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奇叶
雯雯是湘东第二人民医院的护士,与越君结婚十二年。十二年来,他从未为她买过一套像样的服装,而他自己的穿着,更像一个“土老冒”。这可能与越君的文化艺术创作有关。他在某文化研究部门工作,少说也有一半时间在文学的古代史、世界史、近代史里神游,即使魂归当代,也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看《新闻联播》,或者教儿子写字。
他们的儿子叫东东,六岁多,白白胖胖,非常聪明,读幼儿园,在小朋友面前神气十足地侃他爸,说他爸的一本书砸在地上都让人搬不动!
越君三天两头外出钻图书馆、博物馆等场所,回家就摊开稿子撰写大沓大沓的著述。结婚头两年,雯雯对越君幽深的学问满怀虔诚,不惜陪坐半夜为夫君红袖添香,此外,还添一顿宵夜。小家庭恍若有天堂氤氲之气,及至儿子呱呱坠地,就只剩下呛鼻的人间烟火了。见越君一心扑在书堆里,雯雯的心无法再静下来,动不动跟他闹别扭,哪怕鸡毛蒜皮,哪怕无中生有。
越君毕竟在祖国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中修炼不浅,内功极好,脾性极好,每逢妻子的脸“晴转多云”,甚或“阴转小雨”,总是微笑“退兵”,再去忙他的文艺研究与创作。有的放矢,无的放矢,都不管用,雯雯也懒得跟越君过不去了,把家庭重担一个人挑起来,累是累了点儿,倒也充实。因其相安无事,这个家还两次被评为“五好家庭”呢。
专心搞文化艺术的人,一个显著的特点是穷。越君也不例外。他除了撰写的稿子不计其数外,少得可怜的几个小钱,两千来元的工资大多买了书,买得雯雯怒火中烧,扬言哪天点把火,烧它个精光。
雯雯看不惯越君的藏书,更看不惯越君通宵达旦爬格子。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谁读?挣来的稿费还不够买几斤大米。
前几天,雯雯在湘城一家有名的都市丽人高档时装店,看见一件款式出色的真丝连衣裙,忍不住用手多摸了几下。售货小姐就过来了,故意摆正裙子上的价格签,乜着眼,流露出不屑,那意思分明是:“瞧你跟一个乡巴佬似的,买得起吗?”
无端被辱,内心像有无数根刺扎着,雯雯一回家就伸手向越君要钱,要买那件非常可爱又罪该万死的真丝连衣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越君一愣,摸摸口袋,打开抽屉,又沉思片刻,想哪里还能够窝藏“金银财宝”。良久一笑,喜滋滋从床底拖出一只祖传木箱,解除枷锁,从一本线装书页间拈出一张印作书签的百元假钞,毕恭毕敬递给雯雯:“夫人,聊表心意。”
平时丈夫跟她玩幽默,两人开心一笑就没事了。但今天,雯雯不买越君的账。她知道他有一个一万多元的存折,准备用来出版一本什么鬼书。
她义正辞严地指出那个一万多元的存折,殊不料遭到他斩钉截铁的拒绝。
“两千块。你给不给?”她的口气类似最后通牒。
“雯雯,你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她把箱子里的书全倒在地上,“哗啦哗啦”翻起来,没有,没有,没有存折,就一本又一本扔得老远。
“啪!”她挨了一巴掌。
她惊愕了!他从不打人,今天动手了,为了出版那本鬼书。紧接着,她心中积压了好几年的怨气,猛然似高压锅喷气般往上窜:“姑奶奶跟你吃苦受累,连一件裙子都不给买,还好意思打人!”
“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等窝囊废。离婚!”她嚷道。
“离就离!”越君拍了拍桌子,他的话如同在刀锋上擦了一下,带着一股瘆人的寒气。他也恼火透了,恼火妻子,更恼火自己。
话虽简单,但说到这份儿上,两人只有离婚的命了。
最难以割舍的是儿子东东,两人谁也不愿放弃。征求孩子自己的意见,东东不回答,只是哭,最后牵着爸爸的手。他觉得爸爸比妈妈可怜,他同情弱者。
办完离婚手续,分别之际,云淡风轻。他转过身去,却迟迟迈不开步子,背对着她,像那低头的屋檐。
忽然,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上。她想替他掸去,可就在慢慢靠近的一刹那,他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寒酸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莫名的心酸,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而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肩头微微一抖,那片落叶便晃悠悠地掠过了她冰凉的指尖……
离婚后第一天,雯雯用分到的两千元买了一套頂俏的时装。
第一次穿着高档时装,雯雯在街头闲逛了近两个小时,感觉特别有范儿。快四十岁了,幸好没有继续埋在越君的稿纸堆里,如果再过几年,只怕再好的衣裙也遮不住迟暮之感了。
路过帝王大酒店,隐约听见一段熟悉而略带伤感的旋律─她百听不厌的外国民歌《红河谷》。上中学时她就会哼,没想到现在又被它“咬”了一口。于是,她寻着歌声走去,在酒店的音乐茶厅,紫檀色的茶桌旁坐下。
快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音响里传来那凄凄切切的《红河谷》。
“眼下你独坐在角落旁,你的婚姻突然死亡,想一想离婚后谁不痛苦?想一想离婚后谁不悲伤?”雯雯想罢,连喝五杯咖啡,不,五杯白酒。站起来准备买单,她却傻了眼:天!口袋只有六块钱。眼光急急在大厅穿梭,就像溺水的人要抓一根救命稻草。
窘迫不堪之际,一个悦耳的男中音对侍者说:“不用找了。”
雯雯扭头瞧见他:年龄四十多点儿,有些秃顶,中等个子,脸部保养不错。好像在哪儿见过。
“谁都会有些出人意料的时候。在下张宇。”他伸出手,跟她握了握,“还想喝一杯吗?”
“谢谢。”她的脸微微发红,欠身坐下,“请问你是哪里人?先生。”
原来,张宇系本地一家民营企业的经理,曾在一家电视台以赞助商代表的身份亮过相。两人聊了聊,很能聊出一些花样来,很能聊出一些回味来,分手时还相互交换了联系电话。
大约一个星期后,雯雯路过这家工厂时,突然想起还钱给张宇,但他不在,到外地出差去了。
又过了几日,雯雯正在给病人输液,护士长喊她接电话。竟是张宇从省外打过来的。雯雯问:“什么事?”那边说:“瞧你一本正经的,打电话就必得有什么事吗?”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儿心慌,说了几句干巴巴的话,便把电话挂了,生怕会发生什么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