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十七
一
当安德烈被送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恍惚的不真实感。他棕色的瞳孔与我的目光对接,让我恍若置身梦境。我特别奇怪命中注定的怎么会是安德烈,他像被派任务一样派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猝不及防。
我有猫了。
当朋友告诉我有一只猫需要寄养的时候,我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我不会养猫,但那天我望着窗外纽约天空铅灰色的云,觉得关于寄养这件事,用不着考虑,哪怕一分钟。这大概是安德烈一定会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原因。而在这个人人都很孤独的时代里,“有猫”可以算做一种“成功的标志”。于是我就在这一天变成了半个成功人士。
这是只很普通的橘猫,其实并不肥胖,圆滚滚的,像一只硕大的长了毛的土豆。如果我是主人的话,肯定会给他取名叫土豆。但他不叫土豆,他叫安德烈,所以身上的气质也随之改变了,一下从憨态变得男子气概起来。这种差距也注定了他并不属于我。安德烈很自来熟,刚到家的第一天就主动占据了我床头的柜子,眯起眼看着我,不厌其烦地拍打着尾巴。我一有动静就会忘乎所以地跑到我面前,还会发出和他体型不相符的细软的叫声。所以我觉得他有时候不像一只猫。他像一只狗。
我并不了解他的主人,只知道是一个叫叶安娜的女孩。通过朋友圈发现她长得好看,很白很瘦的那种好看,总是穿着各式各样很有风格的连衣裙,也总展示自己设计的花束。她大概像花一样热烈地开放着。在我懒洋洋地告诉她接到猫的时候,她说,那好的呀。她没有说真好,她说好的呀。于是我继续懒洋洋地向她打听猫的习性,她也说,没什么特别的,安德烈好养得很。在手机发送给她看猫的照片的时候,她又说,当一只猫挺不错的。我便猜想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有这样积极的心态,我清楚在纽约养猫需要不低的费用,就很随意地猜测可能她生活在一大堆幸福里。
我从没有见过这位幸福的叶安娜。猫是上一个收养的人送来的,他说他叫峰。峰真是一个十分普通和普遍的中国名字。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峰要回国,所以他必须为猫找到下一个饲养员。峰语重心长地给我叮嘱了许多安德烈的奇怪癖好,比如喜欢每天五点随着日出蹦迪,喜欢啃充电线,喜欢在看到飞虫的时候只用两个脚就把自己立起来。随后,便消失在了这个混乱的三月里。日后我又发现了一些安德烈隐藏得很深的癖好,比如安德烈喜欢蹲在体重秤上,比如安德烈喜欢吃鱼肉罐头不喜欢吃羊肉罐头。峰信誓旦旦地说,他养了安德烈六个月。所以我就想,其实六个月并不足以完全了解一只貓。更不用说了解一个人了。然后,峰说完这一切,丢下了安德烈,像没有来过一样消失在这个混乱的三月。我一下子记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他当时穿着一件卫衣,卫帽下面的脸变得十分模糊,像一张平面的电影海报。
也许是疫情不能出家门的缘故,我每天都致力于训练安德烈,这让我的生活变得生动起来。我教他坐下,教他改掉清晨五点蹦迪的习惯,教他在固定的时间一日三餐,教他不要咬我的家具。其中最难的是给他洗澡。像许多猫一样,安德烈对水有一种超出人类理解的恐惧,所以我也总是想不明白,如果猫是怕水的,那为什么猫又吃水里的鱼?每次我给他洗澡的时候,就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听着他不甘心的嚎叫,然后一边看着他一动不敢动的样子,一边在他身上搓出许多薰衣草味的泡泡。这时候他的毛耷拉下来,体形显得不那么胖了。身上的泡泡包裹着他,让我觉得他不像是个猫。他像一个梦境。
有时候我会给他的主人叶安娜打视频电话,让她看看安德烈,也让安德烈看看她。一般来说都是纽约时间的晚上,叶安娜的早上。我总是看到叶安娜在一个花店,她一边开着视频,一边招呼客人。如果没有客人的话就是自己摆弄花,或者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太搭理安德烈。安德烈也每次只是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便转过身,顾自己去磨爪子,并不想搭理叶安娜。有时候我都怀疑叶安娜是安德烈的主人,只是他俩联合起来欺骗我感情。
这段时间的我很寂寞,像空气里的一粒小心翼翼的浮尘,疫情的消息就像打乱了空气的风,让我上下浮沉。我每天的生活里就只有安德烈,和新闻里不断飙升的确诊甚至死亡的数字。说实话我没有太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我从不出门,把自己紧紧地封闭在转不过身来的小房间里。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象数字背后是怎样的人们,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的。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久了,就会浮起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好像世界都是不现实的。房间里的安逸和安全,与外面的痛苦和各种不确定性,只隔了一道门。也不知道这条界限会不会有一天变得模糊,因为我总是能闻到隔壁邻居抽烟的味道,于是我也被迫浸在烟味里直到慢慢习惯。我用手机保持着和外界的联系,用安德烈保持着和生命的联系。于是我时常抱着安德烈坐在窗边,我看着窗外曼哈顿的天际线,看出来每天不一样颜色的天空,看出来帝国大厦的轮廓,好像又看到了中城挤满了游客的闹哄哄的街道。安德烈看着楼下进站的地铁,我听着老旧的地铁发出吱呀作响的刺耳刹车声,仿佛能闻见地铁站混合的各种臭味。最后我和安德烈一起逐渐困倦,然后他跳进他精心挑选的快递纸箱里,我选择在床上躺平。我们相安无事、相濡以沫,一起看着白天越来越长又越来越短。我们总是喜欢待在阳光下,好像这样黑暗就永远不会侵袭我们。
