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跃
三年前拜读了季宇先生的中篇小说《最后的电波》,此后便心心念念地想着,小说讲述的故事一旦搬上舞台,必定会在近年来大量涌现的红色题材戏剧作品中脱颖而出。果然,在全省建党百年新创优秀剧目展演中,据此改编的黄梅戏《太阳山上》精彩亮相,避开了同质化窠臼,突出了个性化表达,以别开生面的深刻印象获得观众好评。
所谓个性化的表达,首先表现在取材上。看上去,剧作讲述了一支新四军小部队被围困于太阳山,而后突围的战斗故事,却没有用太多的篇幅渲染成功突围的过程,以及突围后的喜悦,如果那样,就会混同于那些同类作品之中,显得较为俗套,并且廉价。剧情始终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徘徊。因为报务员牺牲,无法与大部队取得联系,从而造就了别具一格的戏剧开场:家住山下的发报员李安本,被大鹏和杨老四连绑带抢地“请”上了山。随后,因为没有大部队的呼叫,李安本满天撒网的“盲发”,一时未能缓解困境;日军日益逼近的“围剿”,则使困境雪上加霜。剧作设置了艰难而又危险的氛围,藉此描述新四军战士们在濒危底色上的忠于使命、坚守信念和无所畏惧,顽强地呼唤和点燃新的希望。更加别具一格的是,剧中顽强抵抗和呼唤希望的方式,戏剧性地呈现为“嘀嗒嘀嗒”的电波节奏,就这样,并不擅长冲锋陷阵的李安本,站到了战争舞台的最前沿。
其次,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剧作的个性化表达体现在主要人物身上:战斗故事的主角竟然不是战士,而是一位电报局的发报员。不仅如此,作为发报员的李安本,虽然发生了用电波联系主力部队、试图解救这支小部队于水火之中的一系列戏剧行为,却并非自觉自愿。李安本来到太阳山,完全是身不由己;最初的发报也是半推半就,一有机会便想着下山。但随着曲折跌宕的发报动作的进行,《新四军军歌》执着雄浑的音调渐次融入,形成混响,团长、小林、大鹏、杨老四等新四军战士的“铁”的意志,逐渐成为电波的主旋律。李安本受到强烈、深沉的感染,完成了从“被裹挟”到“被感召”的救赎性转变。
剧中前几场的李安本,虽然被裹挟上山,陷入危险境地,但对人间烟火无比牵挂,对生命无比眷恋。他期望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安、温馨的小康生活,期望自己的家人免于战火的毁灭性打击。他的这种牵挂和眷恋,与枪林弹雨的战争环境构成尖锐的冲突,所以总是那么迫切于下山。但是,战争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牺牲不期而遇,而他在山上的所作所为,对减少牺牲将会发挥重要作用。这时,疏导乃至放弃个人的所有不舍,以忘我和勇于献身的精神取而代之,已经成为人物命运的必然走向。而这个蜕变历程,在剧情中,显示为李安本被《新四军军歌》所坚定咏唱的“铁”的意志所熔铸、所锻造的历程,进而令人信服地告诉观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实际上,不仅李安本牵挂人世和眷恋生命,剧中的新四军战士们也有诸多的不舍,只是因为较早地接受过“铁”的意志的熔铸和锻造,所以不曾把“不舍”与“献身”对立起来。剧中的第五场,团长和小林有一段向死而生的深情对唱,表达了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人的大爱胸怀。即便是动辄挥舞大刀的大鹏,经常对刚上山的李安本吹胡子瞪眼,那是恨铁不成钢,后来为了李安本母亲的安全转移,不惜献出生命。新四军战士的牵挂、眷念和不舍,显然更加广阔和博大。我们又要提到那首总在全剧回旋的《新四军军歌》,其中一再强调的“铁”的意志,扩张了战士们的情感宽度,而有了这份浓浓的情感在,又使“铁”的意志保持了必要的温度。
可以看出,剧作改编的难点在于,如何戏剧化,或者说黄梅戏化,用以区别于小说,显示艺术表述方式上的个性化。我们看到了主创团队为此作出的努力,在厚重的题材中加入轻快、流畅的穿插,在艰险的困境中加入优美、养眼的点缀,比如第二场飘然而至的一群女兵,又如第四场凌空而降的一位老道,再如,团长、小林、大鹏们一直维护着军装的崭新和整齐,哪怕激战到最后关头,也要保持仪容上的端庄如初。的确,以我们的思维定势来说,很难设想在黄梅戏舞台上叙述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情节进程,似乎显得过于冷酷。然而换个角度发问,戏曲规则和剧种风格是否一成不变?以适应表现对象的气质为前提,尝试叙事风范的变化是否存在空间?于是,我非常好奇、非常执拗地期待一种情形:《太阳山上》这个戏,倘若再悲凉些,倘若再凄苦些,索性打一场目不斜视、色调冷峻的绝地反击,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直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险峭的、伟岸的高光时刻,那样的话,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