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的山,就像是直接從地上长出来的一样,鲜有植被,裸露的山体呈现着山本来的样子。当你与这些群山对视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它们远古时代的模样。恍惚间好像听到了驼铃声声,商队带着丝绸走向遥远的欧洲,他们就出现在这样的山底下,跟我现在看到的是同样的山峰。
每次经过,我的眼睛总会盯着窗外光秃秃的大山,行车的轨迹仿佛给了它们一个运镜,山就在我眼前动起来了,它们一个一个向我走来。有的告诉我斯文·赫定跟他的向导曾从这里经过,有的告诉我玄奘曾在这里过夜,有的说我跟古老的塔吉克人一样也曾这样看着它们。山是我跟过去的联系,因为葱岭的山,是没有修饰的原始模样,所以我跟古代的人看到的山,可能是一样的,每当想到这件事,内心都会泛起涟漪,心悸片刻。但这样一想,就又觉得好感人。
关于美景每个人的定义都不相同,有的喜欢小桥流水,有的喜欢一望无际;有的喜欢江南水乡,有的喜欢塞外戈壁。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看着这样光秃秃的山会觉得美呢?大概就是我想跟古人看到一样的风景吧。没有植被的山,才是山本来的样子。
当我们走向帕米尔高原,第一个神奇的山叫做奥依塔克,这一片丹霞地貌的红色山体被风蚀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洞,就像有人精心雕琢,形态各异。传说这是《西游记》火焰山的原型,各种程度的红,以火焰的形态参差交错,在阳光的照耀下,灿若丹霞,状如烈焰。据考证,这里的岩石形成于中生代的侏罗纪、白垩纪和新生代的古近纪,得益于帕米尔高原流水、风力和重力作用的雕琢,山、石、崖、岩,或平地拔起,或陡峭直立,或嶙峋如火炬。
继续前行,海拔逐渐升高,高原的风把塔克拉玛干的沙吹向了一座山峰,日久经年,最终形成了这座终年银沙覆盖的白沙山。白沙山跟布伦口水库交相辉映,一半湖水一半沙丘。风不停地雕塑着沙丘的形状,无风的下午,湖面倒映着沙丘,有如丝绸般光滑,成为了一道帕米尔独特的风景。继续向前,便能看到一座形似“大馒头”的雪山慕士塔格峰了。慕士塔格意思是冰川之父,它里面遍布着数千条冰川,周围所有河流与草甸都来自于它的赐予。每当我路过这座雪山,便总会想起斯文·赫定在日记里写道的:“太阳下山,紫色的暮光隐没在慕士塔格峰西山坡的后面。”
一轮满月升至冰川以南,我走出帐篷,踏入浓浓的夜色,欣赏着这片我在亚洲大地上所见过的最为壮观的景象。慕士塔格峰顶是终年不化的雪,雪山就在眼前拔地而起,但由于山顶相对平缓,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座7500米高的雪山。与慕士塔格峰对立而居的,是昆仑山脉最高的山峰公格尔峰,也是东帕米尔高原的最高点,山顶常年积雪,山间悬挂着条条银光闪闪的冰川,极为壮观。两座雪山的中间,是世界上少有的高原湖——卡拉库里湖。这是一座高山冰蚀冰碛湖,虽然湖面不大,在两座雪山的映衬下,像一颗发着蓝绿色光芒的高原明珠。它把两座巍峨雪山无形间连接了起来,使之多了一份温柔。
翻过苏巴士达坂后,逐渐出现了村庄。而帕米尔最美的秋天,就藏在这些村子里。在离县城还有3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名叫塔合曼,它生长在慕士塔格峰脚下,这里有大片的草原湿地,古老的高原柳长于路的两边,日久经年,树枝便长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隧道。秋季,色彩赋予高原新的景色,不同明度的黄,把这里装扮成了一道游人心中最美的风景线。