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安稳,但再安稳都是有结束的。
二
漫漫无尽头的疫情让我最终选择离开这座城和这只猫,回到了杭州的家人身边。出于小小的私心,我原本想要把安德烈也带回国内,这样我就能多与他一起待几天,或许还能继续养着他,带他看看除了纽约以外这个世界的样子。但是叶安娜始终没有同意。她在她的花店里,通过视频告诉我,安德烈是安德烈,他是属于纽约的猫,他需要留在纽约。我想也是,如果把安德烈带到杭州的话,他可能真的得叫土豆才行。
在离开纽约的前一天,下一个收养人来接安德烈了。他是一个活泼的男生,叫何小书,刚刚毕业半年正留在纽约找工作。我觉得他和安德烈一见如故,都是很自来熟的样子,才刚一见面他就把猫抱在了怀里,安德烈也很配合地在他怀里舒服地哼哼。我有些难过,原来我养了安德烈这么久,在他眼里跟一个陌生人是一样的。有些感情,也许真的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我说,安德烈你下来,最后跟我告一次别吧。他听懂了话似的把头转向我,用棕色的瞳孔盯着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只是脸更圆了。我把安德烈接过来,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脑袋,跟他说,我要走了,但是我没有不要你,我会想你的。他蹭了蹭我,说,喵。我闻着他身上刚洗过的薰衣草沐浴露的味道,突然觉得他很快就会将我遗忘,而我只是他猫生中短暂的过客。
最后他还是被何小书抱走了。临走前,何小书突然说,他其实可能只能养三个月了,但他没有在联系收养事宜时,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安娜。看着他低落的样子,我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告诉他有问题记得微信联系,安德烈会带来好运的。我也没有告诉他很多安德烈的癖好,毕竟,六个月不太足以了解一只猫,而且猫也是会变的,就像人一样。
我每天都在微信里看着何小书发来的安德烈的照片,有时候还会跟安德烈视频。安德烈总是对着镜头发出呼噜的声音,我自作多情地假定他依然认识我。但是每次他都只是稍微对我叫几声,就又跳回到何小书的床上。我开始羡慕猫这种生物,我行我素,对一切的态度都不是很好,灵魂里散发着自由不羁的气息,嚣张,却能招人喜欢。但叶安娜好像不太喜欢他,据何小书说,叶安娜总是对这只猫兴致缺缺的样子,只是按时打给他一点钱,对安德烈吃什么用什么丝毫都不在乎。何小书则是另一个极端,特别宠溺安德烈,把安德烈宠得无法无天。从何小书朋友圈的照片里,我总是看到安德烈出现在藏食物的柜子里、冰箱里、被套里,甚至水池里,锅里。我瞅了很久,在安德烈脸上得意的神态里看出写满了“叛逆”二字。何小书说,当一只猫不容易,要尊重安德烈的爱好。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总是有一点火花的。
这就是他跟安德烈的火花。
我在杭州过着很平稳的生活,透过网课的镜头眺望着大洋彼岸的纽约。除了都拥有糟糕的交通以外, 杭州是一座和纽约很不一样的城市。纽约是复杂的,充斥着整个世界的融合和拉扯,像一块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橡皮泥,不断地断裂又黏合,最后变成了灰扑扑的一块,就是钢筋水泥的颜色,繁华却冷漠。每个人都在纽约里,不断地断裂又黏合,成为纽约的一部分。如果再次分离出去的话,这些人或许总会带着一点纽约的灰扑扑的气息,走路走得飞快,下雨天从不带伞,擅长不看信号灯就过马路,习惯在没有信号的地铁发呆。纽约不仅不排斥这些陋习,甚至还很自豪,纽约人也是这样,好像被世界上的所有人讨厌,依旧很自豪。但杭州除了自诩是个城市外,还坚持想要发展悠闲宜居的特性。所以如果说要躺平的话,我一定会选在杭州。尽管我没有躺平。
瘫在家里的时候时间过得是最快的。一閉眼,一睁眼,天就又亮了一次。在熟悉的城市里,我过得不好不坏。
何小书的梦也很快醒了。
此时已经十二月多,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凤起路地铁站一号线转二号线,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很汹涌,我就顺着人流被推着向前走。路过地铁站里的肯德基,我想买一个甜筒,又不想买一个甜筒。就在我想不清到底要不要买甜筒的时候,收到了何小书发来的微信。
“我要回国了,不过已经给安德烈找好了下家,下一个收养人明天就会来接他。”
他说,因为签证到期了。原本得到的工作,因为疫情,公司把他的资格取消了,他也没能在这个艰难的时段找到新的愿意提供工作签证的工作。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话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打了又删。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他本应得到机会的。也想告诉他很多人都不喜欢纽约,慌忙毕业回国想要逃离纽约街道上垃圾腐烂的臭味。也想告诉他或许也可以去别的城市看看,说不定能碰到更喜欢的呢。
最终我还是安慰他,没事,现在情况特殊,以后还是有机会到纽约的。
“你信命吗?”
