的掌心 只有风的沉默

滋养着人的尊严 那片黑色的麦地犹如一片黑色的阳光

《麦地》没有清晰的时代背景的交代,没有明确的政治标识,表现了一个新时代诗人建立纯粹抒情体式的决心和钟情于象征艺术的自信。诗人描述一个“有灵魂复活”的黑夜,诗人的强烈期盼是“一条船”,让它“渡人们达彼岸”,深深地寄予着对“麦地”的最后信赖。长诗形成了一种崇尚直觉化的诗意抒写方式,以具象的情境来完成理性诉求的潜在性表现。

诗集《东南西北风》于2021年出版,系中国“百年新诗百部典藏”馆藏系列丛书之一,读这些基本上属于新世纪以来所写的诗作,我惊异地领略了全新变化的诗人雨田。我感觉到这位从未谋面的诗人明朗了许多、阳光了许多,他好像从一种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走出了那个“麦地”的、“独白”的时代。我想,一个诗人是可以具有许多不同的时代的,各抱地势,构成更为丰富的、诗意的内在世界。这或许是一个成熟诗人所应具有的品性。

读《断章:崭山村纪实》,我从开阔、美好的境界走进了诗人的内心,深切地感受到一个诗人触物生情的感动和埋在心底的忧思。诗中有了很强的生活现实感,距离较近,是一种近于“在场”的直觉感受的表达,许多充满人情人性的描述形成了宽阔、深挚的事物勾连,在流连于场景时常能感受到一种平静中潜在的锋芒和力度。

1

当我离开热闹的城市 行走在一个叫崭山村的村庄

阳光和我平分着一路的景色 经过漫长的城乡接合带

我看见美好的事物依次向我展开在城里我是多么

容易丢失自己 而在城外我的内部开始分裂

是崭山村的风从我眼前呼啸而过那是纵横的田野

如交错的神经 让我拥有李杜的情怀 今日

我只能把香甜的米枣当作点心真是有数不完的回味

2

风吹动枣树 我看见枣树旁的灌木没有哀悼的气息

我知道万物在生长中挣扎 落日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风依然不止地摇曳着树枝 我的内心很孤独

有时候一种卑微 隐忍和疼痛一起涌上心头 是一种

说不清的寒冷在撞击着钟声 谁能使山脚下流淌的涪江

舒缓宁静 透明事物的优雅 让冰冷的石头与我的诗句

在城市与乡村之间闪烁细碎的光芒 然后坠地而去

在人生的旅途中,“崭山村”是一次生命的机遇,它出现在雨田的这首篇幅不短的诗作中,显现出诗人对于现实人生的丰富感受和深切思考,表现出外向的特点,是自我内心世界的更大敞开。从城市到村庄,诗人走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美好的事物”与“内心的孤独”形成了鲜明的反照,呼啸的风,纵横的田野,诗人怀抱诗心,面对大自然敞开孤独,体味着生命中无法说尽的忧思。

崭山村这些“断章”之诗,透视了诸多生活现实的情境,呈现了诗人更为广阔的内心世界和深度的人生感怀。剥开许多人生和生活的情境,诗人的抒写向着迷茫和孤独的内心世界延展,通过枣树、老者以及枣娘或生锈的镰刀等等一系列的描述,在不断地递进中以思辨的锋芒指向未知的远方。而此时的崭山村只是路上的风景,而抵达自我的灵魂才是更为遥远的人生路程。诗人这样写道:

是的 我伸手从枣树上摘下一粒枣 红蜻蜓

和花蝴蝶在我眼前化作彩虹 梦境般的现实

穿过九月的光芒 穿过石头与黑暗 直抵我的内心深处

并在我的骨头里开出七彩的花朵温暖后半生

让句号淡出我的诗篇 因为诗歌是我一生的宿命

诗是诗人生命的归宿之地,这就是对一个具有现实性的村庄的重新命名,这是一种灵魂的现实,是一切眼中风景所幻化的有着怀疑和悲哀色彩的内向图景。诗人张曙光曾这样说过:“好的诗歌总是伴随着一种发现,是在对时代感应基础上对个人生存状态的发现,对艺术风格、趣味和手法的发现。诗歌写作的个人化特征似乎日益受到重视,但一个重要的前提是个人的情感要与普通的经验相通。一位好的诗人,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个人经验,更是整个时代和人生。”(《我所理解的诗歌》) 从具象的乡村风景开始,以幻化的乡愁内蕴为媒介,从而揭诸心灵深处的隐秘,并进一步逼近了时代和人生的本真,雨田的这首较长的抒情诗具有某种灵魂重塑的意义。

