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东
他不知道我们会走多久
不知道我们何时回来。
每一次分别都突然而至
每一次重逢都无法预期。
不吃不喝,焦虑等待
但维持不了几天
他需要生存下去。
开始时还有记忆
渐渐就模糊了养育者的形象。
我们不可能捎信给他
或者让他读懂画面
任何虚拟的信息他都无感
除非你的真身出现。
在他的眼中只有真实(存在为实)
一种动物般自然而然的感情
被瞬间点燃。
经过一段时间
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无论经历如何可怕或是狂喜
都无法撼动这里的平静。
阳光透过密密的竹林
把光影投在大片玻璃上
我斜靠在沙发上可以踏实地睡了。
一本没有读完的书被再次捡起。
现在,这本书遮着我的脸
而我的身体不用覆盖。
如果我没有从那儿回来呢?
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桌椅无人搬动
盆栽缺水直到枯死。
细腻的灰土上有一些鞋印
一个闯入者梦见了无家可归的人。
洪水来的时候他们在江边钓鱼
眼看着江面渐渐开阔。
他们从江堤临江的那面后撤
在坝顶的公路边继续垂钓
后来又撤至身后的汽车
打开车门,伸出钓竿。
他们想象是在江里的一条船上。
有很多这样的船一字排开
直到深夜,渔火已到了江心。
他们把钓到的鱼再放回水里
因为已没有陆地。
再钓,再放回去……
我从楼上的窗口看见他们的执着
漆黑的江流中垂下高低不等的鱼钩
就像冰凉的雨水从天上落下。
灯光隐去,因果滔滔不绝。
每天傍晚我赶回家
和你一起看晚霞。
有时我们在一辆车上
就向晚霞开过去。
如果我们站在楼顶上
晚霞便在窗前自动升起。
下面的夹江岸边有一些人在钓鱼
这些人只看水面。直到
一条鱼被拎了出来
死去以前看了一眼晚霞。
而钓鱼人看见鱼鳞上反照的霞光。
我们看见昏暗中的鱼肚白
刀光似的一闪。
上帝看见一片血海。
然后,谁也看不见了。
鱼的魂魄返回江底。
我习惯过江
每天至少两次
通过长长的隧道。
我从不从跨江大桥上走。
那种轻松的感觉就像江在过我。
听不见头顶的江水声
但导航指示,此刻已到江心。
哪怕有一次隧道真的漏了
落下的也不是江水,而是沙子。
固体的细流,源源不断
沙漏一般
在隧道里积成一座尖锐的小山。
所有的车辆减速,拍照
然后争分夺秒。
一座隧道中特有的幽光里的沙山
我们把它的影像带了出来。
她站在窗前看夕阳
怀里抱着儿子
或者抱一只小狗
或者抱一个枕头。
她需要抱一个什么东西。
我推门而入,她吓了一跳
手上抱的东西跌落
顺着墙根溜走了。
我不为这满室的霞光感动
只为她的慌张。
猫不可能出现在隧道里。
如果在隧道里就不是一只猫。
一些痕迹或花纹
你凭什么说那是一只猫?
没有体积、运动,平整如镜
凭什么你倒是说呀。然后
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珠
里面有一只猫并拱起脊背。
也许是猫的灵魂
是一枚琥珀
被我抽出一张纸巾很温柔地擦掉了。
这是一条过江隧道
车辆穿越而过
从洞口拐上左边或右边的公路
分散在大地的道路网中。
驾车的人伴着晚霞
各自回家。一时沉寂
黑暗下去
路面变凉。
隧道里仍然大放光明。
车流稀疏的时候
每过十分钟才有一辆车。
终于有一个片刻
整条隧道空空如也。
那么又是谁
听见夜航的风帆从上面驶过?