我说我信。
“可能这就是命运在告诉我,我跟纽约的缘分到头了。等下次来的时候,我应该就只是游客而已。”
何小书的话有些落寞,像十二月的天气。然后他把下一个收养人的微信推给了我,说以后他可能对安德烈帮不上什么忙了,也最后给我发了一些安德烈的照片。很难想象平时像跳跳糖一样的他,在这一天是多么的落寞。那天我看到照片里的安德烈一反常态地没有在脸上写上“叛逆”,而是很温顺地趴在何小书的身边,用头抵靠着他。
这是安德烈的命。他必须不停地更换收养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差不多像个孤儿,在纽约流浪。
地铁进站发出呼啸声,隔着玻璃门的声音并不聒噪。可以称得上十分干净的站台把我的思维从纽约拉了回来。此时依然不断有人乘坐电梯下降,在每个开门口堆积起长队,也不断有人乘坐电梯上升,去往别的方向。我突然想,对于人流中的某些人来说,是不是杭州城也是跟纽约城一样的,也是杂糅了很多颜色的一块土,只是颜色没有纽约这么丰富。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猜测杭州是深绿色的,有一种惬意背后的紧张,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我其实不清楚我以后会去往何处,有没有可能会长久离开家门。所以城市和人,其实一直都是在分分合合,讲的是一个缘分。
但安德烈不一样,他是一只猫,不是一个人。安德烈是一只纽约的猫,他就应该待在纽约,也有办法待在纽约。
三
保险起见,我也加了下一个收养人的微信。他不太讲话,我只知道他微信名叫曹操,从来不发朋友圈,头像是空白的,也没有回我加他时候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发来了消息。
“安德烈已体检和驱虫。叶安娜联系不上,账未报销,已经三天联系不上。她是想赖账?”
还没等我回复,下一句话就已经发了过来:“再等一周,如何处理?我没有多余的钱养他!”
“处理”这两个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他现在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拿钱办事的职业杀手,拿钱就杀鱼给安德烈吃,没拿到钱就吃安德烈。
我不知道他的话有多少严肃的成分在里面,只是紧张地联系了所有跟安德烈有交集的人,无一例外得到的消息都是叶安娜不见了。叶安娜把微信简介改成了“平安,勿念”,把微信名改成了“没有信号的叶安娜”。朋友圈则停留在了一个月前,是她画的一幅小鹿,背景隐约能看到花店里的一些花。我猜测她在举行一些秘密仪式,脑中浮现的是她穿着麻布衣服在森林里穿梭,与自然为伴的隐居生活。我又突然想到了安德烈,作为一只大都市的猫,不知道一辈子待在钢筋水泥楼里的他会不会喜欢大自然。
曹操最终还是没有要到钱。我也最终没能证实叶安娜到底去了哪里。
“叶安娜去向不明。”他发来简报。
“猫找不到主人,如何处理?”见我不回复,他又补充了一句。
“何小书呢?”
“他没有去向不明,他在成都,但是他说无法对安德烈负责。”
我问何小书,安德烈怎么办?叶安娜找不到了。何小书没有回我,只是发来一连串推文,都来自同一家自媒体公司的公众号。我注意到他把头像换成了一个工作照。我问他,你不想安德烈吗,不担心安德烈吗?
他说,看到安德烈,他就会看到以前的自己,看到一只猫可以轻易留在纽约。想安德烈只会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的生活他的梦想已经死掉了,现在活成了一个好像没有灵魂的机器。而我还有机会回到纽约,还可以跟安德烈有所联系,所以我愿意的话,得由我来照顾好安德烈。
所有人都告诉他,成都挺好的,比纽约安逸也温暖多了,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知道大家只是想安慰他,但是他不想再一遍遍被戳痛处。
这是他跟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最后一段话。我只觉得悲哀,为他逃离的样子悲哀。
说完后他发过来一个购物网站的砍价链接。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我帮他砍价,而是用讽刺的方式反抗,发泄自己的不甘。我没有点进去,我不想在他身上再砍一刀。
我问曹操一共用了多少钱,他发来一个整理好的账单说一共两百五十七块九毛六,美金。
我转给了他钱,说,在他的世界里他一直都有主人的,让他留在纽约吧。
曹操答应得很爽快,说他拿钱办事,钱拿到了他好好养着,别的就不归他管了。
我不知道叶安娜去了哪里,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不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到安德烈。
于是在寒假里我独自坐上了前往苏州的高铁,去寻找去向不明的叶安娜。
我只知道在下落不明之前,叶安娜生活在苏州。
四
这个冬天,阳光很好,但照样寒气逼人。我在这种江南风格明显的寒意里,抵达苏州,在一家叫“春天”的花店,从叶安娜的表姐那儿听来了关于她的零碎的故事。杭州和苏州之间,高铁只需要一个多小时,是打个盹都要小心坐过站的距离,我冲动了一次,当作我人生中第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不知道叶安娜打工的花店的地址,但是知道花店的名字,叫“春天花店”,好像只要卖着花,就会一直拥有春天似的。我跟着导航寻到了游客最多的观前街上,没进门就远远看到了叶安娜画的小鹿。小鹿很安静,它向我笑了一下,让我觉得冬天的阳光仿佛暖了一下。
“请问叶安娜在这里吗?”
“我们这没有叶安娜。”
“就是那个画了这只小鹿的姑娘。”
“画鹿的?那不叫叶安娜,那叫小芳。她早就辞职走了,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对,不回来了,她的东西都拿走了,连本来那边放着的一包抽纸都拎走了。你找她干吗?她从来都没人找的。”
“她是我朋友。”
“我说,你找她干吗?”