雨田的诗集《东南西北风》中所选的诗作,标志着诗人生命进程中一段新的诗意创造和心路历程的体验。诗人的经历,如一页页纸张不断被命运的手指翻过去,留下的风声和光影,很快就成为诗人抬头或回首之间的寂寞与慨叹。

《躺在屋后的铁》写的是人生的大寂寞,生存与生命的沉重中回旋着诗人的心声:

回到乡下破败的家 房门紧锁着我在

一群蚊子的追赶下 只能围着空空的房屋

转了一圈又一圈 然后 在躺在房后的一块铁

面前停住脚 此时的世界仿佛很静

我的双眼装满荒芜 那块铁不知孤独了多久

它周围的泥土也长满黄锈 像太阳的泪水

看见那块生锈的铁 我的眼睛在不痛不痒的季节

静观尘世 人世间的事物此起彼伏 如果说

我始终保持锋芒的姿态 不生锈的铁

或者就是我眼中的一颗钉子 谁的骨头

已在寒风中腐烂 我多么想 自己贫血的诗篇

能传达上帝的旨意 想起生锈的铁 我只能沉默

当我正要离开那块生锈的铁时一位老人走过来

他的脸上泛起了灰色的笑容 难道那块铁的后面

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实许多事物无须说破

欲望的树在秋天摇动着枯萎的手从远处

飘来的钟声已经说明一切 铁的命运有时候

就像人的命运一样惨淡 只能默默地忍受 或者……

回乡下老家,在破败的现实中与一块生锈的“铁”相遇,在废弃之物的身上寄托情怀,低婉、深切,这是一首写出了境界的诗,这是诗人对于命运的咏叹,铁的命运即人的命运。在荒芜和孤独中,“黄锈”就像“太阳的泪水”,看尘世“此起彼伏”,从钉子或骨头到“贫血的诗篇”,企望以诗来“传达上帝的旨意”。雨田把一块“生锈的铁”进行强力主观化的敞开,使其内蕴被思辨的精神激活,进而成为把“铁的命运”与“人的命运”融通、扭结在一处,于是心象昭然,诗意走向了深远。

明代诗论家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有对情与景的论述:“夫情景有异同,模写有难易,诗有二要,莫且于斯者。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自当用力,使内外如一,出入此心而无间也。”情景相生相融,“观”外物、“感”内心,达成“内外如一”。雨田诗歌的心象世界,就是基于“景”的外物之上,而使情思铺展延伸,抒写内心的情感诉求,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在《乌兰木伦湖》中,诗人把景物完全纳入主体情感的观照之中:“我从遥远的巴蜀来看你 也许我的自由多么苍白无力/但我记得你在鄂尔多斯比沙漠 骆驼和战马还要恒久/今日 我带来荣耀在这里漫步秋风弥漫着光芒/与其说你的宁静不如说你的存在就是风景/我凝视着种种忧伤更为幽深的一棵枯树时/归来的群雁呱呱地叫着 声音悲凉 而我觉得亲切。”诗人是在倾诉中袒露自我的情感世界,诗中所及的自然之物,均为表达情感的载体。沙漠、骆驼和战马,以及忧伤的枯树、群雁的悲凉之声都近距离地对应着诗人内心 “存在的风景”,是“内外如一”,是“出入此心而无间也”。

面对幽幽的不无悲情和悲剧色彩的人间风景,诗人雨田抒写着人情和人性的忧伤,诗意的情境在悲悯的心性中焕发出深切的艺术感染力。《我在李家湾看见一棵向日葵》 写的是北川地震山体滑坡村庄被掩埋的悲剧,“夏天才来不久 北川陈家坝李家湾的山体被震垮/村里所有的农户埋在黄土下 从县城废墟里/爬出的村主任站在村口嚎啕大哭 ……苍天呵 我们/山里人没有惹你 为什么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在掩埋和死亡的悲剧深度里,诗人看见一棵“向日葵”,以生机、活力与死亡的悲剧性对峙,显现了诗人内在悲悯与善性的亮色。即使是“让我忧伤 让我沉默”,也难掩一缕希望的曙光升起,写志愿者发现了花朵,会突然转身回来,“从身上取出矿泉水”,“给沾满泪水的那棵向日葵喝上一口 再喝一口”,这棵历尽悲欢离合的向日葵,“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生命之花”,让诗人进入了一种叙事的细碎之中,并且彻底敞开了感动的情怀。诗人说:

