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创作生涯的第五个时期——“天涯美学时期”,洛夫以三分之一的生命与诗共同追求“最现代的,但也是最中国的”的美学。这个美学,可以说,是蕴含着“萧散”与“冷肃”两个元素。在不同阶段,他以一系列实验性方式展示一种纯粹诗的境界,包括以“唐诗解构”、“隐题诗”、记游诗及禅诗,表现“萧散”美学,又以独特的叙事诗、动物诗及其他“物”诗,表现“冷肃”美学,有机组合成“萧散冷肃”美学的完整性和动态性,带领现代诗进入纯粹诗的领域。这是诗人晚期诗歌所表现的“漫不在乎”的境界,回应早年的“物我同一”哲学思想。
关键词:洛夫;“天涯美学时期”;萧散冷肃;美学;纯粹诗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3-0032-07
一、引言
洛夫(1928-2018)于2001年發表三千行长诗《漂木》,带给诗坛无比的惊喜,打破了高龄不能创作的说法,是继《石室之死亡》后,以长诗再次检证了他的诗学成就。与此同时,他又创作了大量的抒情诗与现代禅诗。他自称这个阶段是“天涯美学时期”①的一个旅程的一部分,用了接近二十年的时间完成(现在算起应该是三十年的时间),是他创作生涯中用功最勤、收获最丰盛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诗歌主要风格包含宁静、冷峻、和谐的审美境界,诗人自觉追求和营造纯粹诗。本文以洛夫“天涯美学时期”的诗为例,探讨他的创作生涯中最后三分之一的时间所追求的“最现代的,但也是最中国的”②美学,在不同阶段以一系列实验性方式展示纯粹诗的境界,逐步确立“萧散冷肃”的美学。这种美学,可以说,是对“天涯美学时期”的新批注,倾向诗歌的本质与形式的多次转向。
洛夫总结创作生涯的两大趋向,也是两大关键时期③。一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探索与创作实践。1959年,他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创作了《石室之死亡》,它是一部实验性较强的作品。到了1974年,他创作了《魔歌》,调整了创作心态,自觉地重建一种诗的秩序,就是接近生活的语言形式与风格。二是进一步探索传统作品与现代审美的接轨方式。他以西方的现代技巧来表现东方的智慧,更多的是表现中国独特的审美意识与生活情趣,接近中国传统的抒情诗,又以现代禅诗显现将心见性的本质,以生活为题材唤醒生命中的禅意识,体现诗与生命同在这一命题。从诗人的美学观念来看,他先自觉追求精神上的审美向度,然后才有一套诗歌的理论,最后通过实验性作品实践其中的美学理念。这些实验性的作品无不渗透着诗人对生命哲学的深层意义的思考,如“唐诗解构”、“隐题诗”、记游诗、禅诗、独特的叙事诗、动物诗、其他“物”诗等。他总结这些作品是“形成一种具有超现实特色与中国哲学内涵的美学”④,达到诗禅一体的境界,也是为现代诗寻找新的方向。现代诗走过一百年以后,纵使题材多样、手法不同、风格纷陈,似乎已经写尽了,但其核心的价值仍然存在,就是生命的本质,也就是诗的本质,即“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纯粹诗”⑤,也可以是不带任何门派或主义的纯粹诗。而他的晚期诗歌理论与创作,流露诗人追求自我觉醒后的美学,开拓了诗歌的题材,转变了诗歌的风格,甚至扩大了诗歌的意境,可以用“雪落无声”作为脚注。他解释以“雪落无声”作为书名,就是创造个人心境与自然景象合一的境界,那是由无限的静谧和孤独所融合的宇宙情怀⑥。只有把自己放在宇宙最寂静的状态,才能够以心见性,省视自己对生命哲学与传统文化的传承,渐次形成了他晚期诗歌中所流露的“萧散冷肃”美学,也是他自觉追求“漫不在乎”⑦的境界,回应早年的“物我同一”哲学思想。
