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金 涛
他从小喝牛奶长大,有一股牛劲。7岁时,他仿佛预见到要等70岁才能出人头地。那时他显得高人一头,欺负别人,结果挨了父亲一顿打,从此不敢再翘尾巴。但只要尾巴没割掉,总不免显露出来,而且积压越久,积蓄的力量越大。70岁时,他一口气出版了几十本书,但却因为用了四字词组而被人讥讽为“封建遗少”;因为把“含恨而死”译成“魂归离恨天”而被人说是“偷《红楼梦》”;因为说“魂归离恨天”比“死”更能传情达意而被指责为“王婆卖瓜”;因为说指责者是“王婆骂街”而被骂为“恶霸作风”;因为支持创造性的翻译而被指责为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面对争议,他却更加自信,“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他就是“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得主、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提出者、唯一把中国历代诗词全面系统地译成英法韵文的著名翻译家许渊冲。
许渊冲西南联大的同学杨振宁说,他将中国文学史上的许多名诗译成英文,尽力使译出的诗句富有音韵美和节奏美,从本质上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并没有打退堂鼓。
许渊冲把最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最快乐的事情。这种快乐,上承春秋孔子之风,下自西南联大时期的家国情怀,发乎内心,在为世界创造最美的艺术中得到了呈现。
●记者:您的60多本著作基本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开始出版,此前有过翻译吗?是什么时候播下了翻译古典诗词的种子?
◎许渊冲:我今年90岁,经历了三个30年。头30年是学生时代。30岁回国,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后因越南战争需要,调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这期间北京10年、张家口10年、洛阳10年。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如果搞文学就会被批成是文学路线。所以文学翻译是偷偷地在下面做的。但也有例外。1956年提倡百花齐放,其后四年我一年一本书。先是出版了17世纪英国诗人德莱顿的诗剧《一切为了爱情》,拍成电影叫《埃及艳后》;翻译了毛泽东的诗词,当时毛泽东诗词只许公家翻译,我的译文不能正式出版;翻译了罗曼·罗兰的小说与秦兆阳的《农村散记》。四年四本书,都受到批判:《一切为了爱情》,题目就是宣扬爱情至上;翻译毛泽东诗词,说我有名利思想;罗曼·罗兰的小说主张个人奋斗,不合时代潮流;《农村散记》写农村很好,但秦兆阳后来被批判,我翻译他的作品,自然又要挨批。
6月17日上午,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许渊冲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先后毕业于西南联大、巴黎大学。北京大学文学翻译教授。出版著作近100种。在《翻译的艺术》中他提出了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以诗译诗”的独特才华使他成为全世界将中国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唯一专家。2010年,许渊冲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On the morning of June 17, Mr. Xu Yuanchong, a leading tycoon of Chinese translation industry and a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f Peking University, has passed away in Beijing at the age of 100.Xu Yuanchong was born in Nanchang, Jiangxi in 1921. He graduated from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 and Paris University successively. And he was professor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at Peking University, with nearly 100 published books. He has proposed the Chinese school's literary translation theory in "Art of Translation". The unique talent of "translating poems with poems" makes him the only expert in translating Chinese poems into English and French verses in the world. In 2010, Xu Yuanchong won the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 for Translation Culture" in China.
许渊冲
●记者:选择诗歌翻译是极大挑战;选择中国古典诗词翻译,无疑是在攀登翻译的珠穆朗玛峰。您小时候也喜欢《水浒》《三国》《说唐》这样的古典小说,后来为什么没有走上小说翻译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您是否也受到过非议、想过退缩?
◎许渊冲:最初我是怎么翻译诗歌的?30岁以前求学,课余就译了一个剧本。中间30年一直在教学,而且是教两种文字,一天8小时,晚上再忙两小时。“文革”期间边挨批斗边译诗,翻译长篇大论根本不可能。“文革”结束,毛泽东诗词我全部翻译了。这样已经很不得了了。
在翻译中,得到一些诀窍,总结出一些理论,就希望更上一层楼。比如翻译“不爱红妆爱武装”,刚开始译成“To be battle-dressed and not rosy-gowned”,用“rosy”而非“red”,已经不错了;但后来我进一步,译成“To face the powder,not powder the face”。有人说我的翻译胜过了原文,更加形象化。但当时敢说吗?不说还要挨批,人家说是歪曲毛泽东思想。当时钱钟书先生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说我的翻译成就很高。钱先生作为毛诗的官方译者,觉得我的成就很高,这很难得。
“近似”与“精确”是相对而言的,由于受学习者认知特点的限制,中小学数学教材中“综合与实践”类课程中的许多课题学习问题仅限于“近似”的解答,目的是让学生感知实际问题解决中估算与精确的数学差别,有助于学生估算意识与问题解决能力的培养.但课题学习问题的“近似”解答并不是说这些问题没有“精确”答案,也不是说教师仅仅将教材中“近似”解答的知识传授给学生就足够了,作为新课改理念下教材的使用者,教师还必须具备透过“近似”获得“精确”答案的知识与能力,只有这样,教师才能在教学过程中对教材中的“近似”解答过程做到合理解释与适度把控.
