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短篇)

2021-11-11 12:24
鸭绿江 2021年22期
关键词:妮娜科长

雪 蕻

1

进车一番讲究。胡主任落座副驾驶,妮娜弯腰钻进后排左座,大绿只能挤中间,让牛老师坐右座。凭什么自己像打杂的一样挤中间?大绿从基层上来,城府多少有点儿,所以越不服气反而越开心起来,“我有福,左美女右帅哥。”全车人一哄而笑。车窗外,车水马龙,风景流动变幻,单位公车风驰电掣地向高铁站驰去。

牛老师把此次任务介绍了一下:“大河发洪水,郝部长命编创室去一线采访,回来写报告文学,让你俩来,锻炼一下。”妮娜淡然听着。大绿做不到。她卑微惯了,赶紧感恩:“一定不辜负老师栽培。”牛老师感觉僭越,忙把权棒交回:“这次牵头的是胡主任,要谢得谢他。”“我才调来,新兵没经验,听老牛的。”牛老师给面子,胡主任自然高兴。妮娜不耐烦了:“总之我们两个女的就听候差遣,行了吧?”妮娜和大绿同岁,做派却是两个极端,像来自不同时代的人,都有可喜之处也都有可厌之处,两个大男人不知怎么回应,呵呵笑起来。

一行四人坐高铁去A县。大家商量,大河横穿大河市郊三县,这次抗洪有驻地解放军,有民兵突击队,时间紧任务急,得分头采访才来得及。老牛大眼睛转转:“咱们分两组,一个年龄大的带一个年轻的,算传帮带吧,你说呢,主任?”胡主任回答:“这建议好,说干就干,现在就分组。”大绿注意到两个男人都往妮娜瞄去,瞄一起,又觉尴尬,忙撇清,你先挑,你先挑。大绿大怒,却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戏谑:“要不要抓阄?”俩男人如梦方醒般看向她,一迟疑,又赶紧抢起了她。我带大绿。我带大绿。他俩抢得激烈,好似把她抢到就光明正大,没鬼了。最后胡主任拿出领导该有的霸气,一锤定音:“就我带大绿!”

大绿脸都气绿了,进卫生间补了半天妆。大绿姿色一般,饼脸,小眼,少了让人心旌摇曳的妩媚。她小镇长大,工作一直在小城,调南都半年,身上老有股子纯朴热烈的土气。她自己也知道,却说不清悟不透,也不知如何摆脱。刚调编创室的时候还好,那时单位人才断档,都是工作多年的老同志。她扬着红扑扑的大脸,角落里一坐就是可爱。独宠的日子没几个月,妮娜来了。妮娜是研究生,学历高,家世好,亭亭玉立一站,一张美艳冷淡厌世的脸,顿时把大绿比成了丫鬟。好在她俩不在一个办公室,大绿自觉,去食堂躲着,开会两端坐,不和她同时出现在别人视野里,倒也相安无事,起码没像今天这样,一颗玻璃心饱受摧残。

傍晚到站,武装部接待。饭后住宾馆,两个姑娘住一个标间。妮娜先洗澡,水声哗哗,热气从卫生间的门缝丝丝缕缕渗出。她洗了半天,大绿在外面都睡了一觉才出来。大绿有点兴奋,她想看妮娜素颜,若还是漂亮,她也就输得心服口服。可这女人鬼得很,贴张白面膜出来,床上一躺开始打电话。大绿只好无趣地拿着换洗内衣走进卫生间。她一边刷牙一边四处望,垃圾筐里一堆脏兮兮的卫生纸,毛巾胡乱搭着,护肤品很高级,一堆高姿的瓶瓶罐罐。她本能地想打开用用——还没用过高姿的呢,想想,羞耻心占了上风,又把手缩回来。终于她看到下水道那儿汪着一摊泡沫,泡沫里窝着一团肮脏的毛发。大绿看着那团毛发,久久地看着,甚至闻到了体脂的臭味。

第二天一大早,采访组分两路出发。胡主任带大绿去解放军抢险队,牛老师带妮娜去民兵突击队。解放军抢险队由驻地一支英模团的两百多名官兵组成,负责朱家庄段堤坝,一个多月来抢修多处险情。英模团派来一辆迷彩吉普,车身糊满淤泥,带车的是位科长,姓高,一身迷彩也是溅满泥浆,剑眉星目,皮肤黝黑。大绿很激动。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对英雄主义很崇拜,热情地对科长挥手示意。科长也热情,连说欢迎两位老师来我团采访。此情此景,来接牛老师妮娜的车虽是辆豪华商务,规格却莫名低了一截。

牛主任和大绿跟着科长一路颠簸去了朱家庄。

即将处暑,天气依然燥热,高科长扭头跟他们寒暄,迷彩服一股馊味。大绿说:“一看您就是身先士卒,刚从堤上下来。”科长倒腼腆起来:“我是宣传科科长,负责协调媒体采访,跟那些战士比我轻松多了。”“您还轻松啊?您这迷彩服就是千锤百炼的证明。”大绿使劲往上捧,再说她也的确仰慕。“美女情商真高。”科长被捧得高兴,也笑眯眯赞了回来。

到朱家庄后,科长先领他们庄前绕了一圈。多日暴雨,村庄被糟践得不像样子,大路小路堆满淤泥,村民们在路边走着、坐着、站着,个个蓬头垢面,见几个外地人过来,其中还有显眼的军人,都是累极了不愿说话的模样。大绿有点失望,还以为他们会夹道欢迎,起码会拉住解放军的手热泪纵横吧。是她多情了。她在烂泥里吧唧吧唧地踩着,趔趄了几次,高科长有绅士风度,不时扶她几下,开始还托胳膊肘,后来索性拉手了。这是只力大无穷的手,宽厚粗粝,布满老茧。大绿的心一阵小鹿乱撞。美女爱英雄。就算她不是美女,仰慕英雄的心也一样。再一个趔趄,大绿干脆直接往他身上倒,差点没栽进他怀里。科长吓一跳,忙将她扶稳,问没事吧。“没事。”大绿抚胸,做惊魂状。趁他们在前面走,她赶紧掏出小镜照照,镜中的自己一脸母鸡红。她有点丧气,觉得自己没多大魅力能吸引这个铁骨男儿。