二、“萧散冷肃”的定义
“萧散冷肃”⑧一语,出自洛夫《如是晚境》(代序)一文。诗人总结自己创作生涯的三个阶段,一是早年“辣”的诗风,刻意以强烈的戏剧性冲突营造诡奇又爆炸性的意象,二是趋于平静的中年诗风,如泻落深潭的瀑布激起浪花后的平静,三是1996年起在北美雪楼所创作的诗篇,渗透一股“萧散冷肃”的味道,以“漫不在乎”的心境观照生命与历史。雪楼是诗人探索诗歌艺术,创造梦幻的理想天地,有文学讲座、诗歌朗诵活动、书法欣赏聚会等,是诗人创作生涯的顶峰标记,即“天涯美学时期”。“萧散”一语,其解释是:一是闲散;二是离散冷清。“冷肃”一语,早见于他的代表作《石室之死亡》第二章,“设使树的侧影被阳光所劈开/其高度便予我以面临日暮时的冷肃”⑨。回顾诗人的生命足迹,他曾自称旅居北美是自我流放异国的半自动选择,在温哥华的书房“雪楼”赏雪写诗,存在着一种闲散的孤傲与狂放的心境,即他所言的“漫不在乎”,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⑩的境界,近于忘我的放,所以是“萧散”。闲散的心境更好地带出宁静的心境,也能够表现离散冷清的诗境,包含中国传统诗歌美学的超脱、飘逸的元素,即严羽所提倡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11之美。除了长诗《漂木》外,他通过一系列实验性作品来完成“天涯美学时期”,一是包含着“萧散”美学,见于“唐诗解构”、“隐题诗”、记游诗及禅诗;二是包含着“冷肃”美学,见于独特的叙事诗、动物诗及其他“物”诗。大抵诗人反顾自己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阶段,延续“冷肃”的境界,但他摒弃了《石室之死亡》的非理性又诡异的手法,也不是对无思维的思维方式的回望,而是表现暮年的宁静、冷峻、和谐的审美境界,所以是“冷肃”。这点可能是他不再是军旅诗人的关系,故此在退役后不自觉地流露极度萧散的情怀,又因趋于虚无的晚境而冷肃,有机组合成“萧散冷肃”美学的完整性和动态性。本文以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印象式批评,勾勒“天涯美学时期”诗歌的内在要素,即集中讨论他近三十年来结集的抒情诗与现代禅诗的情感和思想。
三、“萧散”美学的实践
“唐诗解构”十一首12,是他试图对中国旧体诗中的神韵的释放,以读者熟悉的唐代名家名作,在格律形式上进行彻底的解构,但尽可能保留原作的情感与意境,重新赋予现代的意象与语言节奏,传承中国文化和古典诗歌的意韵。收录于《唐诗解构》一书13,共有五十首,始于《登幽州台歌》终于《金镂衣》。“解构”一词,依照德里达的思想来看,是一种新的阅读方式和阐释方式,颠覆思想史上的二元对立的命题或等级秩序,批判西方传统哲学14。洛夫认为“解构”就是除去原来的价值,再赋予新的价值或观念。它意味着旧有文化符号之间的关系的分解裂变15。在这项实验性工程中,他重新诠释和再创造“意在言外”的唐诗,以现代语言的表述方式、意象与节奏,去掉了一些旧的东西,也创造了好些新的东西,赋予唐诗新的艺术生命,也是对胡适等人摒弃传统的反拨16。一是重新认识和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通过自然景物表现人的当下心境。如王维《竹里馆》的“竹林”、“琴声”、“长啸”、“月色”,是一种孤寂之美,“这是他唯一的竹林/唯一的琴/唯一的月色/唯一的/储存在竹节里的空无”,诗人内心的寂静、超脱与空净的境界,不言而喻,以景拟人,心灵的空无与竹林、明月的清幽相互辉映。又如孟浩然《宿建德江》以“月”、“水”、“荒烟”、“萧声”等景物,表现一种愁思的朦胧之美,“我在船头看月/月在水中看我/江上有人抱着一个愁字入眠”,把舟泊暮宿的画面切割成三个场景,由“我”、“月”与江上人交织成乡愁一点。