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叠瑶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女性是羞涩的、谦退的、内敛的,不敢竞争,不敢表现自己。作家孟晖在其新著《美人图》中,试图打破世人对古代女性的刻板印象。
“美,不仅来自精致的五官与倩丽的形体,更取决于一个人所能创造的风仪、韵致、氛围。”孟晖说,“传统文献中记载了很多女性的故事和形象,她们是生动的、有主动性的,甚至是富有创造性的。”
在孟晖看来,每个民族、人种不同的长相,都有着独特的魅力,没必要一味追求高鼻深目的西方审美。“各个民族都是按照自己的特长来设计形象的,形成了很多穿衣打扮的习惯。如果按照西方人的形体标准穿衣服,中国人就特别吃亏。”孟晖说。
比如从20 世纪开始流行的西装,许多人穿起来会显得腿短。再如,中国人相比白人、黑人,普遍没有很长的脖颈,穿有垫肩的西装就很不利。所以汉服的设计不会加垫肩,而溜肩,在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性感的。
现代人喜欢营造“氛围美”,其实古代人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对细节和精致感的追求,与现代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玄宗李隆基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宠爱一位叫鸾儿的侍妾。每年入春时分,鸾儿会带着婢女们把丝织的轻薄白罗剪成细小花瓣,粘成一朵又一朵像生梨花,再将这些罗梨花放置在容器内,花底埋入一个纱囊,其中满裹一种名叫“月麟香”的名贵香料,让其沾染香气。
待到踏青时节,鸾儿便特意改换成富家女子的装扮,将这些罗梨花藏在宽大的袖管内,混在赏花的人群中。每逢佳景或遇微风,她会悄悄地让几朵罗梨花由袖管飘坠,仿若天女散花。鸾儿给这种做法起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袖里春”,意为袖里暗藏着一分春光。
自我赋予某种超乎寻常的特质,由此拉开与其他人的差距,这是古代美人们在竞争场的流行策略,也闪耀着她们的智慧。
宋代的一位美妓,甚至借助当时人们普遍相信的佛教信仰,为自己加分。宋代笔记小说《类说·遁斋闲览》记载,欧阳修在颍州做太守时,曾遇到官妓卢媚儿,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持续不断地口吐莲花芬芳。她还暗中约请了一位蜀僧,在某个场合假装第一次见到她,装作拥有能观测前世的智慧,对众人说:“这个女子前世是一个尼姑,整整二十年不停念诵《法华经》。可惜犯了一念之差,这一世竟沦落到做妓女的地步!”
消息传开后,连欧阳修都感到好奇,问卢媚儿:“你读过《法华经》吗?”卢媚儿回答:“不幸沦落到这里,哪里有工夫顾上这个!”欧阳修命人取来《法华经》,卢媚儿看过一遍后,竟然一字不差地把整卷经书背诵出来,坐实了蜀僧所说的话。自此,卢媚儿因前生长诵《法华经》而今生口内永散莲花香的说法不胫而走,轰动一时。
同样是受佛教传入的影响,“步步生莲”也一度在历史中引起热烈反响。南北朝时,南齐昏君萧宝卷曾命令工匠把金箔凿成莲花的形状,一片片粘贴在宫殿、宫道的地面上,让宠妃潘玉儿在这些金色莲花上行走,模拟出“步步生莲”的效果。
这种奢靡的做法在明清时被一种更富诗意的形式取代。利用鞋的高跟,明清时代的女性大胆地创造出了许多新花样。比如把高跟制成中空的形式,安一个活动的小抽屉,鞋跟的底部与屉底雕出一致的镂空花纹,再将一只装满白色香粉的绢囊置于屉内。
穿上这样的鞋,女性每走一步,就会有香粉从鞋底的镂花中洒落,在地上印出一个莲花或兰花的完整图案。清代文人顾瑶光的《竹枝词》就记录了姑苏女子到佛寺进香“步步生兰”的场景:“长廊转处笑相迎,朵朵兰花履印轻。”作者还作了批注:“高底鞋刻空,入以胡粉(化妆用的白粉),一步一兰花也。”
孟晖经常能在古人的文献记载中发掘这些充满美感的形象和故事片段。“古人是很有审美能力的。每一位男性和女性,无论在谈吐、气息还是衣着、形象上,把自己修饰得比其他人更有魅力、更引人注目,这不是应该的事吗?”孟晖说。
无论男女,身上总要带一点香气,这是中国传统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屈原的“香草美人”,到汉代马王堆出土的西汉熏笼实物,再到唐代诗人薛昭蕴的“床上小熏笼,韶州新退红”,都是例证。
实际上,漫长岁月中,一些爱美的男性比女性更为浓香袭人。比如荀令三日香的典故,再比如包公的原型之一大臣赵抃,他就特别喜欢熏香衣服。在赵抃的住处,衣服不是挂在衣架上的,而是直接铺在一个大熏笼上。他搬走之后,下一任房主发现,这个房子几个月香气都不散。
“古代中国人认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身上带一点香气是一种公德和修养。”孟晖表示,“特别是在夏天,容易有汗气,用带点香气的东西压一压,在公共空间是对别人的一种照顾。”