大绿三十一岁,孩子三岁,和老公关系直逼七年之痒。要说厌倦也真厌倦,两人待家里可以一句话不说,可他们的感情非但没有破裂,甚至更默契了。他做饭她洗碗,她给孩子换尿不湿他立刻打来洗屁股水。后来有调南都的机会,大绿立即争取调了来。她不想背叛这个家,合情合理做周末夫妻是她能为这段婚姻争取到的最好结局。说不寂寞是假的,但她更畏惧爱。不管是父母、夫妻、情人还是亲友,只要太亲密,就会让她觉得不洁、想吐、想逃。大绿用来逃避寂寞的手段就是随时保持一点暧昧。大绿不美。不美还端着,谁买你的账?一般来说,只要她能拿出热切的眼神放电,对方都会有所回馈。那种爱而不得的酸、蜻蜓点水的甜,远比肉欲有趣。大绿对暧昧的沉迷像她天天要喝杯咖啡般日常和有瘾。坐公交车,她用几分钟时间把车厢里的人打量个遍。参加会议学习班,她稍有接触就能圈定心仪之人。在能接触的范围内,大绿总能搭出一个有男有女的小天地。这小天地或只有几小时,或几天、几月甚至几年,成为她臆想的伊甸园。伊甸园里的那些亚当们,他们高矮胖瘦不同,各自散发魅力,有时是公交车上为老人让座的清秀男,有时是敞开衣领露胸毛的壮汉,有时就是无聊,在几个她一点都不喜欢的男人中也会挑一个出来偷窥、喜爱。这辈子她就没恋爱过,和丈夫婚前的交往也不算,那是相亲。她也没偷过情,恋爱她都嫌腻,何况偷情。但大绿不寂寞,她今天和这个不动声色地撩撩,明天和那个云淡风轻地暧昧,日子活色生香,滋润得很。

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堤坝时,人还是那个人,大绿却不一样了。因为有了美滋滋的暧昧,她眼眸发光,笑容神秘,五官变得柔和。她的这些变化别人搞不清,科长却有感觉,毕竟刚才拉拉拽拽有了接触,他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就觉得这个女记者好看了,不由多看了两眼。

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

洪水混浊。英模团抢修的那段堤坝打满木桩,垒着乱糟糟的沙袋,到处是坑坑洼洼踩出的脚印。高科长抖擞着精神介绍抢险经过:战士们半夜巡查发现多处管涌,溃堤后果不堪设想,抢险队彻夜奋战封死险情。有个小战士扛沙袋时鞋跑掉了,漆黑半夜的,他摸索一下,泥水里找不到,干脆赤脚跑起来,谁承想一脚踩到块旧木板,板上翘着铁钉,一下钉进了脚板心……大绿听得入神,立即感同身受地惊叫起来。“那么疼,他居然没感觉,直到天色微亮,血水把泥浆染红,其他战友发现才把他拉到一边包扎。”科长声情并茂地讲诉着,眼里涌出泪意。“待会儿我能采访他吗?”“当然可以,他这几天养伤,在炊事班帮着烧饭。”“那我也帮着烧饭。”“哪能让大记者你烧饭?”“我想帮你们烧饭,能为最可爱的人做点事好荣幸。”“王记者你才可爱呢,你是这些来访记者中最可爱的。”“真的?”大绿被夸得差点孩子一般跳起来。

去驻扎点采访,和受伤战士交谈,回县城宾馆,直到临下车大绿仍耿耿于怀:“为什么不行,就是想给大家烧顿饭嘛。”“哪能真让你做,再说了,我们炊事班的饭您不满意?”“好吃,可我就想给你们做顿饭。”“明晚我们回来找家饭馆,你去后厨露两手。”“明天还是你陪我们?”“这几天采访都我陪,这几个县的抢险队都是我们师派的。”“太好了,欧耶。”胡主任看不下去了:“大绿,咱淡定点儿行不?”“就不淡定,就崇拜科长。”大绿继续装疯卖傻,搞得科长不好意思起来:“两位老师早点休息,明早接你们。”

至此,暗香扑鼻的迷雾告一段落。

大绿进了房间。妮娜先回来,已洗好澡,正坐床上抹护手霜。大绿免不了客套几句,说说今天在英模团的见闻,却勾起妮娜的不快,柳眉一竖发起牢骚来:“你知道我们去民兵抢险队什么待遇?一无所获,还遭白眼,明天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她肯定夸张了,大绿心知肚明,也只能好脾气地安抚:“哪块地都有收成,有早有晚,再等等。”

“等个屁,我明天也要去正规军。”

“你去找主任反映,他们怎么安排我都没意见。”

2

第二天,大家去王家庄坝段采访另一支抢险队,晚上回市里,科长果然没食言,带他们去了附近美食街,正好胡主任妮娜也回来,一起赶了过去。

饭店很小很脏,据说味道鲜美,远近闻名。科长带他们走进预定的包间。包间也破旧,墙上糊着报纸,桌上铺一次性桌布。很明显,妮娜跟这氛围不搭,扭扭捏捏坐着,一脸不适。饭菜上桌,酸菜肥肠鱼,小鱼锅贴,地锅鸡。高科长到外面吧台拿瓶小二锅头,喝点吧,解乏。他站在灯管下,大绿仰头看,觉得他头都顶天花板上了,粗糙眉目冷峻异常。大绿浑身滚烫,举杯再饮才惊觉,不知不觉已喝了几杯小二锅头。好酒量,科长再次把杯盏递来。逼近的眼眸,日光灯在他眼里闪,大绿差点一脚跌进去。“不会喝。”大绿像所有女人那样推辞着,手却不听指挥,又端起酒杯喝了下去。辣嗓子的烫,顺喉舌散向全身。“有这样让女人喝酒的吗?”一边干坐的妮娜突然发火了。一帮大男人笑着把头转向妮娜。大绿的心缩起来。日光灯把妮娜的脸照得发青,她坐在那儿像楚楚可怜的林黛玉。他们又开始敬妮娜酒。“不喝,如果你们一定要我喝,我就喝醋。”妮娜叫着。老板娘居然真端了一碟醋进来。笑声浪头般向妮娜拍去,妮娜像激流中坚毅的美少女战士,誓死不喝,逼急了笑起来,好像终于顶不住喝了一口,于是大家更热烈地笑起来。