这方面的“解构”是传承中国传统诗歌艺术可再创造的价值。二是寻回失落已久的古典诗中的意象美,如李白《玉阶怨》中的“露水”、“月色”、“水晶帘”等古典诗的意象,追问“人在何处?”与“他在何处?”,同样无一字言怨,但怨情自明。又如陈子昂《登幽州之台歌》中的“高楼”、“薄雾”、“城邦”、“云”、“阡陌”、“涛声”、“夕阳”等古典诗的意象,“楼上的人/天长地久的一滴泪”,是现代诗人独立于宇宙中的孤寂之感,在悠悠天地与时空中突出个人的渺小,具有强烈对比的艺术张力,是诗人自我成长的写照。这方面的“解构”拉近了个人的主观经验与宇宙客观事物之间的关系,又有新的艺术意义。他说明这项实验性工程,是以现代诗的方式重现古典诗的美学,引证艺术生命没有古代或现代的分别,而是一种永恒的艺术性创造力,“这,是唐人的泪/还是一首揉皱了的/现代诗?”(《闲情》)。
在“唐诗解构”中,他以现代语言重建古典诗歌的景物与意象,把主体经验抽出客观世界,探索生命的价值与传统的美学的可能性,或者说,是唐代诗人促成现代诗人自我成长。从影响的焦虑上看,强势诗人以坚忍的毅力向前贤进行无休止的挑战17,唐诗往往使后来诗人更加富有独创精神。在诗的影响下,个人或个别事物在各种状态中流动,即从一种状态转换至另一种状态,而真正的诗人总是对前一位诗人进行误读。这种误读,实质上,是一种创造性校正、误读或误译18。换言之,真正的诗人作为后来者,总是处于传统影响的阴影下创造诗歌,这是影响的焦虑,后来诗人心理上焦虑传统的影响,或由于传统影响而引起的焦虑。真正的诗人努力否定诗的传统,摆脱前人诗的影响,创造新的诗歌形式。这就是诗人创造性误读各自的前驱者的结果。因为个体不满足于现状,洛夫穿越时空取前人的意象为己用,为了扩大自己的想象空间,创造性地解构唐诗,建构独特的风格。唐诗是中国诗歌的盛宴,蕴含“神”的意味,相对而言,现代诗则是“貌”。他以“貌”释放“神”,加入现代性的意象、隐喻、暗示等技艺,让世人重新认识传统文化和古典诗,印证诗歌的超越性和永恒性。正因如此,他与其他现代诗人不同,他们否定古典诗,而他则重新审视古典诗歌在当代的现实意义,重新思考古典诗与现代诗的关系,溢出“萧散”的第一面,都是深沉式回望历史的作品。除外,《走向王维》、《杜甫草堂》等作品,以“青苔”(有时称作“苍苔”或“湿苔”)作隐喻,象征生命的荒芜,也暗示历史的茫然,更符合他的萧散又有点悲凉的心境19。心与诗合一,由物及人,由自然景象到物象,由外界到内心,是一次生命与历史的探索过程,直观生命方式的感悟,如雪落无声的诗境。
“隐题诗”,他自言是最具特色的实验性创作,穿越古典诗歌而另外开创新的创作方向,内容上是对美学范围的思考,形式上是自成一格的新型诗体,探索与试验诗歌的语言。标题本身就是一句或多句的诗,每个字都隐藏在诗内,追求整体性的有机组合,而不是文字游戏或后现代主义的手法20。他再次突破前人诗歌语言局限,不断反思自己所处的文化生态环境。他的第一首隐题诗是《我在腹内喂养一只毒蛊》,于1990年在《创世纪》上发表,标题藏在每句诗的开头。他在一年内完成了四十五首隐题诗,见于台湾各大报的副刊,再次超越了现代诗的诗法,也发挥了现代汉语的魅力。汉语方块字,制约人们的思维习惯,也促成人们另一种潜意识的产生,在知性的激浪中,爆发灵感,也是挑战人们的想象力。在“隐题诗”中,他借着藏头或藏尾的方式,反思诗歌散文化的创作过程与思维方式。《给琼芳》的中心思想藏身于每句的第一个字:“你”、“是”、“我”、“惟”、“一”、“的”、“爱”,形式上用心经营汉字,挖掘每句散文诗的深层意蕴。只有闲散心境的诗人,才会用心选择语言、经营意象、安排节奏等。从这个超越自我的过程中,他赋予隐题诗新的艺术生命价值,称之为“半自动语言”,也为读者注入另一种审美情趣,溢出“萧散”的第二面,是一种不为主流文化所牵绊的自创作品。所谓“自动语言”,是超现实主义反理性的必然结果,与禅宗的“参话头”的表述方式十分相似,都是为了切断理性的控制21。可以说,“半自动语言”带有部分直观性的反逻辑思维的表现方式,部分隐藏诗人的心象,而诗的本质就在当中渗透出来。在创作的微妙心理中,他以“隐题”的形式展现闲散或宁静的心境。
