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霞
茶是全球化最彻底的物质。中国真正同西方世界发生紧密的经济联系是从茶叶贸易开始的[1](P35),茶、银、鸦片的循环,最终引发了鸦片战争,鸦片战争,就其经济意义来看无疑是场茶叶战争[2](前言,P1)。茶叶在19世纪影响了全世界,它在征服全球的过程中,悄然无息地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福建省安溪县是中国“茶叶原乡”,位居中国重点产茶县第一位。唐末宋初安溪已开始种茶,但至明清,安溪茶产才有所发展,嘉靖《安溪县志》载:“安溪茶产常乐、崇善等里,货卖甚多。”[3](卷1,P43)然而这些发展仍是地方性的,至清中期,安溪茶叶作为商品进行交易仍非常有限,“龙涓、崇信出者多,惟凤山、清水岩得名,然少鬻于市”[4](卷4,P144)。18世纪,武夷岩茶风靡欧洲,安溪茶为提高质量,扩大市场,遂模仿岩茶制法,在市场上充当武夷茶出售。自此,安溪茶开始了真正的发展。晚清,安溪茶业日趋繁荣,厦门、安溪等处每年茶叶抽税不下数万两[5](P2),西部山区芦田镇一带更是“千村学种茶”[6](P105),“杉茶遍户栽”[6](P98)。茶叶改变了安溪经济地理格局,成为安溪乡民重要的产业经济支撑。
近些年来,学界的研究视角已将茶叶对外贸易置于中国近代化的视野中考察,华茶兴衰是关注的焦点,不少学者从厘金、生产方式、资本操纵、制度变迁、假茶等视角进行了分析讨论①。另有一些学者对产茶区、茶叶出口地区与茶商问题进行了研究②,苏鑫鸿对近代安溪茶叶生产有所探讨,他认为从清末到民国,中国茶叶生产几度大起大落,其总趋势是不断衰退的,但与此同时,安溪茶产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迅猛发展[7],遗憾的是,他并未从产销系统运作的角度探究近代以来的安溪茶叶贸易状况。
在此背景下,笔者以安溪茶为书写对象,利用民国安溪茶叶调查材料,晚清民国报刊资料以及近代厦门海关贸易史料,从茶叶生产、茶叶贸易及其发展成因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力图使研究由静态转向动态,由“点”的观察转向“线”和“面”的整体观察,为揭示在那一段动荡的时期中国茶产区的生产发展状况做出探索性的个案尝试。笔者相信通过对这一地方物产的历史发展脉络之梳理,我们不仅可以看见一个较为完整清晰的安溪茶叶发展历程,还可以将其放进安溪茶叶人文关系的历史考察之中,拓展诸如物的生命史等更有价值的学术研究新视野。
厦门地区最好的茶叶产于安溪[8](P89)。安溪,地处福建省东南部,东经117°36′—118°17′,北纬24°50′—25°26′,恰好在最适宜茶树生长的范围内,境内多山岭,少平地,茶园林立。
安溪的茶产,主要是乌龙茶。茶树的种植方法主要有直播、插条和压条三种。直播是把茶树果实采后连壳直接播种于山地,播种繁殖,茶树品质易于退变,在19世纪末安溪茶农已不用此法。插条是于芒种至夏至之间,选五年左右的母树,把树上去年新生枝条以剪或刀截下,削成锲形,直插在苗床上[9](P26)。插条管理繁杂,须三年后方可移植,乡人多不采用。压条是在芒种前后,将5—10年母树上去年生的强壮枝条压入土中,等次年生根成功后,便把枝条剪断,将新生茶株移入茶园[9](P24)。压条实行比较容易,且第二年即可移植到茶园,安溪茶树的种植以“压条法”最为普遍。