秋天,也是牛羊最为肥美的季节,所以,塔吉克人的婚礼多在秋天举行。我已经记不清参加过多少塔吉克的婚礼了,至今仍然乐此不疲,因为塔吉克的婚礼既有趣又有人情味。全村的人都会盛装出席,没有主持人冗长的废话,没有巨大的开销,没有难吃的宴席,只有不停歇的歌舞,鹰笛手鼓,羊肉和抓饭,还有雪山之下真挚的笑脸。
这一次,我跟随新郎家的接亲队伍,前往离县城50公里的瓦恰乡去迎接新娘。前一天晚上,两家人会分别在自己家请客,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会来,宰羊、跳舞一样也不会少。第二天中午时分,接亲队伍准时出发,峡谷里泛起车队的烟尘,这让我想到了跨越千山万水的爱情。有的人相爱,会越过山丘,跨过丛林,来到彼此身边。
进入村口,一辆小卡车上的音乐就演奏起来了,塔吉克的音乐就两样乐器把持大局,鹰笛和手鼓,皆成双成对,4人演奏。鹰笛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一声长调,便可响彻山谷。手鼓则在这洋洋盈耳的鹰笛声中低沉地敲打。男人吹鹰笛,女人敲手鼓,这种自然的配合,像是从远古时代便安排好的分工一样,各司其职,天衣无缝。就这样一路演奏到新娘的家里,新娘的家在一片青稞田里,远处雅丹地貌的山就站在房顶,晴空万里,太阳底下,院子里的歌舞早已准备就绪。
如所有生长在开阔山区的人一样,有些才艺与生俱来,比如跳舞。塔吉克人从会走路开始,就已会跳舞。塔吉克的鹰舞非常值得玩味。男人将双手展开模仿鹰的翅膀,一抬一放间仿佛一支雄鹰翱翔在天际,他们的舞蹈是那么自由,看似随意,却又让人感觉到每一个骨节之间散发出来的自信。女人的舞蹈质朴又风情,她们眉宇之间仿佛有许多话呼之欲出,每一个眼神,都精准落在节点上。上扬的双臂轻轻挥舞,然后停留在胸前慢慢摆动,她们跳得不紧不慢,举手投足间,仿佛将这一生都向你诉说了。男女之间的舞蹈更是有趣。除了美之外,还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双方互不触碰,保持着一个既安全又亲密的距离,相互试探、回应、共鸣。他们时而互望对方的眼睛,时而害羞低头,他们在宽阔的院子里踏起的尘土随着舞步轻轻飘散在空中。空气中是一种被太阳直射的真诚,这是生长在高寒地区,雪山之下的人特有的坦荡。
我被指引进入了新娘的闺房,这让我有些莫名激动。闺房是穿过所有房间后最里面的一间小屋,长方形,光线暗淡,从天窗透出的光直射床榻,新娘被花毯罩在炕上最角落的位置,家里的姐妹围着她,还有好奇的小孩也坐在炕上自顾自地玩耍。此时新娘还未换装,脸上的妆容早已准备完毕。新娘是典型的塔吉克人种,立体的五官,深邃眼眸,高挺的鼻梁在精致的小脸上如一座高大的山峰。乌黑的秀发简单编扎,这是一条流淌着的河,在讲述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姐妹为她准备好所有的衣物,剪下一块布,用托盤包裹着拿出去给阿訇念经。新娘一直在跟闺蜜聊天,欢声笑语,脸上的紧张稍有缓解。念好经的衣物就可以为新娘换上了,闲杂人等被清场,留下几个要好的闺蜜及家人。只见新娘一件件穿戴,繁复的首饰是她幸福的宣言,恨不得全身都不留空隙。直到头上手上都已戴满,便可以戴上塔吉克的帽子了。塔吉克的帽子是塔吉克人最传统的装饰,男女双方的帽子都是平顶。男士帽子相对简约,底部一圈羊毛,顶部是简单的勾线。而女人的帽子就复杂得多,亲自手工制作的精致刺绣,连帽子顶部也是满满的刺绣。塔吉克女人热衷刺绣,除了衣帽首饰,连家里的床褥靠枕也是漂亮的刺绣。等到所有装饰全部穿戴好以后,在新娘脸上蒙上一块手帕,精心的装扮被隐匿在这一块白手帕后面。