记游诗与禅诗密不可分。他后期经常到内地开会、出席讲座、旅游访友,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来往名山大川,畅游南京即写成《秦淮河诗抄》四首、游江南时写下与扬州、无锡、杭州相关的四首诗。《西湖瘦了》写西湖旁的蝉鸣、柳条、风、白塔、廿四桥等景物,刻划十月秋色西湖的妩媚。《秦淮河诗抄》包括《灯火》、《橹声》、《夜寻乌衣巷》及《与诗人李岱松、庄晓明逛夫子庙》四首,记下秦淮河上的笙歌、灯火、雾里橹声、刘禹锡的乌衣巷、王谢堂前燕子的情怀、夫子庙上的雨花石与毛笔,等等,与刘禹锡《乌衣巷》、朱自清《掌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所显现的文人情怀暗合。其他如《饮马二泉——在无锡听阿炳的〈二泉映月〉》、《登峨嵋寻李白不遇》、《一九九三·过黄河》等,从诗篇的题目可知他的旅游足迹,是诗人传记的明证。
在游历期间,他偶然会获邀旅宿寺院,如游苏州有缘旅宿寒山寺三天,故写成《夜宿寒山寺》,有张继《枫桥夜泊》的韵致,勾勒寒山寺晚钟过后的烟雨迷蒙之美,又以“石头”隐喻人潜意识中的欲念,是没法子参悟禅境,思考色与空皆无这一人生课题。他常以“石头”(有时称作“化石”或“卵石”)入诗,如《信》中“深知我很喜欢焚过的温柔/以及锁在石头里的东西”、《绝句》(第四帖)中“夏虫望着冰块久久不语//啊,原来只是/一堆会流泪的石头”、《石头骂我贼》中“石头骂我/贼/我只不过从它内部/偷了点个性”等,也是暗示人的欲念,深刻显示人的潜在性特征。因应住宿地点的独特性,又为僧人讲授禅诗,故形成别开生面的现代禅诗。这类禅诗,他自诩是最特殊又最具标志性的作品,将明心见性,唤醒生命的禅意识,但与宗教无关,旨在表现哲学的深度与美学的纯度,富有东方智慧之美22。在宋代,诗人学佛之风盛行,许多文人如苏轼以学诗如参禅的态度创作诗歌。严羽的《沧浪诗话》可以说是宋代禅诗的总结,以禅喻诗,勾勒禅与诗互相具备的特质。诗意即是妙悟,悟有浅悟、深悟与透彻之悟的等级之分。只有透彻之悟才是奥义。诗的艺术见于兴象与趣味(即韵味),实现诗的力量,做到不落言筌,“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3,重点是不留痕迹地托物寄意言情,指涉空无或空灵之境。禅诗一直是文人对生活哲学的探问,反映诗人的理趣智慧美。在现代诗史上,卞之琳的新智慧诗如《断章》、《尺八》、《距离的组织》等,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延续与改造,是智性化的探索,融合哲理、智性与感性,但仍未进入禅趣之地、达到去无痕迹的境地,最后由洛夫完成了这一项现代禅趣诗的美学工程,对中国现代诗歌禅化作出贡献。
他的第一首禅诗是1956年写的《窗下》,但流传最广的则是1970年写的《金龙禅寺》,而最為达到妙悟的境界,应推2005年写的一百四十行长诗《背向大海——夜宿和南寺》。据《背向大海·自序》一文24与《背向大海——夜宿和南寺》后记25,他应邀到花莲和南寺小住数天,清晨黄昏,在海浪、落日余晖、诵经声与背向大海的无休止骚动过程中,面对寺院时内心感到无比的丰盈安详,夹杂内心微妙的平衡、失去时空感的永恒、物我两忘的美与物我不存在的空,一年后写成了此诗。全诗分别以蓝色的眼泪与深蓝色的涛声、影子与脚印、木鱼破与不破及沉底的指南针的多重意象,思索“存在”与“不存在”、“自己”、“破”与“空”及平静,是他晚年对人的生命过程的一次深远又睿智的探索26。而他的抒情诗也比较能够彰显禅理的离散冷清境界。他的禅诗是纯诗的载体,以大量的意象为手段,如与“雨”相关的禅诗中的“伞”或“鸟”,发掘内心不可言说的空灵。