茶株定植成活之后,为使茶树更好地生长,茶农需要在七八月间施用人粪尿液一次。以后则以壅土为最主要的施肥方法,壅土法壅入的土质,必须和茶园的土质不同,即茶园土壤是浅白黄色,则宜壅入黑土,如为黑土即宜壅入浅黄土。另有一种施肥法为敷草法,茶农将梯田堤旁野生的杂草,连土用锄头耙下,覆盖在茶园上充作肥料。安溪乡民施肥很少使用化学肥、人类尿、豆饼诸类,一是因为本钱较贵;二是相信茶以不加肥为上。
修枝是提高茶树茶叶质量的有效方法,但安溪茶农很少修枝,一般只对老树进行台刈,即在春日第一帮茶采后,用刀将离地三四寸的茶干斩断,盖土使其萌发幼枝。定期对茶园进行中耕能使茶园土壤松动,增加土壤通透性,同时土面杂草亦可刈除,减少土壤中养分的消耗。安溪茶园中耕一般每年3次,第一次在入春,雨水之季,第二次芒种、夏至,第三次八月。
因安溪地区适宜茶叶生长,其作为重要的经济作物被广泛种植。晚清民国时期,安溪各区都已种茶,只是产量多少不同而已。1934年,闽南各县茶叶种植,尤以安溪亩数最多,盖因当时茶商倾向于采购质量较佳之茶叶,对安溪茶需求较大[10](P117)。次页表1为1937年安溪各区茶叶产量与产地情况。
表1 1937年安溪各区茶叶产量与产地
由表1可知安溪县大概的茶产分布,第一列的“区”是当时县下区划单位,三四区位于安溪西部,一二区位于安溪东部,西部产量多于东部。结合当地地貌,安溪西部为戴云山脉的主体部分,地势高峻,以山地为主;东部地势平缓,以低山、河谷盆地为主,东西部气候特点迥异,有“隔山不同风,同时不同雨”之喻。安溪茶叶的主产区在西部地区,即内安溪,内安溪群山环绕,泉甘雾多,有“云雾山中出好茶”之说,且有独特的酸性红壤,最适合茶树生长。全县栽茶最适宜区域,第一区有长尾、凤山、龙门;第二区为竹塔,第三区为蓝田、由义,第四区为松林头与尧阳等[9](P11)。
闽南的茶叶生产以乌龙茶为主,尤以安溪产量最多。民国时期,安溪县所产的铁观音享誉中外,在东南亚市场大受欢迎,成为闽南地区茶叶种植的重镇。据1937年福建省政府的调查,福建南路(包括安溪、宁洋、大田、永春、南安、晋江、诏安、长泰、平和、漳平、龙岩、华安)茶户共259人,其中安溪人占105人[11](P201)。表2为根据各种文献记载制作的晚清民国时期各年份安溪茶叶产量表。
搜诸史料,笔者虽未找到晚清安溪的具体茶产数据,却可知晓其总体发展趋势。1842年厦门被辟为通商口岸,安溪茶叶产量逐渐达到历史顶峰,但此时,安溪茶叶生产仍是小农经营,以一家一户为生产单位,茶园管理粗放,“若干茶丛,散栽山中,东一株,西一丛”[9](P71),且肥料不足,修剪不施,采摘过度。19世纪末日本、印度、爪哇等新兴产茶国相继崛起,安溪茶无法与其专业化生产相竞争,日趋衰落,至民国中期,才有了初步的复兴。
由表2数据分析,民国时期安溪茶产量波动较大,最高值为1925—1926年的1.5万担,最低值为1940年的0.55万担,但大多数年份都在0.7万次页1.2万担之间。民国时期安溪茶产有两个高峰:一是1925—1929年期间,达1.4万担左右;二是抗战爆发前后数年,年平均1.1万担。
表2 晚清民国安溪茶叶产量表
1925—1930年,南洋商业发达,内地市场也比较景气,茶叶市价极高,茶户有利可图,大都乐意种植茶叶[9](P16)。至1935年,区区数年之间,茶叶产量由12000担下降到8000多担,减少了近1/3,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土匪骚乱。民国时期,安溪多匪患,连年沦为匪区。各匪利用天然地势,独霸一方,在山勒派饷款,途中拦阻强征,一般的茶户多弃井离山,到外谋生。第二,世界经济萧条。