可想而知,大绿妮娜回宾馆后什么状态,都是红头涨脸,衣冠不整地往床上一躺,成软体动物状。“第一次喝小二,还喝了几杯,还觉得舒服,见鬼了。”妮娜自己都啧啧称奇。大绿脑里还回荡着那些男人的笑声,有点不想搭理,想想没道理,勉强搭了一句:“你潜力大呗。”“这些当兵的挺有意思的,尤其那个姓高的司机,有男人味。”“什么?”大绿差点以为听错了。“就那个最后买单的,个子高高的,老灌我酒的。”大绿不知说什么好,第一反应是气,觉得妮娜看低了科长,想纠正,想想又忍住,不但忍住,还舌头一转把话题扯了开去:“今天采访得怎样?我可是没收获。”大绿也就搭搭话,谁知这敷衍的话头却毫无征兆地勾起了妮娜的兴奋,她从床上翻身坐起,一扫刚刚的倦态,神采奕奕开始了高谈阔论:“今天挖到大料,一个孩子夭折了。”

大绿一听也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今天妮娜和胡老师去的是李家庄坝段,这里的民兵抢险队从镇上调来,全是民企员工。李美霞两口子是同一家企业的工人,这次都被编进来,吃住在临时帐篷。那几天李家庄坝段经常出现险情,抢险队日夜巡逻抢修。就在这时,李美霞家出了大事。她十岁的儿子由于爷爷奶奶监管疏忽,和几个小伙伴在发水暴涨的池塘里溺水身亡。李美霞两口子闻听噩耗,疯了一样号啕大哭。这边堤上屡屡险情,一个队员也不敢离开,那边儿子冰冷的小尸首躺在家里,爷爷奶奶痛苦茫然,不知如何处理。深明大义的母亲李美霞,硬是和丈夫一起坚持到洪峰过后才赶回家。儿子安葬完毕,第二天她就回到抢险队继续奋战。

“大爱,小爱,大家,小家,自古以来这些事迹就能大写特写,你真挖到了宝!”大绿一边称赞,一边心里贬损,写来写去无非老一套。

“很多记者会按你那个思路写,我不,我想写这个母亲丧子的状态,这才是深挖,而不是一味歌颂。”

妮娜一番伶牙俐齿,直接打脸大绿。大绿被呛得面红耳赤却并没生气,反倒刮目相看起来:“说来听听哈。”

妮娜坐得笔直,用被子将自己裹严实,像藏在蓬松茧壳里的外星人先知,甚至声调都变了,变得空灵:“采访前,我有很多设想,悲痛的、亢奋的、歇斯底里的,不管哪种,我猜都是种奇异的状态,没想到坐我对面的,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蓬头垢面,痴痴呆呆,所有反应都慢一拍,问什么都听不懂。我设想无数悲惨降临人世的样子,唯独没想到会是痴呆。我猜她处理完儿子后事后,不是要回大堤奋战,也不是不回大堤奋战,而是处在呆滞的听之任之的状态。”

大绿听得惊心,不禁吸口气叹道:“你当记者可惜了,应该当作家。”

“这是我的梦。”

“你的见识配得上你的梦。”

“你也不赖。”

“久仰。”

“失敬。”

女人的情谊真是怪,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惺惺相惜好得能换头,就没个中间地带。大绿被这突发的热烈暴击,像正常人赶路,赶着赶着,却一头拐进满是白花花裸体的澡堂子,异乎寻常的裸露和肉感让人头晕目眩,热气腾腾中好一阵子惊诧莫名。接下来,两人话题不由自主地扯到了爱。这几乎是所有女人亲近后都要指向的话题。大绿直接质疑到底有没有爱这个东西,妮娜想都没想答道,当然有。大绿表示同意,却认为因人而异,好多不是的,我们认为是的,好多是的,我们却认为不是。妮娜被勾起兴趣:“比方说?”

“比方我们刚刚讨论的母爱,我倒觉得这东西该有的时候有,不该有的时候就没了,像件衣服,穿上有,脱掉就没了。”大绿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些话,多年来埋在心里死结一样的东西,当真说出,不由得心虚,觉得自己在卖弄观点。这卖弄,像是抗衡,又像是致敬。知己互献心声?天敌互相较量?

妮娜被大绿的观点吓了一跳:“爱怎么就是件衣服了?”“因为你们纸上谈兵,我却是亲身经历。”“说来听听,你还真是一点点刷新我的认知。”被人高捧感觉美妙,大绿想继续下去,却又不愿亮出心里耿耿之刺,只得换邻居家的事说给妮娜听:“我家农村的,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女孩,领养的。那时人都穷,女孩几乎是被卖过来的。后来女孩爹妈听说女孩考上大学有了好工作,跑来认亲。邻家女儿用一招就算出了爹妈对她到底有没有爱。她说想在城市买房,让爹妈赞助五万,拿出来就认,拿不出就算了。结果,他们灰溜溜地走了,再没来过。”

大绿躺床上翻个身,幽幽说道:“你说有没有爱?如果贫穷轻易就能抹掉它,能算爱吗?”

妮娜没吭声,想半天,答道:“你说的细思极恐,但我能确定我妈一定是爱我的,我这辈子什么都敢否定,唯独她对我的爱,千真万确。”说完她有点不服气,觉得被比下去了。妮娜羞愧着自己的正常。正常是不是就意味着平庸?她正要字斟句酌地为自己的才华添分量,大绿却送来了祝福:“你这么确定有爱这么一回事,真好。”妮娜疑惑地看向邻床,大绿的眼在暗影里闪着光,不但诚挚,还充满了哀伤,由不得妮娜心里一热,又一软,全身心地信了。

突然妮娜好像想到了什么,追问道:“这是不是你自己的事?”大绿先是被妮娜的激动吓一跳,马上又感到了隐隐的别扭。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若是天之骄女,自己就是女人中的野种。她和她的界限,岂是一番谈话就能靠拢的?大绿拉熄床头灯,黑暗如幕布落下,打在脸上发出听不见的微响,接着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我可不是你故事里的人,别意淫我,确实是邻居家的事。”大绿的笑轻浮刺耳,妮娜愣了一下,马上也跟着尖声笑起来:“意淫?你也配?”两人戏谑几句翻身睡去。翻身当儿,都各自偷看了一下枕边的手机,屏幕泛着微光,一点十分。