禅悟性的直观方式,往往带有深刻思想和纯净感悟,达到禅的空灵境界27。《雨想说的》:“其实我想说的/正是雨想说的/流过你窗外的淡淡的水迹想说的”,交织着“我”、“雨”与“水迹”的淡淡境界。《昙花》:“很快它又回到深山去了/继续思考/如何再短一点”,昙花没有自伤短暂的生命,而是思考怎样使生命再短一点,是生命长度的悖理。《秋之死》:“秋,美就美在/淡淡的死”,写淡然退去的秋天。在他的心中禅意是什么,可以从《禅味》得知一二。它不是咖啡的香味,不是辣椒的辛味,不是蜂蜜的甜味,不是苦瓜的苦味,而是“或许近乎一杯薄酒/一杯淡茶/或许更像一杯清水”,如日常生活中的酒茶水无处不在,“经常赤裸裸地藏身在/我那只/滴水不存的/杯子的/空空里”,是空无的。空无的诗境,可以以《无声》(禅诗十帖)作为脚注,以花落、叶落、月落、雪落、日落、果落、潮落、剑落、梦落与泪落为题,暗示禅意无声洒落在自然景物之中,又暗合与人有关的潜意识,落下无声又处处有迹可寻,直观见性,即优游不逼的闲散心境,也是诗境。这类禅诗是诗与生命同在的美学智慧。
他表示语言是诗人的敌人,也是武器,“诗人首先必须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28,由此走下去,如庖丁解牛般出入于语言而没有障碍,逐渐化为一切事物与人类本身的经验。这种观念与禅意不谋而合。“禅宗主张觉性圆融,直观自得,而这种觉性与直观乃出于潜意识的真实,亦即生命的本质”29,不留文字却又要以语言直观世界,发掘人类内心不可言说的空灵,是禅悟式的直观感悟。“禅,心慧也,诗,心志也。慧之所之,禅之所形;志之所之,诗之所形”30,这就是禅的意义,也是诗的意义。因应个人感应的强弱而产生深浅不一的意义,也以任何角度去诠释内容,可能是禅意,也可以是诗意。这点与他所探索的现代诗的方向一样,即最后会发展为纯粹诗。不同的人读诗时会有不同的感应,也有不同的解读方式。因为言意矛盾,故诗人需要以意象表达诗人的内心世界,即寄托。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但禅理又不离文字,禅思重在心慧。禅诗比较能够表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形成“言不尽意”、“得意忘言”、“不可言传”等境界,产生感悟。儒家认为言尽意不尽,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到尽言尽意,强调言教,并在“言”与“意”之间加入“象”。《周易·系辞上》中的“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31,意指卦意,象指卦象,言指爻辞。因为语言难以表达深层次的思维,故需通过设立卦象,再在卦象下加以文辞说明的方法,就能委婉又详细地表达意思。
为了表达空无的境界,他把禅意放在大量的意象中,如花、叶、月、雪、日、果、潮、剑、梦、泪、朝露、雨、雨伞、石头、化石、卵石、鸟、鸟声等,直接从物象中直观人生,就是暗合个人的性情与妙悟,达到圆融自得的境界。他通过意象艺术来串连中国现代诗歌与古代诗歌的内涵,包括凝合自然的意象心理、感物兴会的意象思维及意境化的意象旨趣32。他自觉借助客观物象写诗,故需要亲近自然物象,凝合诗人心灵与自然意境,衍生人与自然生命的感应关系33。因此,他以意象观照世界,统一情与景、心与物,这里需要惊人的想象力来表现心中的意象,藉此解决言意矛盾的困局。言是达意的工具。“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34。庄子直接采取“忘言”而“得意”的态度,否定语言之余并视之为得意的工具,好比荃和蹄,得鱼和得兔后便抛弃它们。庄子借助比喻、象征等方法,引发人们联想,形象地论述在言意问题上、在“言不尽意”的困局中,以“得意忘言”的方法来解决语言的限制。