1931年后,作为安溪茶叶主要外销地的南洋,经济衰退,特别是南洋华侨经济的衰落,十分明显。其主要表现就是汇款减退,华侨失业众多。往年华汇数量,年恒在4亿之间;但自1931年后逐渐减少,1932年,华汇总值共2.5亿元;1933年1.2亿元;1934年仅1.0亿元左右。茶叶作为非生活必需品,需求量大大下降,茶庄倾家荡产者不少。第三,因受土匪剥削,农村银根枯竭,金融不能周转。受南洋不景气影响,钱庄缩小营业,汇票不敢多发,茶户贷款不易。到了制茶季节,许多茶户因无钱买炭,无法制炒,采下的茶叶,都以日晒了事,导致品质低劣,价贱数倍,茶农更无心生产。
抗战爆发前后数年安溪茶叶达到民国时期的第二个高峰。主要因为当时正值国民政府十年建设时期,为发展农村经济,政府开始茶叶改良,对生产有一定的复兴作用。1936年,安溪县县长程星龄,为救济安溪茶叶,拟定办法三项,呈由福建省府发交建设厅核办。随即,建设厅派福安茶业改良场技师庄灿彰,前往调查指导,并拟具救济办法[12](卷1,P20)。抗战前夕,安溪茶园面积列全省第一。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福建的工农商业均遭到严重破坏,但茶业在战争初期还有所增长,盖因国民政府为换取外汇,厚植抗战经济,在福建组设茶叶管理局,调整产制运销,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茶叶生产的发展。
但好景不长,1938—1939年安溪茶的主要外销口岸——厦门、汕头相继沦陷,茶叶外销中断,大片茶园荒芜。1938年7月安溪各区进行的存茶调查表明,茶叶运销困难,茶价下跌严重,且存茶愈多,跌价愈猛。安溪第三区存茶达158010斤,平均跌价65.9%,价格亏损至少达94545.5元,平均每户达1212.06元[13]。损失之大,可想而知。1939年,安溪匪患仍然频繁,民生凋敝,农村破产,只能靠南洋安侨每年汇款百余万元维持现状,当时有民谚“金枝玉叶何足惜,‘观音’不如菜豆叶。茶叶上市无人问,砍下茶树当柴烧”,真实反映了茶产业停滞下安溪民生的艰难。1942年,安溪茶叶改良场成立,同时租就茶场50余亩,从事开辟,制茶合作社亦得到成立,安溪茶产有所恢复。
总的来说,安溪地区符合茶叶的生长环境,其作为重要的经济作物被广泛种植。在晚清至民国的百余年间,社会环境跌宕起伏,华茶衰退,而安溪茶始终在艰难中保持着发展。
安溪茶产自安溪县大山深处,茶叶采摘后,经过加工、制作、包装与运输,由枝头走向市场。其贸易运销的主体路线,即“安溪—同安—厦门—南洋、美国”。它运至同安,凭借西溪水道到达厦门,在厦门出口后南下至南洋诸属,北运至美国纽约
茶叶,作为一种商品化的农产品,在市场上实现价值,离不开一定的交通运输条件。据海关报告描述,19世纪80年代闽南地区的陆地运输相当落后,同安线上的茶叶运输主要靠驮畜[8](P211)。1926年,为了改变安溪县落后的交通状况,促进茶叶贸易发展,厦门安溪公会提议筹建安溪至同安的公路,同年,安溪民办汽车路股份有限公司成立。1930年春,同安县城西门至安溪北石全线通车,这是安溪历史上第一条公路。之后,另有五条主要路线相继建成,有效解决了茶叶运输困难问题。晚清民国时期,毛茶由安溪送至厦门或漳州的路径,约有以下三种。
一是安溪各区茶叶集中于大潞或龙门,然后由汽车运至厦门。龙门为安溪一重要茶业集散地,茶叶借苦力搬运至大潞或龙门,在龙门入栈后,一部分由汽车连运厦门,另一部分运至同安,从同安利用水路沿西溪到达厦门。因西溪河道石浔以上的河段水位较浅,平时只有20—70担装的船只可以通过,所以茶叶在同安须装载在民船上运至河口的石浔,自石浔转载电船经厦门同安线到达厦门港。茶叶由龙门用汽车连运至厦门,其费用为木箱每件9.3角,布袋每件10.7角,转同安由船运输,其费用约为木箱每件6.4角,布袋每件6.9角。