品香、制香、鉴香,在宋代的风雅阶层尤其是文人那里,上升为审美活动,也具有修禅的意义。从皇帝、皇妃到文武权要,乃至文人士大夫,都流行亲手调制私家香。宋仁宗的张贵妃就调制出一款独家的“温成皇后阁中香”。文学名家则以黄庭坚为代表,他对调和香品有很专业的修养,至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还保留着他凭记忆写出的经典香方。在传统中国,不仅身上要有香气,灵魂更要有香气。
孟晖喜欢将研究器物史的过程比喻成福尔摩斯探案的过程。从一个读不懂的古文文本出发,经过推敲和发现,最后触类旁通、解谜寻踪,这个过程,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古人诗词中常提到“珠帘”“水晶帘”,她就很好奇,这是诗人夸张的比喻,还是确指某种实物呢?还有“手卷真珠上玉钩”这样的句子,又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开始留心,慢慢搜集资料,发现宋人周密有一首《珍珠帘》词,其中注明“琉璃帘”。如此梳理下去,她终于确定,所谓珍珠帘、珠帘、水晶帘,都是透明玻璃珠串成的帘子,在唐、宋、元一度很流行。
直到清代,圆明园里仍然有“水晶帘”,天坛也曾经悬挂青玻璃条串成的帘子。这让孟晖意外地感受到中国历史上玻璃生产的发达程度,以及玻璃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应用。
从一个器物的使用,不仅能看到一个时代人们的生活图景,还能看到这个时代的社会风气、文明和富裕程度。在孟晖看来,这是从事物质史研究最大的乐趣所在。
例如,一般认为,传统女性生活在闺阁,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波澜壮阔的文明交流和大历史与她们没有关系。而一个香粉细节,就反映了印度洋贸易引发的植物移植史,还有宋代水运的发达和商业贸易的兴盛。
《事林广记》这部宋代生活百科全书就教导女性,用各种庭栽的或者从花担子上买来的芳香花朵,与妆粉密封在一只盒子里,通过这样的简单办法,可以为妆粉熏上香气。
宋词里也咏赞,女性身上的香粉为“南花熏透”。所谓“南花”即“南方花”,大多是在广东和福建移植成功的外来植物,包括茉莉、素馨、含笑、瑞香、栀子、水仙、扶桑花等,经船运输往杭州等地。
中国本土植物谱系里,原本没有这样香气浓烈的花卉。《红楼梦》中,怡红院诸女化妆用的是紫茉莉籽粉,紫茉莉即是明代传入的美洲植物。
很多人会抱怨,当下的传统节日没意思,沦为“美食节”。古人过节和今人不同,每个节日都有一到多个主题纹样,衣着、首饰都要跟着节日变换。
传统上会在农历十月颁布新一年的年历。年历不好表现,古人就用荔枝谐音,同时取“利市”的美意,于是,在颁历那天,人们会佩戴有荔枝纹样的首饰。
至于冬至,古人认为这是阳生的节气,就发明了绵羊太子,是一个小男孩儿骑着绵羊的形象。在这一天,人们穿有绵羊太子图案的衣服,或佩戴绵羊太子纹样的首饰。
当元旦来临,人们要戴有吉祥寓意的首饰,最常见的就是小葫芦。没过几天,到了元宵节,就换成小灯笼形状的首饰。
在宋代,上元节前后三天,女性出门赏灯,会在头上簪戴各种各样的小饰物。除了“灯球”也就是小灯笼,还有一项主打头饰居然是“闹蛾”,也就是飞蛾。后来又由蛾子衍生出蜜蜂、蝴蝶、蝉,此外还有玉梅、雪柳、菩提叶等饰物。
对古代中国人来说,一年四季,各种花卉次第开放,体现了世界的美好与时光的流逝。人们对此特别珍惜,当作很重要的事,往往会举办专门的赏花宴会。在举行赏花活动的时候,人们讲究首饰与衣服上须带有这种花的花纹,并使用以这种花为装饰主题的器具。
古人还有一种特殊的狂欢方式——花会。至少从宋代开始,比如在赏牡丹的时候,人们会把一座建筑从里到外插满牡丹花,具体方法是把无数竹筒贮上水,插入盛开的牡丹花,挂在里墙和外墙上、梁与柱上,让整个建筑变成花的宫殿。
同样在宋代,到了菊花盛开的季节,有花匠会用菊花扎成屏风、扎成花塔,富贵人家买回家,陈列在赏菊宴现场。更豪迈的风格是用菊花装点亭台楼阁。及至元代,发展为把一艘船扎满菊花,做成菊舟,然后人们在菊舟上喝酒、赏菊。
在明朝的广州,临近七夕时,人们会为女孩子们特意扎制“素馨花艇”。到了七夕这天晚上,未婚少女们要举行“七娘会”,聚在一起乞巧,然后成群结伴乘坐素馨花艇,于水面上纵游。这些美丽的花艇上不仅挂着很多素馨灯,还用由无数素馨花串成的长流苏在艇上纵横垂挂,密集如同帐帷。
这个风俗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像张恨水在《金粉世家》中就记叙了一场“芍药会”——实际上是一场舞会。
舞会当天,屋外廊檐下、室内地面上,陈列着许多瓷花盆,盆内栽着芍药花;洋式客厅里,花瓶在长桌上成排站立,供着芍药花;楼上跳舞的地方也随处配着芍药。另外,主人家叫花匠在楼壁的各处如门上、窗户上临时扎起花架子,固定在半空,架上满满地捆缚芍药花,于是灰色的砖木建筑转眼变成了一座花楼,“正是万花围绕,大家都在香艳丛中”。
这场民国时的花会,已经和西方的风气结合。或者说,洋舞会吸收了中国传统的赏花雅集形式,很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