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口述 顾春芳/撰写
几年前的一天,中欧商学院到敦煌考察,请我去参加他们的会议。我一到会场,就看到大屏幕上显示了八个字:“简单相信,傻傻坚持。”会议还请我发言,我就说:“那屏幕上的八个字,说的不就是我嘛!”当时大家都笑了。
我曾在演讲时说到,父亲他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思想非常单纯,我们这一代也还是这样。我们就是相信新中国,相信共产党,相信毛主席。现在回想“文革”期间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觉得不应该,但是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一直到1971年,我反思了很多事情,反思的结果是,希望赶紧恢复停滞多年的业务。等到“文革”结束,大家真的是迎来了一个春天,敦煌也迎来了春天,我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恢复研究所的业务了。再后来,改革开放来了,市场经济也来了。我们有思想準备吗?经济大潮给文物保管工作带来了许多新问题,社会发展得太快了。
父亲走了以后,我们一家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当时,我和老彭刚结婚不久,老彭在武汉,我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回到敦煌。那段时间我比较痛苦和迷茫,感到自己一无所有,离开故乡,举目无亲,就像一个漂泊无依的流浪者,在时代和命运的激流中,从繁华的都市流落到西北的荒漠。每到心情烦闷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向莫高窟九层楼的方向走去。在茫茫的戈壁上,在九层楼窟檐的铃铎声中,远望三危山,天地间好像就我一个人。周围没别人的时候,我可以哭。哭过之后我释怀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被夺走了。
但是,应该如何生活下去呢?如何在这样一个荒漠之地继续走下去?常书鸿先生当年为了敦煌,从巴黎来到大西北,付出了家庭离散的惨痛代价。段文杰先生也有着无法承受的伤痛。如今同样的命运也落在我的身上,这也许就是莫高窟人的宿命。这样伤痛的人生,不只我樊锦诗一人经历过。历史上凡是为一大事而来的人,无一可以幸免。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洞窟里的那尊禅定佛,他的笑容就是一种启示。过去的已经不能追回,未来根本不确定,一个人能拥有的只有现在,唯一能被人夺走的,也只有现在。如果懂得这一点,就不能也不会再失去什么了,因为本来就不曾拥有什么。任何一个人,过的只是他现在的生活,而不是什么别的生活,最长的生命和最短的生命都是如此。对当时那种处境下的我来说,我没有别的家了,我只有莫高窟这一个家。我能退到哪里去呢?如果是在繁华的都市,也许还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我已经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哪里可以退,还有哪里可以躲呢?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更为安全和可靠。
那段时间我反复追问自己,余下的人生究竟要用来做什么?留下,还是离开敦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我应该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我应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应该有权利和自己的家人吃一顿团圆的晚饭。没有我,这个家就是不完整的,孩子们的成长缺失了母亲。但是,在一个人最艰难的抉择中,操纵他的往往是隐秘的内在信念和力量。经历了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经历了与莫高窟朝朝暮暮的相处,我感觉自己已经是长在敦煌这棵大树上的枝条了。离开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连根砍断,就好像要和大地分离。我离不开敦煌,敦煌也需要我。最终我还是选择留在敦煌,顺从人生的必然以及我内心的意愿。
此生命定,我就是莫高窟的守护人。
我已经习惯了和敦煌当地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洞窟调查、记录、研究。我习惯了每天进洞窟,习惯了洞窟里的黑暗,我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缕朝阳,喜欢看见壁画上的菩萨脸色微红,泛出微笑。我习惯了看着洞窟前的白杨树在春天长出一片片叶子,又在秋天一片片凋落。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直到现在,我每年过年都愿意待在敦煌,只有在敦煌才有回家的感觉。有时候大年初一为了躲清静,我会搬上一个小马扎,进到洞窟里去,在里面看看壁画,回到宿舍再查查资料,写写文章。只要进到洞窟里,什么烦心事都消失了,我的心就踏实了。
有人问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我觉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做的事情里。一个人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理由,而且是有意义地活着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爱好行为来源的那个根本性的力量,他就可以面对所有困难,也能够坦然地面对时间,面对生活,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离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心灵的召唤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那个自我。
(摘自《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