不知不觉,她们居然聊到了这么晚。

3

邻居家的事是真的。

那女孩和大绿一般大,两人一直同班同学,都是没妈的苦孩子。女孩是小时候被邻居家领养的。大绿呢,很小的时候亲妈就走了。小到什么地步?刚断奶十个月妈妈就改嫁了。小时候,大绿并没感觉自己异样。那时小镇学校还延绵着一点言情小说的文艺气息,孤女、忧郁、惹人怜,这些特征使她不俗,她甚至觉得孤女的身份隐隐闪着光环。

所有的痛是后来刺过来的。

大绿十四岁上高中那年见过妈妈一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当时有老师在教室外喊,大绿,有人找。她跑出去,见走廊那头站着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由另一个个子高些的妇女陪着。她向矮胖的女人走去。为什么这么判断?因为矮胖的这个人一直在看她。她的判断没错,果然是矮胖的开了口,问她是大绿吗?大绿说是。她又问你还好吗?大绿问你是谁?她只是笑,再问你爸还好吗?大绿仍是问,你是谁?她猜到了,但她毕竟才十四岁,很紧张。女人再把话题往这边拽,你和你爸还好吗?大绿脸涨得更红了,她也赌口气,就是不答,再把话拽过来,你是谁?连高个儿女人都笑了,你俩这是干吗?那女人也想笑,算了,不问你了。她往大绿手里塞个布包,是块旧手绢,里面裹着两个热热的蛋一样的东西。大绿傻乎乎地站着,把手绢包塞回去,不要。女人再塞回来,拿着。大绿推。她再塞,掰大绿的手让她拿着。大绿挣得激烈。她从没想过她俩会这样相逢,她的妈妈又矮又胖,皱纹深深的眼窝里看不到一点眼神。一个母亲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孩子,不该痛苦吗?可大绿一点没看到。没错,那女人一直在看她,饶有兴趣,充满探究,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的看,而且多强势,从头到尾都要大绿按她的意思来。

回家后,爸爸的反应也让她瞠目结舌。她把这事告诉爸爸,爸爸毫不吃惊:“是你妈,难为她想起来看你。”“为什么离婚?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大绿想问出点什么。没母亲这件事,怎么着也是伤痛吧?起码是种不一样吧。爱和恨,是大绿年幼无知时自以为是的拔高。爸爸用和白天那女人一样空洞的眼神看着她:“过不下去就离了。”大绿那时还有孩子气的执拗,继续问:“她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有机会你问她吧。”“我是她下的一个蛋,就这样忘了?”“说到蛋,想起来了,你妈给你带的两个鸭蛋,家里还有两个馒头,正好凑顿饭。”“不要这臭蛋。”“人是人,蛋是蛋,你和蛋有仇?”两个蛋,两个馒头,被爸爸放在大碗里,摆在她家木桌中央,成了一顿晚饭。

鸭蛋很好吃。没什么不一样。

一夜之间,大绿长大成人。

大绿强迫自己,不再有是人都难免的顾影自怜。她爸爸后来再婚了。和别的夫妻一样,为家务吵,为钱多钱少闹,唯一不同的是,大绿不是继母亲生的,她待自己更凉薄。这有什么?大绿不恨任何人,像她不爱任何人一样。后来大绿考上了外面的大学,去了外面的城市,成了小镇人眼里有出息的人。其实也就那样。她大学毕业考入大河市宣传部门,成为一名事业编人员,丈夫本地人,有套老宅供他们生活。她受不了家庭生活,可不结婚生子她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方法,而且她也受不了孑然一身被人评头论足的尴尬。后来调南都的机会来了,她毫不犹豫地踏上南下的火车,从此过上了有婚姻的单身生活。再后来,大绿妈又来认亲了。这么多年,足够小镇把她的事传遍十里八乡。和从前一样,又是那个高个子闺密跑进大绿办公室,问她是大绿吗?大绿认出来了,偏偏一脸茫然,你是谁?她说我是你妈的朋友,以前去学校找过你。大绿说记不得了。女人提示,鸭蛋,手绢包。她反复说,大绿反复强调记不得了。一切又变成小时候那场没完没了的拉锯。大绿再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少女了,她就是说不记得了。终于高个儿女人住了嘴,她明白了,开始单刀直入,你妈就在外面走廊上。大绿早被这番缠斗累得口干舌燥,她拿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咚地喝半天,向那女人有气无力地望去。高个儿女人也讲得嘴唇都起了皮,“你到底愿不愿意见她?”

“你说呢?”

4

那一夜,大绿怎么都睡不沉。她先梦到高个儿女人又来找她,一个劲问,为什么不见你妈一面?问着,问着,高个儿女人蹲下身哭起来,哭着哭着,变成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一身衣服精湿,怀里还抱个硬邦邦的男孩。男孩苍白的手脚从女人怀里垂下来,一上一下晃荡着。满是黄泥、畜牲粪便的浆水从母子俩身上流下来,把地板洇湿了一大摊。大绿魂飞魄散,拼命想从床上爬起来把灯打开,却全身僵住,动弹不得。她转转眼珠。还好,眼珠能转。大绿用眼角瞟见一旁床上被窝隐隐隆起一个人的形状。妮娜,醒醒,我魇住了,推我一下吧。大绿在心里叫不出来地喊着。妮娜睡得像死猪。那对湿漉漉的母子一直蹲坐在房间中间……大绿眼都要瞪裂开了。僵持很久,她有点累,把眼眶松了松,这一松,居然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

妮娜洗漱好,盘腿坐床上,脚边放着化妆包,正描眉画眼地拾掇着。大绿心虚地往房子中间的地板上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下半夜做噩梦,吓死了。”妮娜边擦粉边比画着。“你也做噩梦了?”“是呀,梦到昨天采访的女人,就是那个夭折孩子的母亲,抱着儿子蹲在我们房间里哭。我怀疑她压根儿就死了,只有魂灵满世界游荡着哭。我吓死了,想叫你,可你就是不醒,我又喊不出来。”大绿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这儿,”妮娜跳下床,一步跨到房间中央,“她就在这儿哭,怀里抱个死孩子……”“别说了!”大绿吓得冲过去,捂妮娜的嘴。妮娜莫名其妙:“做噩梦的是我,你这么怂干吗?”等大绿一番颠三倒四的倾诉有了眉目,轮到妮娜往大绿怀里扑了……正抱一起胡乱安慰着,门突然砰砰响起来,两人受惊,再次叫起来。

“吃饭啦。”胡主任在门外喊着。现实将两人拉出魔幻境界,大绿妮娜踉跄上岸,如获大赦,齐齐对外喊道:“主任,我们要退房!”