在几十里之外的深秋 那棵向日葵的籽粒儿已经饱满

她深深埋下头 让作为过客的我莫名奇妙地感到一种疼

生死无常,但“向日葵”以花朵的开放和籽粒的成熟与悲剧抗争,生命的不屈服精神打动了诗人的心,一种奇妙的“疼”铭刻在记忆里,这种生命永恒的象征具有无尽的启迪力量。雨田的诗沉郁、自足,是以心性来实现物质形态的意义转化,在灵魂和生命的深度里拓展诗意空间。

在一些行旅题材的诗歌写作中,雨田的内心世界更趋于明朗,更富于具象的情境效果。诗集《东南西北风》中的“东西南北咏叹调”等诗篇,都是行走途中写下的感怀之作。许多诗勾勒山川风物,流连古迹,陶醉野趣,都有美好的景致拓展了胸襟和视野。但最主要的还是诗人寄情于景物,或是寄思于景物,也还是借助外在的事物去表达内心的情怀。

无论是描摹自然景观,还是表达内心世界,雨田的诗都是真诚的,抒写情志,是真性情的诗。诗人曾这样说过:“我和我的同代人一样,生活在不能平静的环境里,我的诗没有向读者隐瞒自己,更没有排斥自己对于客观世界的主观抒情,因此我的诗中有希望,有欢乐,有喜悦和爱;但也有憎恨,有悲哀,有愤怒和痛苦。我的诗不止是一种诗的形式,而更是一种发自我灵魂深处的声音。”(《秋天里的独白》后记)雨田的诗歌有着炽热的情感,有着充实的生命内涵,他以深刻的自省和反思精神去拥抱诗与人生。从他的行旅诗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在《八月柴达木》一诗中,雨田营造了一帧云飘大漠的心灵影象,呈现了一派古朴而鲜活的诗意风景:

云朵漂浮 一只扑面而来的苍鹰将云朵压低

仿佛一切都送进裂开的深渊 谁在夏日想着秋天

在古老的柴达木 我越过山谷眺望明月倾泻的光辉

我是否从这里走到丝绸的沙漠穿越山脉

去追赶我心中的格萨尔王 去抵挡一阵阵风暴

虽有一定的主观变形,但诗的主体还是大自然的客观物象居多,诗人追怀历史上的少数民族英雄人物,抒发了个体生命在宏大的历史情境和时光洪流之中的迷茫,诗人细致地描述了沙漠的浩瀚和荒寂,感受着人在历史和自然面前的弱小和无奈。诗人接着这样写道:“柴达木宽阔的旷野上有许多难以忘怀的风景/和嘶鸣中奔跑的马蹄 我在柴达木行走如此缓慢/就像拖着我过去多年的旧时光 置身于迷茫/是青藏高原上的一阵风拍打着我内心的疲惫 擦干/我满眼的泪水 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回到自身/在柴达木 我咀嚼着这里的阳光和月光/梦幻的羊群 石头 和村庄里的炊烟/是夏日的风让我把难以言说的心事倾诉给你。”诗人置身于柴达木的风景之中,有青藏高原的风吹来,感受着人生命运的无形压力,无限心事在巨大的茫然中又是怎样的“难以言说”呢?

在行旅的路上,雨田写下了许多怀人、赠人的诗篇,而这些诗多与诗人有关。《在湟源怀念诗人昌耀》写一段难忘的交往和友情,想起早已故去的人,自有一番发自内心的感慨,“我从日月山下来 一路都在回想文成公主冰冷的泪花/行走在湟源明清时留下的老街 我想起了诗人昌耀/1987年夏天的某日 在西宁他邀我到他家做客/而我至今都还在回味筷子粗的土豆丝煮面条是那么的香/尽管我知道日常生活中昌耀笨手笨脚 但他的境界有谁敢比呢”,对一个诗人的怀念,触及自己的人生境遇,有了对远去的诗人更为透彻的理解。《德令哈冥想》主要抒写自我生命的感怀,但其中寓含着对于诗人海子的怀念。德令哈是海子人生旅程中曾经路过的地方,曾在这里写下了诗歌名篇《日记》,所以引发了雨田内心的诸多感慨。