“我说了,我是她朋友。”
店员很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终于是我诚恳的眼神起了作用,悄悄给我指了指坐在柜台后面的女人,说小芳是那个女人的表妹,一直在这里打工,听说断断续续好几年了,可以问问她。
店员说完就迎到了門口去接待进店的客人,留我一个人站在小鹿的画前。我盯着小鹿,小鹿也盯着我,好像知道叶安娜在哪里一样。
叶安娜的表姐是个很一心多用的女人,她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外放着电视剧,一边哼着歌织毛衣,一边还和常来花店里的老奶奶闲谈。在她这个三十不到的年纪,织毛衣是件挺奇怪的事情,但她却很乐在其中。开在旅游区的花店一般是没有回头客的,这位老奶奶却常来,她说她喜欢花,就时不时买一束花送给自己,顺便也跟年轻人聊聊天。这让我对奶奶油然升起敬意,送别人花屡见不鲜,送自己花却是比较少见。
江南的冬天其实是很湿冷的,热空调也挡不住店门渗进来的寒气,于是我就靠在柜台上烤着“小太阳”加热器,听老奶奶和表姐讲叶安娜,也就是小芳的故事。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小芳的话,那应该就是飘零。不过据表姐转述,小芳自己认为,她这叫野蛮生长,跟飘零是不一样的。飘零的人随波逐流,随风而走,但小芳有根:她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所以叫野蛮生长。仿佛野蛮生长更加高级似的。
“我也没大你们很多吧?这年轻人讲的话,我听也听不懂。”
表姐说,她并没比小芳大多少岁,所以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每次去外公外婆家的时候,小芳都会站在一旁看着她,也不愿意跟她亲近。因此表姐不太喜欢这个表妹,总觉得她半天不说一句话,像个哑巴。
“后来大些了,可能上了初中吧,她才告诉我她是想问我为什么大家都有爸爸妈妈。那时候的小孩子嘛,怎么懂这些的啦,所以我跟她也不太一起玩的。”
据说,仅仅是据说,小芳的父亲在她母亲怀着她的时候出了轨,于是母亲生下她就跳楼自杀了。她的父亲甚至不太在意,假装悲伤了几天就又领了证,把小芳丢给了爷爷奶奶,也就是表姐的外公外婆。名义上是小芳的存在会影响“家庭和睦”,自己便跟随那个女人去了别的城市,像是突然消失的一阵风一样。
这些过往的事自然是不会告诉小芳的,但小芳或多或少会听到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小芳的妈妈不负责任,生了小孩就只顾自己开不开心,害得小孩一出生就没了妈。然后就有人反驳小芳爸爸也不要她。还有人提出是那个女人的错,害得一个家庭支离破碎。逐渐更多人对小芳爷爷奶奶指指点点,说他们教不好孩子,已经教出来不靠谱的儿子。也有人当面什么都不说,倒是用怜悯的眼神盯着小芳。小芳就像个侦探一样,从这许多“据说”里试图探查自己的身世。
“后来大一些了,她就住校了,假期么就在同学家爷爷奶奶家邻居家我们家轮流住一段时间。我那时候还嫌带着她烦呢,她去哪倒是都很开心的。”
小芳的成绩很好,而且画画也特别有天赋,所有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画画上。而就在所有人都在期望着她会上一个好的大学,去找一个好的工作的时候,她没有出现在高考的考场上。她说,她是个野蛮生长的人,不适合走这种路线。
“我们都劝她呀,我成绩太差了大学没考上,可后悔了。她倒好,自己不想要。但反正她都是一个人自己做决定的,没人拦得住 。后来她没事就会来我的店里打工,客人少的时候就自己画画赚点零用钱。不过也老是消失的,好长时间没过来,三月份突然又过来了,然后又突然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很像孙悟空。”
确实,叶安娜应该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说来她跟纽约的气质还挺符合的,自由,杂乱,在规规矩矩的世界里活得毫无章法。可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她是怎么跨过签证、金钱和学业这么多鸿沟去到大洋彼岸,也没有想明白她从哪里认识的安德烈。好像她就是一只鸟儿,可以飞翔去任何地方,也可以突然消失在任何地方。
“那小芳现在去哪里啦?”老奶奶问表姐。
“我不晓得呀,从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的。我不是说了吗,她像孙悟空。”
五
观前街边上有一个叫平江历史街区的地方,所以我猜中间那一条小河流就叫平江。这个地方跟所有的旅游景點都很像,塞满了林林总总的小店,卖着旗袍、扇子、银器等等“连锁”的特产。还有许多家猫咖。我路过一家叫“三月”的猫咖,也是很春天的一个名字,透过玻璃向里面望,能看到许多跳跃的小小的身影。我站了一会儿, 看到里面都是品种猫,橘色的倒是也有,但没有一只长得像安德烈的。
表姐说小芳原本就住在花店楼上的小阁楼,阁楼跟花店是同一个房东,好像房东对小芳还蛮照顾的。于是我就联系房东,他说他恰好在平江路上的一个小酒馆里。
怎么会有人大白天的去小酒馆呢?
等我到了小酒馆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房东,因为小店里的确只有一个人。他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睡衣外面直接裹了件军大衣,一个人拎着一瓶啤酒喝着,一边大声地对着手机讲着话。就算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气氛也是很热闹的样子。他看到我探头探脑地往酒馆里看的时候,就挂了手机招呼我过去。
“是你想找小芳吗?”