由此可见,禅诗需要大量的意象来解决言意矛盾的局限,以感物兴思、感物兴象、感物兴会的思维方式35来表现“漫不在乎”的境界。他的禅意充满意象,诗歌语言非常形象化,情感也饱满充沛,而且具有淡淡的禅味的空灵之境,走向宁静、冷峻、和谐的境界,投射创作过程中的闲散心境,也是诗境。在记游诗与禅诗中,他借个人游历与禅院的诵经声溢出“萧散”的第三面,可视之为深层的体现,也是最具特色的一面。简言之,“萧散”美学是“最中国的”,在现代性的诗歌领域里,他引入中国传统的审美、生活情趣与禅趣,具时代精神与觉醒意识。这种“最中国的”美学,追求意象艺术审美价值的向度,即意境化的意象旨趣,是虚实相生、象外之象的联想性的深层审美境界36。
四、“冷肃”美学的实践
独特的叙事诗,是他未采用任何暗喻与象征的叙事诗,如《苍蝇》。它是一首主知的诗37,重构叙事诗的美学,包括冷静、客观和准确的处理手法、借用戏剧性的手法及对生命的感悟与自然宇宙的观照,即他所说的“冷诗”。戏剧性的手法可以增强艺术的张力,补充叙事上的不足,如结构上的散乱。由于他以极度冷静的心态来观察一群被人类鄙视厌恶的小动物,即写成一系列的生态诗,如蚂蚁、蟑螂、蟋蟀、蚯蚓、蛇蝎等,扩充了诗的题材,也寻求多变的风格。“冷诗”形成了他的最后一本诗集《昨日之蛇》的主题,回应年轻时已存在的“物我同一”的哲学思想。最后,他易名为动物诗,整合散落在各个诗集中的动物诗,留给世人最后思考生命的哲学。他继续施展象征与暗喻的魔法,写人与动物的关系,写人的欲念。《蟑螂》以蟑螂的视角说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反映人类对牠的存在的鄙视。《泥鳅十九行》以冷静、客观和准确的写实手法,重组泥鳅多样性的生存本领。牠生于混浊的水中,久之引头出水面张口吸气,又可陆行,又可钻身泥底,以黏液裹身,度过旱季,即诗笔下的“牠仰起卑微的头/呵欠/一个与整个宇宙有关的/孤独的泡泡/从泥浆中冒出”。《松鼠家族》写自家园子里一窝五口的松鼠之家,写实地纪录松鼠的生活点滴,读起来流露幽默又怜爱之感,活现了人与松鼠的互动与和平共处。《大鸦》推翻乌鸦不祥的象征,“那最后的虚无,与牠/全身的黑无关/而传说中的风风雨雨和/吉祥与否无关”,冲破人类对乌鸦固有的认识,触及人的本性与现实。《鱼之大梦》反思人类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宰割烹煮鱼类,他逼视死亡与生存,敏锐地观照宇宙万物。而《我说老鸦》通过“我”对老鸦下了下来或飞走的命令,乌鸦高高在上的存在姿态,与人的内心聒噪与喧闹形成强烈的对比,是戏剧手法的暗示。又如《鸟语》以鸟的视角表现花朵、深山里的融雪、新绿的柳枝、爬进花蕊的毛虫,是一首春天自然景物的赞歌。总的来说,他以动物诗实践叙事诗的美学,且以此实践“物我同一”的哲学思想。
观乎一系列的动物诗,再现一幕幕的生命,也重现人类一次又一次的欲念,盛载着他对生命内涵的深刻体会。以此观照“物我同一”的概念,同样,他笔下的食物诗如《西瓜》之西瓜之死是青蝇之生、《甘蔗》之甘蔗的三种食法如解剖学、《南瓜无言》之南瓜被剖开的不知所云等,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是物与物之间的感应,也是物与我之间的同在,食物被切开时自是无言但会痛的,故他也会疼痛物伤。诗人笔下的宇宙万“物”也是如此,如《诗的葬礼》:“字/被烧得吱吱大叫/灰烬一言不发”,《山寺晨钟》:“地平线下太阳分娩时/阵痛的叫喊”、《日落象山》:“话未说完/地球已沉沉地喊出一声/痛”,等等,從“我”看“物”悟出当下的直观思维,也以人的呼痛观照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创造“物”与“物”、“我”与“我”、“物”与”我”的生生不息。因此,他以“冷眼”观察自然宇宙万物,与“物”保持距离,从远处观察“物”,渐渐转化为虚空,便不会有痛苦。有时候语言是过多的声音,而思维也不是能靠语言说得清楚明白,一切不能再言说的时候,代表一切事物终归于虚无。而他的植物诗也是另一道形而上的风景,如《狼看草的夏天》《向日葵》《昙花》《唐槐》等。