这一类诗歌还有致舒婷的 《与大海交谈》、观海男绘画展的《抵达之诗或孤独者的吟唱》,舒婷和海男两位都是当代名声远播的著名女诗人,其中自有许多对于艺术和人生的深刻理解。还有行旅之中怀念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作《登上太白楼的喜悦》,登临怀古不无忧伤,但是这一首还是雨田诗中很难见到的心情大好的作品:

令人心潮澎湃的春天 我们去了李白的家

穿过太白碑林 如穿越昔日的刀光剑影

难以言说的历史残骸让我们耳目一新 蓝天

炫目得蓝 阳光呼唤着沉静多年的灵魂

是一种风带来多年前的钟声 好像我在青莲小镇

看到几种结局无言无语 苦涩和酸楚无可避免

谁在这个春天之前把谁梦见 布谷鸟的歌声

穿过弯曲的时空 风调雨顺的光阴何时在期盼中呈现

登上太白楼 眼底的涪江和昌明河正在歌唱

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和沉默的丘陵正乘着春风

坦坦荡荡地越过梦境 飞舞的蝴蝶和采花的蜜蜂

全都汇集在古朴的青莲 其中也有李白的豪情

如今 谁又在以思乡的名义把沉默的大小匡山梳理

在春暖花开的青莲 星空少女般温柔地低垂着

那漫天闪亮的星斗倾泻在我的怀里 古老的月色

托起诗歌的灵魂 春色里的青莲更显几分妖艳……

登上太白楼,思古的忧伤还是压不过人生的豪迈,怀念伟大的诗人李白,追寻诗的根脉。雨田以一个现代诗人的情怀,深切钩沉历史深处的一位诗歌的先辈,把悠远的诗情与现实的美好风光会于一处,“布谷鸟的歌声穿过时空”,太白楼古老的月色葆有久远的诗意之美。诗人抒写了“乘着春风”、让诗的灵魂飞越人生和时代梦境的诗情画意。

袁枚在《续诗品》中说过:“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唯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著文字。”诗的表现,要取貌得神,没有悟性,不具性情,就难以进入诗的妙境。

江弱水在 《诗是一门手艺活》中说:“一首好诗应该是一个有机体,从意象到音韵,从句法到体式,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初的程度需要匠心,最高的时候去掉匠气,但无论如何,诗,不管说得多崇高,多神秘,多玄,最后还是一件手艺活。”

对于诗人来说,艺术表现功力的长期修炼是尤为重要的,每个写作的人,都必须在文字上下苦功夫,这是没有例外的。雨田是一位严肃的诗人,他的诗精致耐读,有着深厚的修养。在诗歌艺术创造上,他有自己的追求,表现出独立的个性精神。他的诗有如下三个方面,值得我们重视:

1. 倾诉式的叙述话语,打开了向内的心灵之门,进而加大了境象的主体性。

雨田的诗多是倾诉式的,是说给别人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而后者则更为重要。他的诗是自省的,回旋于自我心性和灵魂的成分更多一些,是以外写内,或是直抒性情,向内转但不失情境之美和具象的明晰。

诗歌语言的倾诉式语调,为诗情诗意带来了一种特殊的灵动之气,是一种生命动态的活性加持。从内容上看,雨田的诗多有沧桑意味和沉重感,一般的陈述容易感觉滞涩、古板,而倾诉的语调就可以赋予一种灵性的因素,增加诗的活力。比如《法国楼之诗》,雨田写下了这样几行:

我用什么理由来说出你地老天荒的真相 个旧的黄昏

在等待我的是锈迹斑斑的往事吗金湖在倾诉

法国锡商的风度和纱丁的泪水也许都暴露于天命之下

在那些失败的无穷收获中 谁在与死神长期共眠

在个旧黑夜 我踩着的似乎不是伸向远方的铁轨

而是走进历史 与历史面对彼此也面对自己而已

“我”的明显在场、多种疑问语势的加入,使一般的陈述变得更加主观,突显了主体倾诉的特色。比如“我用什么理由来说出你地老天荒的真相”“谁在与死神长期共眠”这样的神色化、人格化融入其中,就会使具象的描写和意象、意境的呈现更具有现场感,许多客观的事物如金湖、锡商、伸向远方的铁轨,都可悄然地进入心性和思考的序列。由于向内转了,打开了心灵之门,意境、意象都加大了主体性内蕴。