“这家店是我兄弟开的,我没事就过来算是捧捧他的场,我很讲义气的。不然我们本地人才不来这边的。是不啦?”
“不过从来没人找过小芳,你找她做什么啦?”
他的语速很快。我还来不及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他的手机就又响了。房东接了起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说得像长江水一样,不见有个了断。我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游客,突然觉得就算叶安娜混在里面我也是认不出来的。我回想起来我到现在也只有叶安娜的微信,连电话号码也没有。人与人的链接都拴在了一个微信号上,一旦不上线,好像就没有了任何联系。我不禁怀疑起“叶安娜”这个身份的真实性来。我从没见过她,带着安德烈生活的那段日子,回想起来也像是一段梦一样。现在能确定的是,曾经在苏州活着一个小芳,那纽约到底有没有叶安娜?好像谁都可以是叶安娜。小芳的故事在逐渐清晰起来,而这个曾经在纽约生活过的叶安娜却越来越模糊,甚至已经是去向不明了。
我等着房东接完电话,隐约还能听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好像是叫他等会儿去搓麻将,房东十分快乐地应着,还安排着晚上的烧烤,他已经把生活过得热烈而多姿多彩。我无聊地继续望着门外,门口蹲了一只橘色的猫,应该是流浪猫,却被游客喂成了一个胖子。有一瞬间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安德烈的影子。这猫可能就叫“土豆”,我暗暗想。
“我说到哪了?啊,对,小芳。”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居然问我他说到哪儿了。他开始热情又絮叨地跟我讲他所知道的关于小芳的故事,一边不时地低头喝着酒。他喝酒的时候,会发出吱溜的声音。我很担心他自己会把自己灌醉。他故事也讲得颠三倒四,于是我猜,关于小芳,我是他的第一个听众。
他告诉我小芳总是时不时消失的,是个很神秘的人。这次消失他也根本没放心上,让我别担心。小芳总是说要当一个自由的人,但房东觉得他自己明显要更加自由一点,不用工作,父母给他留的房子收收租金就很安逸了,每天思考的问题就是要去搓麻将、斗地主还是去喝酒吹牛。而在他看来小芳是不一样的,她总是要打工赚钱。而打工赚钱肯定是不自由的。
“她总是这样的呀。钥匙也没还,房租也没给就不见了。每次都很突然的,但反正回来都会补给我的嘛。不过其实我又不差这几百的,除了讲义气,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钱多。我觉得跟她聊天有意思,那个小阁楼反正也租不出去,要住就让她住好了呀。”
他又说小芳刚来租房的时候都没有成年,就是开花店的小芳表姐介绍的。用房东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还好碰到了我这种好人,不然就被别人骗了”。他很大方地把花店楼上隔出来的小房间给小芳住,也没有计较她没有监护人,“年纪轻轻,我这种充满同情心又有钱的人,总要照顾照顾。”
讲故事期间他又接了几个电话,总是对电话那头称兄道弟的,说着晚上吃饭、喝酒和明天带人来看房的事情。我对他的这种破烂的日常缺少兴致,所以他一接电话我就会看向门外那只橘猫。一开始这只猫还是在的,但在第三通电话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房东问我,那你还要不要找小芳了?
我说,要找的。
六
房东最后偷偷告诉我,小芳其实晚上会去一个叫“星罗时刻”的酒吧卖酒。他叮嘱我千万不要自己去乱找人打听,“虽说小芳这个人自己很有数的,但说起来名声总归不好。之前她有个什么亲戚还过来骂她,被我给赶跑了。”他说。
我很敷衍地点头答应,然后还是在夜晚降临的时候跟着导航出现在了这个“星罗时刻”的酒吧门口。隔着厚重的门我也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沉闷的音乐,伴随着强烈的鼓点,敲得我的脑壳生疼。
我跟门口的保安说,我找叶小芳。
他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这个人的。
我说她也叫叶安娜。
他又想了想,说,哦,叶安娜啊。我们好像也没有这个人的。
不过我也是新来的,你进去再找找吧。他又补充。
最后我在耳膜的嗡嗡响中找到了一个叫牛刀刀的姑娘。
“你是来找叶小芳?嘿,你竟然还知道她名字。”她很自来熟地勾到我肩膀上,把我带到了门口去,站在刚才那个保安的边上。
“小芳她都不让我们叫小芳,让我们叫她安娜。其实我也有英文名的。”她举手示意了一下她手腕上的手链,“大家都叫我茉莉,其实我叫牛刀刀。我们这行啊,没点英文名不好混,显得不高级。”
“不过你反正也不是我客户,就叫我牛刀刀吧。”
她很熟练地掏出一支蓝莓爆珠,向我抬了抬手。我摇头表示不介意。
“你找她做什么?你找我也行。”
我说我是她朋友, 只是有点担心她。
牛刀刀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吐出一口烟雾,和寒冬中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说:“谁信呢,你是纽约来的吧?你这种人一看就是留学生,脸上写着不知人间疾苦,单纯还有点自负。你别怪我说话直,姐看人可准了。”
我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反驳她。我也有一点心虚,只是担心吗?我第一次感到似乎不只是擔心了,更像是对他人生活的一种窥探。
“说吧,什么事?”