“冷肃”的美学是“最现代的”,包含以冷静的超现实手法,向往与追求和谐的世界。这是他一直追求的“物我同一”的哲学思想,反过来思考诗学观念与诗法。咏物,自古有之,诗人源于体物而创造个人情怀,或因心中有情而借物抒怀,这就是题咏物诗的动机,“因物起兴,随物抒怀”38,保留托物起兴的传统艺术,彰显现代抒情性诗歌的本质。他重新思考物我的关系,以物来观照世界,达至“漫不在乎”的境界,故创作了大量的题咏物诗,与其他诗人对咏物持否定的态度不同,全面观照生命、自然与宇宙,突出深沉式的“冷肃”的作品。诗可以探讨或诠释人类的灵魂与命运,在创作过程中,由内至外爆发生命的本质39。这是他的诗观与诗法,即他后期所说的诗与生命同在,以诗彰现生命的真谛,又以生命哲学来探索现代诗的方向。因此,每一个创作生涯时期,他的实验性工程都是对现代诗的一次探索,不断扩充题材,调整语言,改变风格,务求以新的面貌呈现在读者眼前,给诗坛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也成就了诗人与诗的超越。显然,他以使命感驱动探索过程不断向前,不断挖掘、表现与诠释生命40。如果说早期的《石室之死亡》是军旅生命中的生死、爱恨与得失之间的爆发,那么,晚期的《漂木》则是在雪楼的孤独呐喊中的一次回声,试图独立于苍茫的天地中寻找一颗安顿的心,意味着“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淡然态度,也是对二次“放逐”的回答。在观照诗与生命的旅程中,他的一系列实验性作品就是实践植根于内心的“物我同一”的哲学思想。他的遗作《昨日之蛇》实践了《魔歌》时期的现代诗歌观念,其核心思想是探讨生命奥妙的意义,以人的欲念作隐喻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我们相信其他的“物”诗,也可以重新结集,以延续《昨日之蛇》“物我同一”的哲学思想。
五、结语
在创作生涯的第五个时期——“天涯美学时期”,洛夫以三分之一的生命与诗共同追求“最现代的,但也是最中国的”的美学。这个美学,可以说,是蕴含着“萧散”与“冷肃”两个元素。它们带领现代诗进入纯粹诗的领域,是对百年新诗最后的回答,更多的是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实验性工程,又是留给世人思考尚未完成的诗歌进程。
① 洛夫把自己诗歌创作生涯归纳为五个时期,依次是“抒情时期”、“现代诗探索时期”、“反思传统,融合现代与古典时期”、“乡愁诗时期”及“天涯美学时期”。
②③④⑤22 洛夫:《如此岁月·自序》,《如此岁月》(洛夫诗选——1988-2012),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19页,第18-23页,第21页,第22页,第20页。
⑥⑦⑧19 洛夫:《如是晚境》(代序),《雪落无声》,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2页,第4页,第4页,第4-6页。
⑨ 洛夫:《石室之死亡》,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57页。
⑩34 (清)王先谦:《庄子集解》,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311页,第255页。
1123 (宋)严羽:《沧浪诗话》,陈超敏评注,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4页,第24页。