第二条路线是著名的大坪古道,茶叶集中于大坪由苦力经山路搬运至同安,到同安县城后,经水路到达厦门港。从大坪到同安的山路全程约三四十公里,往返一般要2天,有专职的挑夫,他们从大坪将茶叶等安溪特产挑到同安,回程时则挑食盐等日用百货。此路线在安溪公路事业发展之后,便渐渐丧失其利用价值,至1937年,平均每年由此路运输至同安的茶叶仅为百件左右。
三是安溪茶叶集中于新墟运浦南转漳州、石码、厦门。新墟镇位于漳州华安县,处于九龙江北溪上游,安溪县第三区毗邻华安,此处集中的主要是安溪三区茶。茶叶靠挑工集中于新墟,从新墟装载在小船上顺九龙江南下运至浦南镇,在此开始分销,或经陆路由汽车运至漳州,或经九龙江继续南下到达石码、厦门。漳州是安溪茶内销的重要市场,浦南、石码是漳州地区货物中转要地,这条路线上的茶部分用于内销。
由以上路线可知,安溪茶叶运销主要通过“人工—汽车—船”的联运方式进行,因船运输出量大,且运费比较便宜,所以安溪茶运销的主体路线为“安溪—同安—厦门—南洋、美国”,运茶路上舟车川流不息,造就了安溪的繁荣。
茶叶市场上的商人网络通常由中国茶商与洋行构成。自闽西茶业失败,欧美茶市被夺后,厦门已无运茶之洋行。安溪茶商网络具体结构如下图。
安溪茶商由茶户、茶贩、茶庄商人等组成。茶户将茶叶采摘、揉捻、干燥制成毛茶,卖于茶贩、茶庄,由茶贩、茶庄改制精茶,运销厦门、漳州或运厦转销南洋、香港、广东等地。安溪的茶贩、农民多是并营,1937年,全县约有2000人贩买茶叶,除转卖茶庄外,也有自行运往各处零售的,足迹遍漳、泉各处,每人全年获利,多者200余元,少者五六十元。
厦门的茶商,安溪人居多,毛茶上市,派人返乡,直接向茶户收买,中间也有提前向茶农贷款的茶商,不计算利息,但享有优先采买和廉价购买该农户茶叶的权利,省去了中间人抽润。1937年,安溪商人开设在厦门的茶庄茶栈,计有30余家,大都是转运或外销性质,内销很少,如表3所示。
表3 安溪商人在厦门开设之茶庄茶栈
安溪另有一种茶商,专做南洋买卖,在山设茶庄,茶件托厦门代配出口,每件付栈费2角5分,由茶栈负保险责任[9](P106),直接输出到海峡殖民地和南洋一带。民国时期,伴随着东南亚一带华侨的增多,安溪茶农纷纷远涉南洋兴办茶行,经销家乡茶叶。1920—1948年,安溪人在东南亚各国开办的茶行、茶店、茶庄达100多家。
安溪茶叶运销的终端市场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国内消费市场与国外消费市场。
国内主要消费市场在潮汕、广东及闽南各地。清末民初,安溪人在县内外设立的茶号、茶庄已有百余家,拓展了闽南、潮汕两大市场[14],内地茶庄比较著名的有协泰号、复美号、得生号等[15](卷16)。厦门为安溪茶最大的集中市场,每年由该处转运国内外者,达全安溪茶的80%。除厦门外,漳州也是安溪茶内销的重要市场,安溪每年集中该地茶业,在6000件以上,并在此开设有较大的茶庄,如荣胜、莲圃、源春、武安、奇苑、瑞苑、裕美等10余家[9](P106)。