牛刀刀有一双很有穿透力的眼睛,她盯着人的时候,会觉得能看穿你的很多秘密。
我就一边搓着手一边告诉她安德烈的故事。可没想到她竟然是认识安德烈的。她说那只肥猫啊,看起来无忧无虑,没想到活得竟还挺辛苦的。
可不是嘛,我心里想,我可舍不得安德烈。
“我是不知道安娜去哪了,她走之前说让我们不要去找她。”牛刀刀抖了抖烟灰,没有继续盯着我,而是盯着路上来往的车灯。“她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找了。”
“但是猫呢?她不会不管她的猫了吧?”
她若有所思,问我是不是不知道那只猫哪里来的。
“这样吧,你买瓶最便宜的酒,我就告诉你安德烈的故事。”
安德烈的故事是由一个叫竹大卫的男生开始的。
那是四年前,竹大卫的好哥们王小山的生日,他们就约在这个酒吧。那天牛刀刀也在,但还不认识才来打工的叶安娜,只知道是个新来的女孩子,可以稍微照顾一下。
“一群留学生嘛,他们来喝酒都特别大方,好说话,我特别喜欢跟他们玩。王小山我很熟的,前几天还来过嘞,啧,每次都带不同的妹妹来,长得还都那么美。还有几个小姐姐也是,应该是同学吧,经常一块儿玩的,这身材,啧,这脸,啧。还有几个不错的小哥哥,啧,很懂酒啊,骗不过他们的,不过也大方,有的赚。姐跟你说啊, 这男人……”
我拉了拉她回到正题,那竹大卫呢?
竹大卫很不一样,竹大卫就只来过生日那一次,牛刀刀早就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记得这个名字也完全是因为叶安娜。用她的话来说,叶安娜一天要提一百次竹大卫,想不记得这名字也难。
牛刀刀说,竹大卫跟王小山关系蛮好的,好像初中开始就认识了,一直到大学,所以生日也叫了他。不过竹大卫是个古怪的人,说得难听点就是有点下头,上来就问服务生要了纸和笔。朋友们在喝酒,他坐在一边写写画画,朋友们在摇骰子,他也是坐在一边写写画画,也不知道这么昏暗闪烁的灯光下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笔落在哪的。竹大卫其实是喝酒的,只是从来不喝调酒,只喝纯的,也不跟别人互动就一个人愣喝。他也是抽烟的,但不给别人递也不接别人的烟,只喜欢闷声抽一个叫金边臣的英国烟,听说还不太好买。
“这种人一看就是那种自以为很厉害的艺术家,觉得这个世界配不上他一样。最主要是,在他这赚不了一分钱的,他觉得俗。不过安娜就老盯着他看,我一看她不懂咱这儿的业务技能嘛我就教她,说别看他了,他这里没钱赚的。结果安娜跟我说她觉得他有才。嘿,可气死我了,这小丫头,我们是来赚钱的,也要冲KPI的,又不是来这里寻找理想的。”
但叶安娜似乎真的在这里找到了理想。她去找了竹大卫搭话,牛刀刀没有拦她。竹大卫一开始似乎是很不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对叶安娜亲近起来。可能这就是艺术家吧,牛刀刀说她看不懂。
后来竹大卫再也没有出现过,叶安娜也从不叫他来,只是天天分享着竹大卫的画。直到有一天叶安娜突然说,她要去纽约,找竹大卫。
“我跟她说这人呐,万万不能因为别的人去改变自己的计划,尤其是男人,啧,绝对不行。”牛刀刀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结果她就不听咯,就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计划, 啧。”
没有人知道叶安娜是怎么做到的,牛刀刀说她反正就是走了,像一只鸟一样轻快地从酒吧飞走了,虽然她走的时候竹大卫已经失联了两个月。
“我劝她不要去,跟她说那大卫就是因为她真能去了,慌了,想要切断联系,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花这么多积蓄大老远过去,多费劲,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国内存钱,自己好好活着。我们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放肆啊。”
但叶安娜没有听,离开的那一天甚至没让任何人送,甚至都没有告诉牛刀刀。不过从那时候她就开始给牛刀刀发安德烈的照片,说这只猫她一定要养在纽约。
“再后来过了一年吧,我跟她联系越来越少,结果春天的时候她突然又出现了,像是突然在春天抽出来的一根枝丫。叶安娜说她回国了,也不准备回去了,不过猫没带回来。她在苏州漂,猫在纽约漂,我就不懂她啊,现在流浪还流行俩分开流浪的。”
“所以这只猫是哪里来的?”我还是没有听明白。
“这只猫是竹大卫留下的。”
“那竹大卫……”
“走了。”
“走了?”
“王小山说是抑郁症。我们老说这么有钱的人怎么会抑郁啊。反正他是自由了,留下了安德烈,嗨,倒把安娜变成了个有牵挂的人。但说到底安德烈又不是安娜的,安娜才是真正自由的人,说不定她终于放弃猫了,想通了呢。我们又不是有钱人,每个月花这么多钱在一只猫身上,不值得。”
人进进出出,酒吧厚重的门开开合合,音乐因此也时大时小的,在沉闷和躁动之间来回切换。我没想到晚上也会堵车,可能是因为天上有点飘小雨,店门口一片红色的刹车灯亮起来,还夹杂着不守规矩的喇叭。牛刀刀看上去不太怕冷,她穿得很少,只在紧身的吊带外面披了一个大衣外套,穿着长靴甚至露着一截大腿。她已经开始抽第二支烟了,换了个我闻不出来的口味。我却在一旁穿着三四件衣服裹着羽绒服发抖,看着这个有一点人间,也有一点魔幻的场景,觉得现在的光线有一种扑朔迷离的庸常美。
我问牛刀刀,那她去哪里了呢?