●记者:您在翻译理论中提出“三美、三化、三之”,翻译本身都成了一种可以欣赏的艺术。
◎许渊冲:我的翻译理论源头可以上溯至老子和孔子,尤其是孔子对我影响很大。
许渊冲与师友
2010年,许渊冲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三美”是鲁迅提出来的,他说文学有“意美、音美、形美”,我用在了翻译上。但最早的理论源头可以找到老子那里,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在翻译中常常会遇到这个矛盾,比如傅雷提出译文要尽量接近原文的结构。举个例子,《高老头》中,随着高老头的埋葬,拉斯蒂涅埋葬了他最后一滴同情的眼泪,他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旺多姆广场的柱子和残废军人院的穹顶之间,决心向社会挑战。提到巴黎的残废军人院,法国人都知道那是拿破仑墓所在,但中国人不知道,傅雷按照字面意思翻译。但我认为巴尔扎克写到此处重点想到的是拿破仑墓,拿破仑激起了拉斯蒂涅想要跻身巴黎上流社会的欲望。我根据深层意思,把残废军人院翻译成了拿破仑墓,不这样整个意思出不来。
我翻译的原则是三之:“知之、好之、乐之”。译文别人能否读懂?是不是喜欢?能不能让人感到乐趣?严格地说,翻译成残废军人院,并不能使人知之,更不要说好之、乐之。“三之”是翻译的目的论,源自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果翻译能让人感到乐趣,就达到目的了。
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是使人乐之。《论语》首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中国人读书也好、做人也好,重乐。生活是求幸福,这一点很高。西方是罪感文化,《圣经》说,上帝有智慧之果,人吃了就犯罪。人到世界上来,有了知识,就有罪了。翻译是要把中国的智慧介绍到西方。如果翻译得不好,只有表层结构,没有深层结构,就很难达到目的。我的翻译理论就是要把中国深层结构翻译出去。
●记者:您的翻译深受钱钟书先生影响,但也有很大矛盾。
●记者:您提出了“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为什么敢于提出这样的概念?它的未来会怎样?
◎许渊冲:这不是提不提的问题,而是现实存在。中国是世界上出版翻译书最多的国家。中国有不少中译外、外译中,这个国外很少见,世界上没有一个外国人出版过中英互译的作品。这说明中国的翻译高于外国。理论来自实践,没有中英互译的实践,不可能解决中英互译的理论问题。因此,能解决中英或中西互译实践问题的理论,才是目前世界上水平最高的译论。很多人说中国不如西方,翻译也要用西方理论。实际上西方翻译理论达不到我们的高度。现在北京大学要办世界一流大学,但先要了解什么科目已经达到世界一流。我敢说中国的翻译已经达到世界一流了。从美国回来一个博士,就成了专家;我们搞这么多年的,反而不知道。这是官本位和学术本位的矛盾。
许渊冲夫妇与朱光亚夫妇、杨振宁交流
许渊冲
杨振宁说,他一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帮助中国人改变了不如人的心理。杨振宁是科学家,他得到诺贝尔物理奖开始改变了中国人的自卑感。我觉得在文化方面,尤其是在译学方面,也应该改变中国不如外国的心理。中国的翻译理论继承了古代老子、孔子的思想,发扬了近代严复、鲁迅、林语堂、郭沫若、傅雷、钱钟书等人的学说,古今中外,把好的东西都吸收进来,所以说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是成立的。
中国人的好处,是谦虚,“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谦虚固然重要,但光有这一点不行,也要让人知道。有人认为我是集翻译的大成,从某方面讲,前人的成果我都吸收了一点,不能说是大成,算小成吧。如果我60岁死了,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将来一定会有直译和创译两种发展,因为总是会有人喜欢直译。为什么?容易,也有理论支持。但西方翻译理论没有什么新内容,有时加入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把政治摆上来,和翻译本身关系不大。这些主义,和中国的优化论、创译论差距很远。郭沫若把翻译提高到创作地位,做到这个多难?但还是要有人去做。
●记者:中西互译,全国做得好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诗译英法是一项孤独的事业吗?您觉得这项事业迷人之处何在?
◎许渊冲:你刚才的提问中说我把翻译理论变成了艺术,总结得很好。翻译本身可以很好玩。说实话,读书为了什么?为了趣味,为了美和幸福。幸亏有了翻译,生活才有了依靠、有了意义,我乐此不倦。
人生能使人乐最好,不能使人乐,至少要自得其乐。在翻译中碰到好的句子,或是对前人有一点超越,就会很得意。翻译《高老头》时,我看到傅雷的译文里有一句:晴雨表里边走出一个教士来。但晴雨表里怎么走出教士呢?后来对照原文发现,晴雨表很可能应该是窗外覆盖的遮阳避雨的棚子,在法文中,这两个单词只差一个字母。我想有可能是巴尔扎克写错了,或者是原文印刷错误。因此我的翻译和原文不一致,但争取和原文后面的现实一致。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超越了傅雷。同时发现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一个错误,就像找到一颗行星一样,也是一种乐趣。
杨振宁说,他多少年才有一个灵感,而我时时刻刻都有。我容易找啊,一个地方超越前人,就可以是一个灵感,乐趣不会少的。而且一直可以有。不管别人是否反对,自得其乐就好。前不久我刚翻译完《高老头》,最近外文社又约我翻译古典诗词一千首,你来时正在做。如果不翻译,就觉得白过了一天。生活着,总得有点成果对得起人。我们这代人从日本人的侵略与压迫中过来,我逃难逃到昆明,念大学、出国留学都是国家出钱,现在有点成绩,要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的事,使国家在世界上站得起来。中国人不比外国人差,甚至有些地方超过外国人。这本身也是一乐。
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得到知识,并把知识付诸实践,是一种乐趣。这句话总结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