安溪茶叶的国外消费市场前期以美国为主,后期转移到南洋各属。自道光二十二年(1842)五口通商以来,厦门的国际贸易蒸蒸日上,茶叶输出更是一日千里。1869年至1881年是厦门乌龙茶出口的顶峰阶段,主要销往美国、英国、澳大利亚、香港、爪哇、暹罗、马尼拉、西贡等地,其中最大的主顾是美国。厦门出口到美国的乌龙茶主要产自安溪、宁洋和北溪流域等三个地方[16](P273)。1873年,厦门乌龙茶总出口43167.51担,其中运往美国的达33388.29担。1874年出口增至57825.63担,输至美国的有37702.52担。1878年,厦门乌龙茶遇到了可怕的对手——中国台湾茶和日本茶,出口量从1877年的68553担逐年下降,直到1880年的39692担。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厦门的茶叶贸易有了明显的衰亡。1896年,安溪内山茶运厦门出售,茶号亏本就达十二三万两银子。1901年,厦门茶叶运往美国的仅29担,其余都是为满足海峡殖民地的中国消费者,安溪茶的美国市场已被中国台湾茶所夺。
南洋市场没有抛弃安溪的商民,安溪所产的铁观音在东南亚大受欢迎,1877年至1878年,厦门每年有20000担以上茶叶运往新加坡、暹罗(泰国)、马尼拉和西贡等海峡殖民,一般情况下每年只有10000担。从安溪到厦门,从厦门到南洋,安溪人通过亲属关系的分支,通过出洋赠礼、回乡探亲等媒介,将安溪深山绝域茶园与南洋广阔天地的茶道连接起来。这种“道”凝聚着血脉亲情,呈现者礼仪习俗,因此在纯粹以经济之道通向美国、欧洲的茶叶之路被英国、日本所颠覆时,这条茶道依然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安溪的人和茶[17](P8)。
由表5可以看出,民国时期安溪茶最大的推销市场为南洋各属,销量占60%以上。1941年,南洋侨胞对闽省青茶销量最大,闽省青茶以安溪为中心每年产额约12万箱,除内销漳、泉、湖、汕各属约3万箱外,其余均系运往南洋各属华侨居留地带,尤以马来西亚为最多[18](卷2)。
表5 1937年安溪茶之推销市场与数量
总之,随着近代公路事业的发展与内河航运的繁荣,安溪茶商不断开辟海外市场,在安溪、厦门、以及南洋诸属形成联庄经营网络,省去中间商的剥削,促进了茶叶贸易的发展。晚清时期,安溪茶的最大主顾是美国,但随着印度、锡兰、日本、中国台湾等新兴产茶地区快速崛起,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上节节败退,安溪茶的终端销售市场被迫转移到南洋地区,消费者也从早期的欧美、亚洲各国,萎缩到只有以东南亚一隅的华人消费群体为主[19]。
古人谓茶叶乃“天涵之,地栽之,人育之”,缺一不可。近代安溪茶产的表现是颇突出的,正如1935年福建建设厅调查所言,“现闽南茶业尚能维持一息者,全赖安溪之撑持。安溪与厦门仅百余里之距,为乌龙茶之发源地,而以[铁观音]驰名海外。近年来武夷茶一蹶不振,安溪在闽南茶业所居之地位更形重要”[20](P158)。在近代中国茶叶生产衰退或停滞的总趋势下,安溪茶仍取得驰名世界的声誉,具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其一,植茶、制茶技艺先进,优良品种繁多。
据调查,至民国时期中国大多数茶区仍以播种繁殖培育茶树,如徽州茶树的种植以“移苗法”最为普遍,“移苗者,先以茶子种于一地,俟其长成幼苗,再移植于茶地”。[21](P24-25)播种繁殖,茶树品质易于劣变,已是不争的事实,安溪茶农在明末就已经利用无性繁殖技术培育茶树。明崇祯九年(1636),安溪茶农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从茶树枝条压在土壤里能生根发芽中得到启示,发明了茶树整株压条育苗法。压条可以保持母树固有性状继续遗传不变,安溪茶叶品质特优,香味特高,都是由于压条技术。民国九年(1920)前后,西坪茶农在“整株压条繁殖法”的基础上,试验“长穗扦插繁殖法”获得成功,民国二十四年西坪乡平原村教师王成文改长穗扦插法为短穗扦插育苗法。茶树短穗扦插育苗法成活率在当时可达80%以上,至今仍是世界上最先进、运用最广泛的茶树繁殖技术,且扦插繁殖的茶株比压条繁殖的茶株,生活年限更长。