牛刀刀说,不知道的,况且酒吧里来来往往的姑娘本来就很多,基本去哪讨生活了都没人知道的。不过前段时间安娜一直在画各种动物,也不知道是接的稿子还是自己喜欢。
我说是,我看到她画的小鹿了。
“其实我也跟她差不多,没有亲人,没有房子,没有一切固定的东西。但我现在有个男朋友,我也比安娜要俗,最大的梦想就是和男朋友一起攒够钱然后去结婚,再攒点钱生个小孩,日子就这样过了,哪有她这么多想法!”
“那你就准备在这里一直干下去?”
“怎么可能啊?但我小时候没人管,不高兴去上学,现在是赶不上了。剩下最大的天赋就是能喝咯,就这样赚点钱。说来这也算是爸妈唯一留给我有用点的东西。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对吧?人嘛,就过一天是一天呗。”
牛刀刀看了看时间,掐灭了烟,转身进了酒吧。
“一瓶酒的时间到了,再见。有朋友来玩的话可以找我,叫我茉莉就好。”
七
我在校友群里看到了王小山的微信,犹豫了很久还是发送了好友申请。他的朋友圈里都是蹦迪喝酒,跳伞滑雪和豪车酒店,只有在2019年我找到了一条,文案写的是兄弟加上一个祈祷的手势,配图是一张两个男生的合照,我猜想左边那个看上去很拽的是他,另一个低头捏着烟的就是竹大卫。我是想问问他竹大卫的事情,但难以开口。我也想问问他安德烈和叶安娜的事情,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问。我是一个脸皮薄的人,就一直搁置了许久,把对话停留在了给互相留的备注上。他说他叫Sam, 是2020届,读的是经济和数学。
没人知道叶安娜去了哪里,她似乎也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在苏州玩了几天后我就回到了杭州。我并没有去太多有名的景點,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沿着一条我不知道名字的河散步。这个地方总是会让我想起老家,也是这么一个江南的小城,也有这么一条小河,散发着安静的气息。但我很久都没有回去那个地方了。
寒假过去得很快,虽然开学了,但因为疫情我还是被困在了网课里,依然没有回到纽约。
这次曹操给我发了几张安德烈的照片,拍的角度都很奇怪,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安德烈总是在一片阴影里趴着睡觉,完全没有在何小书那儿那么嚣张了。看着照片,让我有种曹操是一位领导,而那片阴影是安德烈的工位的感觉。发完照片曹操就给我发了账单的截图,说安德烈实在太能吃了,猫粮又吃完了,猫砂也要用完了,还把一个玩具直接掰折了。
“你确认一下这只猫以后我跟谁对接吧,麻烦了。”
我说等等叶安娜吧,在她回来以前我先垫付你的费用。
“好的,有什么进展我再跟你联系。”
说完这句话曹操就没回过我消息,我估摸着要等下次安德烈把罐头吃完才会出现。
我在朋友圈发了安德烈的照片,不出所料给我带来了许多点赞,也包括王小山的。
“安德烈在你这里?”
“算是吧。”现在安德烈的什么事情都要找我,那确实算是在我这里。
我没有想到这句话让我被一连串的消息轰炸了。
“安娜呢?她把猫卖给你了?她怎么给你的?”
“我就知道这女人不靠谱,亏大卫还让我把东西留给她。”
“没想到拿了他这么多好处连他最后留下的东西都要卖。”
“早知道当初不给她了。我还一度相信了爱情呢,结果哈哈,笑死我了。”
看来王小山是知道叶安娜和竹大卫的联系的,也是他把猫给了叶安娜。我没有理会王小山的阴阳怪气,只是告诉他是我帮叶安娜把猫养在纽约而已。他似乎很不解,为什么叶安娜自己不养。他不解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上不起大学,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租到离学校一个小时路程外的半地下室里,不明白有人会为了省钱而不在疫情期间回国。他似乎对竹大卫的离开也很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竹大卫拒绝跟他一起租一个高级公寓,而是要去SOHO找一个上世纪的房子。他不明白竹大卫跟安娜这种“底层”会有什么共同语言,一直觉得大卫是被叶安娜利用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竹大卫总是郁郁寡欢,不想回去继承家业而是固执地想要学艺术。他说,生命这么美好,怎么会有人不享受当下呢,竹大卫就是搞艺术搞久了,不接地气,躺着花钱这么爽的事情能做为什么不做,非要反抗。
我说,你觉得生命美好吗?这点倒是跟叶安娜挺像的。
“别把我跟卖酒的姑娘比。”
我原本想告诉他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一帆风顺的,但一瞬间我没有跟他讲话的欲望。不过他的有一句话让我记住了,如果说竹大卫真的是搞艺术搞久了,不接地气,那么我想叶小芳就是地里长出来的,长成了艺术。
八
我回到杭州后依旧没能知道叶安娜去了哪里,只是一边每天给叶安娜发着消息,一边远程养着安德烈,从曹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着他胖了多少。我好几次点开何小书挂着工作照的微信头像,但还是没有把安德烈的近况发给何小书,只是让我们的对话停留在了那个购物砍价链接上。我想如果何小书想忘了纽约的话,那首先也要忘了安德烈。