12 洛夫:《唐诗解构·小序》,《如此岁月》(洛夫诗选——1988-2012),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196-199页。
13 洛夫:《唐诗解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14 杨冬:《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81页。
15 张天男:《向秋天最甜的那颗石榴致敬——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先生访问记》,《草原》2013年第1期,第38页。
16 洛夫:《自序》,《唐诗解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001页。
1718 [美]哈罗德·布鲁娒:《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徐文博译,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第30-31页。
20 洛夫:《如此岁月·自序》,《如此岁月》(洛夫诗选——1988-2012),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17-18页。有关这方面的创作动机与审美价值,可参考《隐题诗形构的探索·自序》,《隐题诗》,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18页。
21 陈祖君:《诗人洛夫访谈录》,《南方文坛》2004年第5期。
24 洛夫:《背向大海·自序》,《背向大海》,台北:尔雅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25 洛夫:《禅魔共舞——洛夫禅诗·超现实诗精品选》,台北:酿出版社2011年版,第173页。
26 张燕珠:《洛夫〈背向大海——夜宿和南寺〉的四重意象》,《文学评论》(香港)2016年第47期。
27 张燕珠:《洛夫禅诗——雨的空灵》,《声韵诗刊》2016年总第33期。
283940 洛夫:《我的诗观与诗法——“魔歌”自序》,《洛夫自选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有公司1975年版,第250页,第247页,第247页。
29 《禅诗的现代美学意义》(代序),载洛夫:《禅魔共舞——洛夫禅诗·超现实诗精品选》,台北:酿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30 释绍嵩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自序》,转载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640页。
31 杨天才、张善文译注:《周易》,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99页。
32333536 王泽龙:《中国现代詩歌意象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192页,第163-173页,第173-180,第180-192页。
37 洛夫:《解读一首叙事诗——苍蝇》,《背向大海》,台北:尔雅出版社2007年版,第151-162页。
38 梁秉钧:《食物、城市、文化——〈东西〉后记》,《东西》,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