安溪不仅植茶技术先进,茶农还发明了独特的制茶技艺。明成化年间,安溪西坪茶农发明了乌龙茶制作技术,作为中国制茶技术发展到巅峰的产物,乌龙茶制作技术取绿茶不发酵和红茶完全发酵之中,采取半发酵的制作方法,是我国传统制茶工艺的一大创新。清雍乾年间,安溪人发现并培育了乌龙茶中的精品——安溪铁观音。借力于铁观音,安溪西坪、大坪、虎邱、罗岩等地大批茶商漂洋过海,将茶叶生意做到了东南亚各国。1937年庄灿彰对安溪茶叶进行调查时,安溪已有28种茶树,包括铁观音、乌龙、水仙、毛猴、奇兰、梅占、佛手、桃仁等,以铁观音、水仙、奇兰等最为著名,白牡丹、白毛猴、桃仁等以品质论也是上等。清末以降的百余年间,这些优良茶树品种的出现与发展使安溪茶叶进入鼎盛阶段。
其二,经济地理位置优越。
安溪位于福建泉州市西部,晋江西溪上游,建炎二年(1128),朝廷设置福建(泉州)提举市舶司,安溪茶顺晋江而下到达泉州港出口国外。据史料记载,宋代与安溪有贸易关系的有58个国家,遍布今东南亚、西亚、北非等地区。1842年,厦门正式开港,中国被拉进世界贸易体系,国际市场对中国茶叶需求殷切。安溪靠近厦门、漳州,逼近沿海,安溪茶就近出口,可以缩短运输周期,减少劳力,且茶价比武夷岩茶便宜,从而输出量大增。咸丰同治年间,厦门口岸每年输出的茶叶约有3500吨,由于当时闽北、闽东的茶叶都从福州出口,一般认为厦门所经营的茶叶主要产地是安溪[22]。这是安溪茶业历史上的一个高峰。清末,各新兴产茶地区相继崛起,美国的乌龙茶市场被台湾、日本所夺,厦门港口茶叶输出日益不景气,安溪茶叶多先集于漳州,尔后转销省外各地,输出量年约7700余担[23](P957)。多渠道的销售,保证了安溪茶数量与质量的稳步发展。
其三,安溪茶商的成功与茶叶种植专业化。
人地失调是安溪茶商产生和茶叶种植专业化的直接原因。自明清以降,闽南地区即出现人地失调的现象。据梁方仲统计,1820年泉漳两府分别共有人口2381429人及3336729人,为闽省各府州之冠;1817年闽省全省(不包括台湾地区)共有人口14777410人,田地13653662亩,每人平均所得亩地约0.924亩[24](P277,P400),形成了庞大的人口压力,造就本区居民拓殖海外的风气。19世纪70年代,西方列强开发东南亚殖民地,对廉价劳动力需求方殷,闽南地区地狭人稠,大量人口移居海外。侨民在东南亚落地生根,形成与家乡保持密切联系的华侨社群。
西力冲击打破了中国闭关自守的局面,茶叶贸易这类非传统的经济活动带来丰厚的利润,农业生产边际报酬递减,农商比较效益差距拉大,从过剩人口中分离出商人,加速了安溪茶商的产生。清末,闽南商人足迹遍及东亚各地,通过侨居海外的华侨社群,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贸易网络。20世纪30年代,安溪人在东南亚开设的茶号有100余家,其中新加坡30多家,泰国20多家,马来西亚、印尼、缅甸、越南各有10多家。这些茶商资本雄厚,规模宏大,在内地设有茶厂,在南洋设有茶庄,可直接交易,操纵市面价格,不受洋行的支配,大大推动了茶业的发展。