终于有一天,叶安娜的微信动起来了。她回复我,她说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谢谢我把安德烈养在了纽约。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是她和一只看起来出生没有很久的小鹿。她的脸晒得很黑,从她的脸上我已经分辨不出原来那个白皙的在花店里捧着花的女孩了。但是笑容却如出一辙,不是特别灿烂,但是很温柔,有一种暴风雨后太阳出来一般平静的力量。那只小鹿蜷缩在另一个工作人员打扮的人怀里,透过手机屏幕盯着我,一恍惚间就跟那只挂在春天花店墙上的小鹿重合了。
我发起了微信视频通话,叶安娜那边的信号很不好,断断续续,我只能在手机屏上看到一張不时被卡顿的脸。她说她在可可西里当志愿者,其实每天主要的活是捡垃圾,但偶尔也会跟着救援队去救助一些动物。我问她是小鹿吗,她画的那只鹿真好看。她说其实鹿没那么多,藏羚羊比较多,她就是在一次救助藏羚羊的时候受了伤,手机也丢了,再加上过去没多久还不适应高原,所以被送到医院休息了很久。这之后她只换了一个不智能的手机,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系。
“我想着,反正没有人会找我,无人区信号也不强,与世隔绝挺好的。”
我告诉她,我其实去了一趟苏州找她,那里很美,有一条河边跟我家乡的河边长得很相似。她似乎有些惊讶有人会去找她。在她卡顿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瞬间的欣喜,但模糊的画面却又很不真切。我觉得也可能是我看花了眼,因为我听到了同样不太顺畅的有一点低落的声音,她说不好意思,安德烈给我们添麻烦了。
我嘴上推脱没有,但实际上还是想问问,那安德烈怎么办。
“我真的很不好意思说,因为我现在当志愿者,没有收入,存款也在之前买回国的机票就用完了,新赚的钱也剩下不多,用在了来可可西里的路上。再加上这次受伤……可能没有多余的钱养安德烈了。等我之后攒到了钱,我一定会把钱给你。”
我说没关系,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养着安德烈,就养在纽约。我盘算了一下,如果我平时节省一下自己的消费,多自己做做饭,还是可以养一只吃肉的猫的。
“真的吗?”
“我很喜欢他。”
“那我还能看一眼他吗?”
我把曹操拍的安德烈的照片发给了她。可能是因为图片接收得很慢,她过了很久才说话。
“看到现在的安德烈,好像看到了竹大卫。”
她没有解释竹大卫是谁,我也没有说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过往。我点开图片仔细看了看,安德烈确实有一点像王小山那张照片里,低着头的竹大卫的样子。
我知道有很多怀揣着梦想的人,会奔赴在去无人区的道路上,但最后都会被恶劣的自然条件打败,不如选择回到城市里用键盘来写下曾经向往的诗与远方。我不知道叶安娜是不是其中一位。我看着她憔悴的神情和变粗糙的皮肤,想问她后悔吗。
“你准备回来吗?那里这么苦。”
“不回来了,但我不会放弃画画的,我尽量早点还你钱。”
我告诉她不用老是提钱的事情,只是觉得她跟以前比少了些什么,比如她不再说“那好的呀”了。
“因为没有人的地方,反而能想明白很多关于人的事情。我总是觉得什么都好,但其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好的。人能熬过来的,不能期待动物也能熬过来的。一部分人能熬过来的,不能期待另一部分人也必须熬过来的。”
她说话依然还是像谜语一样,让我猜不透她,又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不要伤心,我不是完全为了钱去苏州找你的。我其实一方面想找的是安德烈的主人,一方面也是想找她。
她说那现在安德烈有主人了,但她还没有找到自己。她又问我知道吗,其实她喜欢风,是因为风总是从所有人的身边路过,就像她一样,不过路过了也没有人会回头看这一阵风。她以前还挺享受这种无人在意的自由的,但突然间觉得有人挂念也不错。
最后她问我,知不知道可可西里是什么意思,我说不知道。
“是美丽的女孩的意思。”
九
一年后。
这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纽约,我半年前一回来就把安德烈从曹操那儿接了回来。刚接到的时候安德烈是阴郁的,但是他似乎还认出了我,很大声地冲着我喵喵叫。曹操跟我交接的时候,很郑重地跟我握了握手,仿佛是合作愉快的意思。他说他这半年从来没听过安德烈那么热烈地叫唤过。
一天叶安娜的微信突然转来了五千,说是给安德烈的。
我问她,你还在可可西里吗?她说叶安娜不在可可西里了。
我问她,你不是叶安娜吗?她说不是。
我问她,那你是谁?
她没有回复,后来我说什么她都没有再回复。如果微信也像QQ一样头像会变色的话,这时候应该变成灰色了。这时候我意识到,叶安娜是真的去向不明了。或许她又回到了苏州,或许她又想办法来到了纽约,或许她去了另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这时候是纽约的傍晚七点,安德烈趴在曾经他喜欢的窗边,依旧维持着一个慵懒的姿势看着窗外变成紫色的天空。远处是曼哈顿的天际线,楼下是轰隆隆经过的地铁,全都倒映在安德烈明亮的棕色眼睛里。我关掉微信的时候,叫,安德烈,他回头喵了一声,然后继续回头看着窗外。我最终还是没有叫他土豆,还是叫他安德烈,可能因为他还是活在了纽约。
几个月后,我在纽约14街的地铁站,看到一个瘦瘦的女生,很白,穿着很别致的吊带裙,仿佛很像朋友圈里的那个叶安娜。仿佛又不是。我终究只看到了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向下的阶梯上。
疫情好像改变了很多人和动物的命运,但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