油条包子豆浆,胡主任和老牛吃得满脸冒汗,大绿和妮娜却因为昨天的梦食不下咽。说吧,这蹊跷事说了没人信。好在高科长说了一早接他们去B县,今晚还住这儿非疯不可。吃完早餐,两人回房间取行李,都心有余悸地绕开梦中女人蹲着哭的那块地板,夺门逃去。走廊里,两人仍心有余悸,回身向房门合十拱手:“我们一定好好写,把你写成圣女贞德,把你儿子写成天使。”

走廊阴暗。

寂静无声。

呼之欲出。

“娜娜,我有个建议,等这趟采访任务完成,你抽空回来一趟,再找那个丧子的母亲谈谈,面对面,看清楚,最好还能成朋友,这样就不会怕了。”“我这辈子不会来A县了,我怀疑这里就是《倩女幽魂》里的兰若寺。”“我要是你硬着头皮也得看看真相,你就不想再见那丧子的母亲?就不想试试她到底有没有呼吸?如果这辈子能见识《胭脂扣》里梅艳芳饰演的如花那样凄美冰凉的女子,也是奇遇。”“你再说……”妮娜又急又气,冲过来掐大绿,突然眼珠一转高声喊道:“那间房门开了,哎呀妈,快跑!”妮娜一跑,大绿明知她在吓人,也忍不住头皮发麻,跟在她后面跑起来。两人拖着皮箱抱头鼠窜,被气宇轩昂地上楼来的高科长迎面撞上。

“怎么啦?”他被这两个披头散发、尖叫连连的女记者惊住了。冲在前面的妮娜想都没想,一头扎进他怀里:“鬼,鬼!”

跟在后面也在惊叫连连的大绿,见此一幕,愣住了。

5

一辆旧吉普载着他们在大街小巷穿行,然后驶出城区,上了国道,风驰电掣地向B县驰去。车里闷热,汽油味刺鼻,汗馊味浓烈,胡主任落座副驾驶,牛老师高科长妮娜大绿四人勉强挤在后座。“有辆依维柯,送厂大修了……”高科长很尴尬,一个劲解释。大家纷纷安慰没事,这样挤才有趣。大绿也在笑。怕别人看出她的勉强,她笑得最欢。高科长妮娜挨着,不论颠簸还是大笑,两人脑袋都鸡啄米般不时碰一下。大绿嘴里又泛出那股电线烤煳的味道。

再一个颠簸,大绿身子一歪,差点栽进身边牛老师怀里,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这车再猛点儿,该甩车外面去了。”“夸张了吧,”妮娜讥诮,“我怎么没事?”“我肥,我重,我体积大,大东西比小东西摔得厉害,这道理你不懂?”大绿的自嘲换来一车爆笑。大家又磕头打盹儿睡了一觉,B县就到了,招待所住下,吃完午饭,准备出发采访。

不情不愿地,大绿又跟高科长去了B县郊区的英模团抢险队。不情愿归不情愿,该收拾的她一样没拉,画眉、搽粉、抹口红,直到镜子里的脸尽可能有了点姿色才下楼。进车落座,大绿勉强一笑,离他尽可能远地坐到了座位另一头。她冷淡的样子让高科长摸不到北,刻意化妆、化得偏浓、猴腚一样臊红的脸又显得可爱,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大记者今天怎么了?”

“怎么了?我没觉自己怎么了啊?”

高科长被怼得发蒙,更觉有趣:“一直觉得大绿记者性情中人,果然如此,不但至情至性还喜怒无常嘛。”

“就说我神经病呗。”

“神经病也是可爱的神经病。”高科长不介意,继续逗她。

大绿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白他一眼。眼角余光中,他面容粗糙、五官浓重,迷彩服威风凛凛,大绿心一软,再次跌了进去。

堤上临时搭就的几个帐篷里,一排军人坐马扎上,双手搭膝,腰背挺直,乍一看都和高科长差不多。众人相仿,大绿却能一眼将他辨出。她不时地偷瞄他侧颜,鼻梁高挺、下颌刚毅。爱慕一定是有质感的,脉冲电流般洒向皮肤,如针扎,似蚁咬。他如何感觉不到,面皮都痉挛了几下,扭头想捉住她的看,她却受惊,赶紧将目光躲开。热恋的人都动人,何况她还抹着胭脂,更添几分笨拙。这份惊慌失措的爱恋,高科长从未遇过。他年少从军,后来上军校,当排长、连长,再调机关当科长,打交道的都是钢铁直男,拖到三十岁也没领略过儿女情长。偶尔几次相亲,茶社里坐着,谈的是收入职业父母家世,这不合适,那不合适。三番五次,高科长渐渐失去盛年求偶的热烈,或者也晓得缘分强求不来,安心在部队当起了大龄剩男。

他从未想到这次采访会遭遇激情。这女记者姿色平凡,却一片赤诚,最让人感动的是,她的爱不含世俗考量。她不了解他,甚至连他名字都不晓得,就因他这个人爱上了他,这份纯粹,哪里去找?高科长是爱浪漫的,他也曾陶醉于《魂断蓝桥》一眼万年、为爱生死的桥段,后来在现实中熄了,谁想到现在一切又燃起来。再看大绿,高科长真是越看越觉得纯朴美好,像村头等他归家的邻家姐妹。

表面之下,高科长和大绿激情灼灼。

表面之上,采访进行着。

众人正襟危坐,腼腆半晌,一人先开口,我先说说吧,我是三连长。险情,抢修,扛沙袋,战洪峰。接着二连长开讲,也差不多。大绿记着、听着,中午没休息好,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再看高科长,脸色明显阴下来:“大家先休息一下,待会儿继续。”