本区居民解决人地失调,除越洋谋生外,另一方法即为栽种经济作物。近代以来,闽省生齿浩繁,衍生出粮食不足的问题。据统计,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安溪县粮食供应严重不足,全年出产之水稻,甘蔗,杂粮等,只可维持该县人民8个月的粮食需求,尚欠4个月粮食须由外县购入[11](P6)。在近代商品经济发展蓬勃及跨区域贸易发展的大趋势下,人地失调加速了本区农民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的趋向。茶叶是安溪最为普遍的经济作物,生产遂逐步迈向专业化和社会化。1935年安溪县输入粮食85600市担[23](P675),价值为478000元,但同时期的茶叶生产,远远超过了水稻,麦、甘薯、芋头等各项主产,产值达986000元,若以此填补输入粮食的费用,还剩余一半,盈利丰厚!自然更进一步推动了安溪茶业的发展。
综上所述,安溪茶农在漫长的实践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生产经验,选育出许多优良茶树品种,且安溪靠近厦门,经济地理位置优越,不仅为安溪茶出口提供便利,还刺激了当地居民的航海传统与重商思想,人地失调造就大量安侨移居海外,构成了近代闽南人商业网络形成的基础。安溪茶商凭借铁观音将生意做到东南亚,不仅推广了家乡的茶叶,华侨汇款也改善了侨眷的生活。近代以来,武夷岩茶衰竭,安溪茶一跃而起,迅速占据了闽南市场,在华茶衰退的近代社会里,获得较大发展。
气候、海拔、土壤、水质等生态环境的适宜及茶树品种的丰富,使安溪产茶成为必然。厦门港开放后,乌龙茶对外输出明显增加,安溪茶农纷纷扩大种植以供出口,生计日益也受到国际市场的影响。因此,当新兴产茶地区崛起,中国茶无法与其专业化生产相竞争时,茶农纷纷破产。民国以后,政府大力支持茶叶改良,但受国内外环境的制约,安溪茶叶产量起起伏伏,只能在艰难中维持发展。茶叶,作为一种商品化的农产品,其价值的实现需要依赖市场,晚期民国时期,茶商在安溪、厦门、以及南洋诸属形成联庄经营网络,促成了“安溪生茶—厦门出口—南洋、欧美消费”的流通路径,其终端消费市场前期以美国为主,民国时期转到东南亚。安溪茶叶的发展历程是中国在近代所发生的从传统经济向近代经济变迁的空间过程及其形成的经济地理格局的一个缩影。探析清末民国安溪茶发展成因,可以为安溪茶更好地走向世界提供参考和借鉴。
同时,我们要时刻记得,中国不仅是产茶大国,也是茶叶消费大国,与其一味追求出口,不如回到内销,加快构建国内的茶业大循环发展格局,中国最好的茶叶,在国内一直供不应求。总之,中国茶产业需要更深的反省和变革。
注释:
①李永福、何伟《近代中俄茶叶贸易制约性因素探因:基于厘金视角的分析》(《经济问题》2014年第10期),张跃、董烈刚、陈红兵《中间商与近代中国对外贸易制度——以近代华茶对外贸易为例》(《财经研究》2014年第7期),石涛、董晓汾、卫宇《19世纪上半叶中美茶叶贸易中假茶问题研究》(《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赖江坤《从产销系统再探晚清闽茶对外贸易的由盛转衰》(《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②李灵玢《鄂南商贸茶业肇始考》(《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赖惠敏《山西常氏在恰克图的茶叶贸易》(《史学集刊》2012年第6期),陶德臣《清代福建茶叶生产述论》(《古今农业》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