新娘精心打扮的美貌便留给了新郎一个人。这时,新郎新娘就要见面了,新郎在两个伴郎的陪伴下来到闺房外面等待。塔吉克的伴郎多为两个人,一个年轻单身的,一个年长已婚的。当他们来到闺房时,娘家人会给他们身上撒上面粉,象征吉祥如意。新娘在姐姐妹妹的陪同下走出闺房,然后把手交给新郎。接下来所有人都坐下,新郎新娘站在堂屋中间,面对主位的阿訇,阿訇开始念一段冗长的经文,所有人都安静听着。阿訇念完以后,新郎新娘坐上炕,接受长辈们献上的祝福和传授的经验。所有人都希望这对新人和和睦睦,相濡以沫。然后在柱子上挂一块布,这预示着仪式结束,亲朋好友便可以去吃东西了。
塔吉克人热情好客,无论你是手拿相机的游客,还是不认识的村民,都会被邀请进屋。茶倒好后递给我一块瓜,不一会抓饭就端过来了,抓饭一般由一个人分好。塔吉克的分肉是有讲究的,一般水煮的羊肉都是会分的,每个人都会有,有的时候他们知道哪些人家境普通,分肉的时候便会多分一些。如果你当时没吃完,出于礼貌和习俗,走的时候都是要带走的。
午饭过后,新郎就要接走新娘了。这时候,娘家人再也忍不住了,她们默默抹着眼泪,我知道她们一方面舍不得新娘就此离家,一方面又是喜极而泣,新娘要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可车还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只见新郎新娘都走下车,来到一块草地,草地上准备了酒水食物,还有一些亲朋在欢呼。原来这也是一种习俗,在新娘离家的时候,会有许多亲戚在路边准备好食物等候。这个习俗也是源于从前,接亲队伍是骑马去接的,路途遥远,所以亲朋好友准备好食物为接亲队伍充饥。如今这个习俗仍然在延续,虽已谈不上为接亲队伍充饥,但也表示了亲人们不舍新娘离去,也希望她们可以多回家看看。
塔吉克婚礼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便是叼羊比赛。如果你要找到塔吉克人的叼羊场,就看哪里尘土四起、扬尘滚滚就是了。我参加过几十场叼羊了,大的有百八十匹马参加,小的不到十匹,无论大小,激烈程度都是不相上下的。只要跨上马匹,游牧民族的血性就在马背上释放了。他们争的不是奖品,而是赌上了男人的尊严。所以,在这个战场上,受伤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有人头流着血下场,点了一根烟淡定地说:等我休息一会儿再去;有人眼睛流血了,但他关心的是马的缰绳有没有系紧;有人摔下马的一瞬间又骑了上去。马匹就在雪山脚下奔驰,扬起的尘土正好成为了背景色,衬出马的轮廓。马蹄震地的声音就像暴雨来临前的雷声,马匹上的吆喝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奋力追赶。这一切就像风驰电掣般,直到大家来到投羊处方才慢下来。
一般来说,叼羊的比赛形式类似打篮球。羊就是球,要投进赛场两边的篮框(一般用轮胎代替)。叼羊,是综合素质的比赛,要骑马骑得快,要在马上站得稳,要有巨大的臂力,更要讲究团队合作。当大家来到轮胎做的篮框处时,比赛就到了精彩的阶段了。只要有人拿到了羊,必被层层围住,外围的人拼命往里挤,马头似箭,找准一切机会往里扎。里面的人,只要触到了羊的,都开始奋力撕扯。他们咬住马鞭,腾出双手,用力争抢,直到有人抢过羊投进轮胎的篮框才能得分。
叼羊,对于观看比赛的人来说,也是需要提高警惕的。从下午2点一直到晚上8点,这场比赛就中场休息了半个小时,几乎无间隙一直在跑,惊讶于马和人的体力。待叼羊结束以后,便与大家分得羊肉,比赛的人卸下马鞍,重新投入到婚礼的歌舞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