“我们出去转转。”他拉她出来,走下大堤,一到人少的地方立即暴怒起来,“你怎么回事?”大绿吓住了,嗫嚅道:“怎么了?”“天天歌颂我们保家卫国舍生忘死,真面对的时候就这样?打哈欠?你有真情吗?你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一番厉色疾言,鞭子一样抽向大绿,她扛不住,把脸扭一边哭起来。她一哭,倒又让他手足无措起来。哽咽中,大绿感到他似乎想搂她,想想不妥又把手缩回,在旁边转着圈作揖。良久,大绿平静下来,吸着鼻子抱怨了一句:“打个哈欠罢了,犯了什么罪?”这一回嘴,再次把他火气勾起,拽住她怒冲冲地向前冲去:“走,带你去看,看我为什么生气。”

他拉着她,手似铁钳,快步如飞。她跟不上,一路小跑,踉踉跄跄,穿过一段斜坡,一个青砖瓦房的院落出现在面前,大门一侧高挑红旗,一个哨兵笔直站立,向他敬礼。他松开大绿,一边回礼一边向她解释:“当地小学,没开学,做了抢险队宿舍。”

蝉声嘶鸣,空气闷热,几间教室门窗大开,几十个战士横七竖八地躺在门板上睡得正酣,黝黑的脸上布满艰苦劳作近乎烟熏火燎的痕迹。蚊虫乱飞,他们累极了,挥舞几个手势赶几下,又翻身睡去。

高科长和大绿在窗外久久地看着。

“他们今天忙了一上午,加固了一公里的堤坝,洪水结束,他们可以乘卡车回团部,可他们不放心,还是做了。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一定要做够,不然以后懊悔更难受。”

大绿的脸,一点点涨红了。她想说对不起,却说不出口。原来当真难堪时,说什么都多余。他伸手拉住她往回走:“对他们好点儿,他们值得。”一路无言,直到门口哨兵处他才惊觉,赶紧将她手放下。也是直到这一刻大绿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被他拉着。他手上的茧磨得她的手生疼。手抽开了,磨得疼的感觉还在,而且越来越深,烙铁一样往心里烧着。

大绿吓坏了,把手哆哆嗦嗦地藏进了口袋里。

6

大绿的手一直藏在口袋里,像只惊慌的兔子。

后来在招待所洗漱完毕,躺进被窝,她仍坚持把手塞进睡衣下摆里。妮娜发愁:“她晚上会不会来找我们?”大绿也怕,但说真的,因为那个秘密,她又没那么怕。带给她秘密的人就睡隔壁,为此她靠着那侧房间的半边身子都暖暖的。大绿伸手把床头灯调暗:“聊天,困得受不了再睡。”“就是,我们不睡,看她拿我们怎么办?”正说笑着,手机响起来。大绿接通,是丈夫和孩子。大绿一惊,有点恍惚,仿佛把他们忘了很久了。他们说些家常话,就挂了。放下手机,大绿如释重负地出口气,目光一转,却撞上妮娜探询的眼神:“谁啊?”

“老公儿子。”

“感觉你们不亲。”

大绿心虚,但哪里肯认:“那是我含蓄,对啦,你结婚了没?”

“不想进围城。”

“三十一,不小了。”

“我妈说了,怎样都随我。”

“你妈真好。”

“世上很多东西我都不信,唯独对我妈,我千真万确,我就是她的命。”

大绿有点控制不住醋意:“这么确定?”

还好,气氛没僵。妮娜跳下床,掀起睡衣下摆给大绿看。她的腹部白皙平整,正中一个圆润的肚脐眼儿,靠右处却斜伸出一道疤,浅浅的,蜡笔画过般一道痕,难以想象当年皮开肉绽的恐怖。

“我十岁时有阵子身体不舒服,腿肿脚肿,吃什么吐什么,以为消化不良,去医院检查却是重病——急性肝功能衰竭,很快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妈妈二话没说就签了活体捐肝同意书。我当时一直昏迷,根本不知道和妈妈一起在手术室里待了一天一夜,等再醒来的时候,身体里已经移植了妈妈的半片肝。我当然相信这世上有母爱,而且从不敢质疑。”

眼泪,顺着大绿的脸流下来:“你真幸福,可实话说,你让我自卑。”

“我不是为了伤你才说的,我只是想了解你。”妮娜掀开大绿床脚的被窝钻了进来,“那天你说的邻家女孩,是不是你自己?”

“真是邻居家的事,她的可以成为故事,我的却是一笔烂账。”

“说来听听。”

“我不敢。”

“我都说了,我也从不把妈妈捐肝的事告诉别人,怕自己有炫耀的嫌疑,我都撕开了,你也豁出来吧。”

大绿说了。

房间里一切都半明半暗。大绿的声音冷静、有条不紊,到困惑处颠三倒四,很快又回归正常。有时她自己都恍惚,觉得是一个陌生人在讲另一个陌生人的事。有时她为了印证自己的幻觉,把嘴闭上,那声音仍在讲。妮娜在被窝那头坐着,一动不动。那些声音描画出的往事,在她们头顶翻卷着。终于,那声音静下来。很长很长的安静之后,妮娜开口问了一句:“说完了?”

“完了,”大绿闷声答道,“所以我终究搞不清有没有爱这个东西。”

“你和她之间是不是有误解?”

“我只是迷惑,这么多年我都弄不懂,她为什么把我丢下来不闻不问?抚养费就不谈了,贫穷真能使人一毛不拔,可为什么不能来看看我?如果她坐牢了,瘫痪了,或者有其他不能来的理由,我都会谅解,可十四岁那年我明明见过她,好好一个大活人。”

“为什么不找她问清楚?”

“不敢。”

“你不觉得这样太折磨自己了?”

