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瑶
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传入日本以来,杨贵妃就成为了日本文学作品中表现最多的中国历史人物之一。白诗对明皇、贵妃凄婉爱情的描写正与日本平安时代文学的审美情趣相符合,其纤细感伤的基调更能被一贯崇尚“物哀”美学的日本文化环境所接受。因此,在日本传统物语、戏剧等文艺作品中,杨贵妃的题材被大量运用。例如,《今昔物语》和《唐物语》中都有以杨贵妃故事为题材的较为完整的文学作品。而相关的诗歌作品则大量存在于《和汉朗咏集》《新撰朗咏集》等日本诗歌集中。近代小说《杨贵妃传》和《沙门空海》则从不同角度对杨贵妃形象作出了新的诠释。对日本文学中杨贵妃形象的流变进行观察,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愍物宗情”的创作态度和审美观念。
一、平安文学与《长恨歌》
平安时期是日本文学崛起的时代,但日本民族文学的崛起也是在接受外族文学的基础上形成的。公元9世纪至12世纪,随着中国唐代诗人白居易诗歌的传入,日本文坛出现了拜读白诗的文学风潮,历经400年而不衰。据《日本国见在书目》记载,当时传至日本的有《白氏文集》(70卷)、《白氏长庆集》(29卷)。在平安文士大江维时编辑的《千载佳句》中,共收汉诗1812首,白居易一人诗作就有507首。在之后的《和汉朗咏集》中,共收录589首诗,其中白居易的诗达137首之多。《源氏物语》中引用白诗也高达90余处。可见日本平安时代对白居易作品的接受程度之高。
根据记载,日本传说最多的中国历史人物除了徐福以外就是杨贵妃。自杨贵妃在安史之乱中被缢身死后,当时与中国唐朝交往密切的日本受到很大震动。随着白居易的《长恨歌》及《白氏文集》东传并风行日本,日本对于杨贵妃的创作逐渐生成并流传开来。在中日对杨贵妃形象的研究中,《长恨歌》《长恨歌传》《新唐书》等始终都是重要的资料参考。《长恨歌》中缠绵悱恻、悲伤哀怨的爱情和贵妃成仙后与君王天上人间再相逢的动人描述,对平安时代的一些名作影响颇深。在《源氏物语》中,紫式部就将受到皇帝专宠的更衣比作杨贵妃。更衣死后,皇上看到她生前的遗物,不禁联想起:“如果这些东西是临邛道士赴仙界寻访杨贵妃所持归的信物金钗该有多好!”更有皇帝怀念更衣音容时借《长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词发出感叹:“那朝朝暮暮的誓约仿佛还萦绕耳际,而今却已人天相隔,命运如此不可把握,怎不教人长恨啊!”此外,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1130-1150)成书的《今昔物语集·卷第十》中,有一篇题为《唐玄宗之后杨贵妃因皇帝宠爱而遭杀身之祸》的故事,是较早形诸文字的杨贵妃的故事。纪海音的净琉璃剧《玄宗皇帝蓬莱鹤》,森岛中良的歌舞伎剧《骊山比翼冢》等也都继承了白居易《长恨歌》中唐杨二人爱情的凄婉基调。
日本文学总体上是非政治的,又以“物哀”与“知物哀”为审美理想。在日本的文学世界里,“愍物宗情”的情趣才是最重要的。文人们认为如果把政治纠缠于文学中,那就会使文学流于庸俗,这种创作倾向在日本文学中是很强的。铃木修次在《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中谈到日本文学的创作态度时说道:“日本人吸收外来文化,自古以来就把‘淡化作为自己的得意本领,往往在淡化之中去创造独特的日本文化。”因此平安时代的日本文人在看待杨贵妃这一形象时,往往更重视描写杨贵妃多情温柔的性格及绝世的美貌,而淡化了中国文学对这一题材创作的政治性和讽刺性的部分。除了贵妃东渡日本的传说之外,日本各地还有若干杨贵妃的古迹。如在奈良的涌泉寺,就祭祀着一尊观音,头上装饰着豪华的妃冠,一只手拿着白花,造型优美端庄,这就是“杨贵妃观音”。在这些遗迹背后,大多是对贵妃之死的慨叹和同情。杨贵妃形象也更多地作为一种爱情中美丽、脆弱的悲剧女性形象被引用、借鉴和进行再创作。
二、王权斗争的牺牲品
《杨贵妃传》是日本文学史上第一部以杨贵妃为主要人物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这部作品表现出冷静的创作风格以及对史实的尊重态度。尽管在《杨贵妃传》中可以看到受白居易《长恨歌》影响的部分,但与平安时代作家们对《长恨歌》中凄婉爱情的沉迷不同,爱情并不是这部历史小说的主题。《杨贵妃传》要表达的除了基于史实的个人创作,还有对男权社会下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情。