2. 习惯使用长句式,表意沉缓而有力度,形成波澜起伏的抒情风格。

多年来,雨田的诗歌多用较长的句式,这几乎已经形成了他具有定势的写作习惯。他的诗表意沉缓,有独特的节奏感,力度沉重而悠远。在《吉娜羌寨的口弦》的结尾一节,诗人用这样的长句来表达一种缠绵的情感:“还是在那夜晚 奏响的口弦乱了我的心此时我用尽/所有的言辞也不够用来表达口弦的气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夜晚走进美丽的寨子去亲近动人的口弦/……月色和星光渐渐隐退 群山深处的山寨如玫瑰。”诗的长句组合,形成了既有断裂又是链接的关系,比较适应诗人内在情感的繁复性,与沉思的心态息息相关。

从表达情感的角度看,长句虽然不像短句跳跃性那么强,但它具有线性连绵的优势,就像波浪互推相携,起伏顿挫,可以包容更丰富的情感空间。在此抄录《门前那棵核桃树》结尾的一些诗句:

这次回到乡下 我专门到那棵核桃树下沉默良久

要承认这点 它的芳姿还是那么锋芒 而我

却苍老了许多 虽然没有闻到核桃花幽幽的芳香

而目睹的真实是无法掩盖的 整个下午 我的内心

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 还能去预言什么呢

门前那棵核桃树属于养育我的村庄 而我最初的诗句

写的就是这条小路 我此时此刻站在没有尽头的小路上

看门前那棵核桃树在明亮的天空下怀抱着落日

我想我的一生还不如它 因为它的模样 本色一点没变

站在一棵曾经熟悉的核桃树下,诗人思绪万千,树还年轻,而人已经变老了,诗人的失落让内心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站在一条小路上,诗人很自卑,自己不如一棵核桃树,怀抱落日,本色未变。这样的情感是比较复杂的,回环往复,在长句的负载之下就形成了一种波澜起伏的风格。

长句的使用,形成了雨田的抒情特色。走的是低音区,不是高亢嘹亮,是以浑厚、舒展取胜,他的诗比较适合抒发反思和回望、忧伤和感怀的情绪。

3. 由写意抒情到形上之思,从象喻之境进入思辨的深度,实现灵魂的重塑。

雨田的抒情基本是写意的方式,就是简化写实的内容,调动修辞的积极性,强化对于客观事物的感悟可能,以实现虚化变形的目标。他善于用主观的情感覆盖具象之物,以倾诉式的言说替代事物形貌的呈现,让“抒情”进入位置。

以《寒冷的春天》一诗为例,诗人写下这样的情景,“艰难的春天才开始孤独犹如杂草丛中横行的怪物/潜伏在我的身边 人们在狂欢 我却/不为人知地感到寒冷 气味如此浓烈是谁/残酷地酿造着春天的浓度 又是谁在暗处繁殖腐烂/仿佛一个或更多的兄弟姐妹被欢乐的节奏控制”,诗的总体是写意的而不是写实的,我们可以从具体的语言构成入手来看诗人的抒情手法。

“艰难的春天”,如果说“春天”是实在物象,而其修饰语的“艰难”则是一种抽象的理念形态,是这样的关系而使诗意变成了“写意”的状态了。然后写到“孤独”,并且比喻为“杂草丛中横行的怪兽”,孤独是抽象的,诗人以具象的杂草和怪兽而形成互补状态,而这完全是写意了。诗中 “春天的浓度”是一种象征的基因,与人的狂欢、暗处的繁殖腐烂相克相生,暗含了某些形而上的归趋。

这首诗中有几处比喻,犹如怪兽、仿佛“被欢乐的节奏控制”,还有后边的“爱情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春天“像一幅抽象的油画”等等,比喻联结象征。诗人以象喻的方式拓展意象、意境的空间,走向思辨的深度,在诗意的创造中重塑自我的灵魂。

半个世纪的时间转眼过去,许多人生和艺术的求索已经成为历史。作为一位为中国新诗发展几乎全身心奋斗过的诗人雨田,在回望往昔时自然会有许多感慨。他仍走在路上,他写下了许多独具特色的诗篇,可以说是成就斐然。在新诗百年的历史上,雨田是以诗的方式敞开了心象的世界,他通过精湛的诗歌艺术重塑灵魂,为诗的历史留下了不可忘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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