“我不会去找她。只有这样我和她才能互相折磨。我对她的真诚就是和她一样狠毒。”

大绿的头靠在妮娜肩上。妮娜的身上散发着温暖好闻的味道,那是一个被爱的人才能散发出的味道。妮娜何时挪到这边来的?自己又是何时把头靠在她肩上的?大绿大惊,像白天不知不觉被高科长牵手,她现在再次被某种强烈的感觉击中,赶紧把身子移开:“让你见笑了。”

“我怎会见笑?为你痛还来不及。去找她问清楚,也许她真有难言之隐,也许就是不爱你,忘了你,又怎样,你不是靠自己活得好好的?好歹有个结果,你还可以通过宽恕她来疗愈自己。”

“我不会去找她的。”

“我说我是基督徒你信吗?我平常不敢说,怕别人觉得我有优越感,可我们今天都说了不敢说的,所以我想对你说,我觉得自己有使命,是上帝派我来劝你的,宽恕她,上帝眼里一切罪错都该被宽恕,所有人都是迷途羔羊。”

“你说的对,可我就是做不到。”大绿突然被妮娜腔调里的慈悲激怒了,没错,她就是女人中的野种,总是对高尚有所抵触,总觉得其中诸多做作,于是狠擦把脸又补了一句,“而且,我认为,在我没原谅她之前上帝也不能原谅她。”

妮娜瞠目结舌。

冷场好久,还是大绿老道些,递上话头,几点了?妮娜赶紧看手机夸张地捂嘴,五点,快天亮啦。妮娜起身回自己床上躺下。两人熄灯躺好,想想,相视一笑调侃起来。夜聊累,也有好处呢。怎么说?她没来。可不是,我们没做梦,她就进不来。

7

C县采访点在下游蓄洪区安置点,成千上万的灾民撤离到开发区厂房里。民兵抢险队和英模团抢险队都在忙着搬物资、搭帐篷、分发救灾品。空旷的厂房里满是帐篷,像雨后田野上乱长的蘑菇,到处是衣着凌乱的男女老少。高科长拉着大绿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喊住几个军人介绍给她,她却困得不行,稍一疏忽,就两眼发黑。这次他倒没发火,而是一把撑住她打晃的胳膊,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啦?”“我和妮娜一夜没睡。”“为什么?”“说了你也不信,就是遇到了可怕的事,不敢睡。”

迷糊中,他牵着她在人群里七绕八绕,进到一个帐篷,里面放着一张行军床。他扶她躺下,帮她盖好毯子,让她休息,这是某某营长的铺,跟他交代过了,午饭前没人来打扰。

“我再去帮妮娜记者安排个铺。”

他欲走,却被大绿伸手拉住:“我怕。”

“怕什么?”

“怕那件可怕的事。”

他愣半天,突然扭头把帐篷门虚掩,回来俯身抱住了她。

时间一下静止了。

多少年了,从记事起,大绿就没感受过拥抱。爸爸的抱不算,那是为养她长大;丈夫的抱也不算,那是搭伙过日子不得不有的密切。暧昧就更不算了,无论点到为止的接触,还是恰到好处的调情,都是轻抚心头,撩得更深只会让她逃。她从未想过真正的拥抱是这样的。宽厚的胸膛原来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感受的,都是劲,箍得她生疼,还有热度,闻一下嗓子要起火的体味。大绿吓死了,眼都不敢睁开。

就在这时,他干热的唇靠近她耳边说了一句:“我们结婚吧。”

就是这句话,让大绿醒过来。她的身子一点点硬起来,死勒住他肩膀的手也松下来,还有点把他往外推的意思。

行军桌上的闹钟再次发出嘀嗒声。

世界回来了。

现实世界里,她的家在离这儿不远的大河市。这次采访,她只是想暧昧一把,没想到却遇到了爱情。

她一直怀疑有没有爱这个东西,但刚才,爱确实发生了。

他俯身抱着她,爱裹着她,散发出昨晚妮娜身上那种味道,被人爱着温暖好闻的味道。一瞬间,大绿热泪盈眶。她从未奢望自己会有那种味道。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女人中的野种,越是自惭形秽,越是用无所谓、不相信来抵抗。他揽她的手再次用力,心被压得又扁又胀,大绿强迫自己把眼泪咽下去。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龇牙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当真了?”

他的身子一下僵住了,然后他松开手,站直身子,第一反应是想走。这显然不是成年人的处事方法,彼此只能硬着头皮虚晃几招赶紧把事情糊弄完。

“逗你玩呢,没看出来吗,这是韩剧里的桥段,你们女的不就喜欢这套?”

大绿心都碎了。

她看到他脸上有一丝颊肌控制不住在抖,忍不住想把事情往回拽:“我不能,天知道……”她想说,你对我而言都不是爱那么简单了,你是我的一次革命,乌有乡里的一个希望,一息尚存的真诚。正因为这样,大绿吓住了。她当然明白他的可贵,强健、力大无穷,披一身铠甲般威风凛凛的灵魂。和这样的人相爱,会怎样?像孤女的她无法想象妮娜割肝救女的母亲,从没爱过的她也无法想象和一个真正相爱的人相爱会怎样。

有多爱,就有多恐惧。

恐惧中,大绿更多的仍是羞惭。她配不上他的爱。一开始,她对他就只是暧昧,当爱当真来临时,她敢面对吗?不,她不敢。从小她就明白,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别动心,因为一旦动心就意味着给了别人伤害自己、毁了自己的可能。要想不结束,永远别开始。要想不失去,永远别得到。大绿你多大的人了,这道理不懂?

他转身走的那一刻,是那么真切地,大绿感到身子一轻一裂,一丝雾气从体内挣出来,飘走了。

生平第一次,大绿感到了失魂落魄。

8

C县行程很快,大家浮皮潦草地访访、记记,再没心情细访了,折腾几天全累了,都想赶紧打道回府休整。大绿高科长之间更尴尬,悻悻的都有点躲对方,事情越发无奈起来。

终于,采访结束了。

手机早已预订好票,吉普车载着他们向郊区高铁站赶去。一弯国道延绵至天际,大河奔流在道路一侧,浊浪滔滔。四野茫茫,村庄房屋的断壁残垣泡在洪水中。半天晚霞,绛红、豆沙紫、水彩粉,各色霞彩将天地映得壮丽苍凉。

满车人无语,昏昏欲睡。大绿妮娜挤一起,正迷糊着,妮娜突然问:“你老家D县的?”“是,离这儿不远。”“不回去看看?”大绿无法控住内心的戒备,她像后悔把柔软肚腹暴露给敌人的动物一般收紧身子,生硬地顶了回去:“不回,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她以为妮娜会无趣,被爱的人总是那么善良又令人讨厌,妮娜居然追着又添了一句:“我陪你回去。”大绿掩饰不住了:“多谢好心,真的不用。”妮娜气得别转了脸,大绿懒得哄她,也把脸扭向窗外。外面的世界越发昏暗,那些一闪而过的洪水、灾民点、倒塌的房屋都被抹去灾难的痕迹,融入天地,仿佛生来如此、从未受过万般打击。

大绿看着窗外,想着D县,那个一百多里外叫故乡的地方。在那里,她的父母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她不得而知,一定也像她回忆母亲的故事般莫名其妙,不像样子。她隐约听过一些碎裂的片段。父母相遇时很穷,爸爸在小镇水泥厂做工,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长大后没房没钱,一点工资只够养自己,熬到三十岁好容易找了个乡下的大龄姑娘。这大龄姑娘就是大绿妈。大绿妈娘家也穷,陪嫁没有,彩礼倒要了两百块。就是这两百块钱把大绿爸妈压垮了,两人从结婚开始,就过上了勒紧裤带不停还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穷苦到妈妈生大绿时连口白面都吃不到。穷让人活不下去。穷能使人变心肠。这点,大绿比谁都懂,只是难以理解能到哪一步。那女人这些年不来看她,是因为这个吗?