中国历来有“文以载道”的创作习惯。就杨贵妃这一形象而言,历代文人大多对其持批判态度。陈鸿的《长恨歌传》开篇写道:“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昏食宵衣。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这样直白的描写可以说是为整篇文章批判的基调做了铺垫。尽管其中也有如《长恨歌》般对贵妃美貌的赞美,但更多的是表达对其美色误国的指责。“非徒殊艳尤态独能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作者将矛头直指杨贵妃和杨国忠,批评她是红颜祸水,乱国妖物。而《杨贵妃传》中表现出的杨贵妃,却不过是一个被裹挟着参与到这场权谋争夺中的女性。“杨玉环在得知玄宗召见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命运,意外地被强大的力量折弯了。”《杨贵妃传》有多处表达了对杨贵妃的同情,“虽说是国忠的一族,但与国忠毫无关系”,“贵妃确实是无罪的。谁能说她有罪呢”。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政坛的波诡云谲,指出唐朝衰落的根本原因不仅在于杨国忠的贪婪,还有宦官高力士幕后的操纵,宰相李林甫的狠辣,且此时朝堂中已无姚崇、宋璟、韩休。这些都造成并加速了一个王朝的衰落,而杨贵妃只是政治的牺牲品,为权力争夺承担了骂名。
《杨贵妃传》的行文中始终流露着一种浓重的宿命感和孤独感。依靠杨贵妃而得到盛大荣耀的虢国夫人在同杨贵妃的谈话中多次提到一个词—梦。“我们托贵妃之福,现在才做着这样的美梦。是一场梦,真是一场梦。”作者借虢国夫人之口表达了人间荣华不过是虚梦幻影,极乐盛宴也总有终结的人生态度。小说的结尾写道:“虢国夫人血卡喉咙而死。一场漫长的欢乐的梦做完了。”
三、《沙门空海》与黑暗悲剧
在日本的文化特性中,有一点是吸收他人的文化然后再创造。虽然杨贵妃故事是受中国历史及文献所启发,但经过日本文化的创造,杨贵妃故事已经形成了不同的传说及相关文学艺术创作。2019年,陈凯歌导演的《妖猫传》是对日本现代作家梦枕貘《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改编。梦枕貘是日本魔幻文学的代表作家,经他重新塑造的杨贵妃本是卖艺胡人黄鹤之女。黄鹤的妻子在为玄宗表演时不幸丧命,黄鹤因此心生怨恨,决心要毁灭玄宗和大唐。他幻化为杨玄琰的模样,与杨玄琰之妻生了杨玉环。玉环从降生时就落入了黄鹤复仇的棋局。黄鹤利用、操纵玉环接近皇室,实现他复仇的目的。杨玉环在宫廷中的生活非常孤独和压抑,“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她从一开始就无可奈何地坠入了悲剧命运的深渊,“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
此外,《沙门空海》对贵妃之死的描述中出现了与中国审美感情相悖的部分。书中描写贵妃被黄鹤施针下葬于石棺中,他称此针可保容颜不老、美人不死,但下葬时高力士偷偷拔松了贵妃头上的针。两年后,仍然活着的贵妃终于出棺,却不仅指甲外翻,且棺中恶臭—那是贵妃的排泄物。贵妃状如老妪,模样可怖。这种将悲剧和黑暗放大到极致的描写符合日本文学的创作习惯,但过于惨烈和不堪的臆想完全挑战了中国的审美观念,对于中国人来说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因此在中国电影的改编中,只展现为贵妃在棺中突然醒来后无人施救,最终活埋于地下。石棺顶上满是血迹的抓痕足以让人看透皇帝的残忍与阴谋。
综上所述,日本杨贵妃形象的流变表现为从平安时代沉静纤细的美人到近代历史小说《杨贵妃传》中孤独失意的女子,再到现代日本作家梦枕貘笔下的老妪疯妇,整体上更为注重对杨贵妃内心感情的揭示。作为一个异国流入的文化形象,杨贵妃在跨文化的语境和日本较强的再创造能力下萌发出了新的生命力。即使她被各种文学作品进行重新注解,但那些对她身上表現出的脆弱美感和悲剧命运的欣赏、怜爱之情却不曾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