仿佛更换了交通工具
望见两岸灯火如豆
却无法透视未来。
这没有主角的前世今生。
乌龟不是月亮
而月亮,怎么看
也不是乌龟。
夜晚的河滩。
当月亮以慢速升起
乌龟就像两块石头
扑通,啪啦
落入水中。现在
只有月亮了。前三秒
乌龟尚未入水
月亮犹豫着上升
各自凌空
月亮盲目的光辉和
乌龟锁闭的孔窍
对应。两块青石
在人眼的夜视中。
他们走回大路上
身后的涟漪无声。
他们同样是两个
是一对。
乌龟不是月亮
但月亮是乌龟。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
有一种延续。
当星光抵达的时候
那颗星星已经死了。
我们看见的又是什么?
无限的时空把表象和实在剥离开
星星的表象就是星星的实在
挂在窗前树梢上。
我把属于我的你和你剥离开
你陪我坐在这儿。
再没有别的你。
当你静止下来
便听见这隐隐之声。
你忙着一件事
这声音仍然在,只是不被听见。
和血液奔流类似,从生到死。
持续不断,遥远的,或者很近
那根本的声音。穿透它
你才听见了“无声”。
大音希声是一种前行
提醒你在宇宙中
但不通往任何地方。
在飞行的孤悬状态中
心从体内上升
停留在比飞行高度略高之处。
常常在客舱顶部
有时也在外面
伴我们而飞。
某种空洞和异样。
当飞机降落在跑道上
心也下降至身体
慢了一拍。
但扎得更深了。
做梦我也不会去这个地方
但是我去了。
情景非常真实
我们放电影、走路、购物
游览当地的美术馆和动物园。
直到第三天我想起一个人
最后她去的就是这里
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从这儿寄出的。
我在她的校园散步
和更年轻的一代交谈
看见新奇的植物、建筑
垂涎不已。
由于过分美丽
这是一座遗忘之岛。
这个地方已不再陌生
我穿行在夜晚的小雨中
那么有把握
去门口的超市买一包盐。
我离开的地方拥挤、灰暗
熟悉使那儿更显局促。
我离开了一个洞穴
得到一片荒芜。现在
这片荒芜在我每天的行走中
变得井然有序。
我不会再次离开
直到我被囚禁于残破的身体。
我将搬迁到死亡之地
得到一片荒芜。
永恒的陌生和惊恐
或渐渐舒适。
当我厌倦了不死的我
一个人或三个人或一只鹭鸶
将会出生。
我去门口买一包盐。
我们读过他写的最好的诗
对他写得不怎么样的诗就没有兴趣。
见过他能量充沛的样子
对他的衰弱就不能原谅。
我们对他的感情是一种崇拜,但不是爱。
蓝色的月光降临,他渐渐枯萎,或者
鼎盛之前他幼苗一样幼稚地匍匐。
太阳和月亮能看见的美丽
我们一概视而不见。除非
他没有写过任何真正的好诗
能写成这样已让我们惊奇。
我们收集他全部的作品
看见了过程和整体。
我们对他的感情是一种怜惜,同样不是爱。
只有日光和月色可赋予有限圆满的辉映。
一整天都在下雨
也可以说雨下了一万年
如果你的一生足够短暂。
窗外的树林阴暗
那就让它一直阴暗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已经打开。
如果我足够渺小那就是一些太阳。
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宇宙
时间和空间,在雨滴中
在整片降雨地区。声音像读秒
或拉长成为均匀的背景。
天渐黑,生命沉沦。
我们在雨水里行驶
路经一处围挡
那条路黑得就像河道
前方汽车尾灯闪耀一片红亮。
这时他打开了收音机
两个年轻人在谈论美食。
他们二十多年吃过的好东西
比我五十多年吃过的还多。
那个干净、明亮、幸福的地方
那样快乐而富足的青春!
仿佛在河边放下钓饵
我们几乎上钩了。
路堵解除,鱼贯而出
两个仙人继续在云端垂钓
雨箭射向苍茫大地。
他送我一只钵
在一张宣纸上。
影子一样深的墨色
又破又暗的所在。
他送我唯一一种颜色。
开口处有些微亮光
那是钵的开口
抑或是奥秘的开口。
他送我一团漆黑。
只是镜框格外明亮
映出我的双腿
继而是两只鞋子
走过去了。
整个房间在画的深处呈现
衬着那只钵。
我蹲下,仔细辨认
裂开的痕迹
试图捧起来
就像没有手那么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