车厢里人人颠得东倒西歪,大绿也随着那节奏呆若木鸡地晃着,以至于车子急刹车顿住,她的头撞到前排座椅后背都没反应过来。

满车人困倦中惊醒,纷纷摇下车窗往外看。

路边,一辆拖拉机侧翻过来,粮食撒一地,都是麦子,黄澄澄的颗颗粒粒,高低起伏堆满路面。狼藉中,躺一人,没见血伤,脸朝下躺着,不知死活。很多人围观,一旁停着几辆车。司机没熄火,马达突突响着,大家都犹豫,是继续走还是下去看看。高科长更犹豫,他看了几次表,怎么办,团长还在团部等着,把你们送到高铁站我就得回去,团长今晚有任务,要赶飞机。那就走吧……大家赶紧建议,帮高科长下决心。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是碰瓷的呢。正好旁边一辆车开了车门,一个中年人向那躺着的人跑去,众人更是如释重负。司机猛踩油门,车身猛然一纵,向前驰去。

车子开起来,众人却清醒过来,陷入不安的沉默。大绿更恍惚,总觉得那个脸朝下躺着的人很眼熟。是个女人,矮胖,穿花布衫,胸罩很紧,背上那些赘肉突起的勒痕显出一个女人全部的苍老狼狈。突然,大绿的心揪住了。难道是那个女人?大绿被这想法吓死了。她难以想象,如果故事这样结尾,母亲用这种方式不放过她、赢了她,她该怎么办?大绿的手变得冰凉,还发抖。被人爱的人,总是那么善良,又那么令人讨厌,妮娜居然再次抓住她的手,替她,也替满车不安的人喊了出来:“掉头回去!”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司机二话没说,停车、倒车、打方向盘,吉普车再次风驰电掣地往回驶去。他们回到出车祸的地方,一个侧拐弯的路口,一棵大树,后面是家厂房的大门。所有人都确认,确实是车祸现场。但是现在,那个刚刚他们认为侧翻一辆拖拉机、脸朝下躺着一个人的地方,路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众人目瞪口呆。司机不甘心,下车问路人,车来车往,行人如梭,没一个人说发生过车祸。大绿跑到后面厂房大门旁的传达室询问,保安仍是回答没有,哪有车祸?我们乡下,有点事准会传遍十里八乡,确实没啊。

车子慢慢开动,回头继续向高铁站驰去。众人仍是疑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就这里,大家都看见了,拖拉机翻了,一个男人,穿黑T恤,脸朝下躺着,麻袋里的麦子漏了,撒了一地。什么?这下轮到妮娜大绿大惊,可我们看到的是个女人啊,穿花布衫,胖胖的……难道大家都疯了?难道得了集体癔症?众人大惊,继续七嘴八舌议论着。

大绿蜷缩在车厢角落里。

她有点崩溃了。

自始至终,妮娜都握着她的手。大绿感动,更抗拒。她讨厌妮娜身上那股味道,那股自恃善良的人总是妄图感动别人的味道。谁也做不了她的主。她再卑贱,也不容任何人做她的主,就算有人搬出至高无上的善的名义,也不行。

那些从小到大的经历,全咬了过来。

尽管这样,大绿还是轻轻地又坚决地把妮娜的手推开了。

9

高科长把他们送到A县一家招待所。

他和他们一一握手,说着惜别的话。

然后,他坐上吉普车,走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高科长转身上车的时候,大绿把脸扭到一边,一眼不敢看。泪水,在她眼里满盈着,滚烫的、潮湿的,像渐渐涨上来的洪水,就要决堤溢了出来……她拼命眨着眼,把那股潮湿的感觉压了下去。

10

回来后,采访组每人按要求写了自己的篇章,出了一本20万字的报告文学集,印了一千册,在后来的表彰大会上发了一部分给领导和参会代表,又发了一部分给下面的基层单位。

大绿和妮娜在单位仍是原来那样:妮娜漂亮、醒目;她呢,低调、朴素,处处靠边溜着过。偶尔,在走廊饭堂会议室里,她和她碰面会打个招呼、聊几句家常。

大绿妈妈后来没找过大绿。大绿也没找过她。她们就这样一直沉默着。有一天,一切一定会狭路相逢。可那一天,不是没到吗?

大绿还是每星期回一次大河市,和老公孩子过个周末。唯一改变的是,她再不暧昧了。

一天晚上,大绿仍是坐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一则新闻,大河市郊区因浓雾造成一场特大车祸。撞得稀烂的轿车,凄厉尖叫的救护车,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一溜小跑,伤员,痛哭的家属,忙乱的交警,还有穿迷彩服的军人也在跑来跑去。旁边有记者手拿话筒解说,车祸伤亡惨重,周边英模团的官兵也前来支援了……很多军人,跑来跑去,一张张年轻焦急的脸。其中有一张脸,好像是他。大绿一震,疯了一样细看,可镜头倏忽一闪,再找不到了。甚至那则新闻也过去了,然后是广告,没完没了的广告。

大绿呆住了。

她从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他重逢。他出现在她家的电视里,一闪而过。

后来,大绿一直痴坐在沙发上。直到下半夜,风寒露重,她被吹醒,这才惊觉窗户洞开。她站起来,关电视,开灯。客厅里,衣服乱扔,桌上一堆脏碗没洗。大绿站在毫无趣味的生活里,突然万念俱灰又心满意足。

困意阵阵袭来,她倦得不行,踢踏着拖鞋,回卧室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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