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板娘是个浪漫的人,别看穿戴体形咋样,浪漫是骨子里的一段魂,要不她也不能在嗑瓜子儿的工夫里,就把店名给定下,蓝桥饭店。那阵子老板娘刚把老板踹了,应承下这个店,快五十岁的女人决定独闯下半生。我平时就在店里住,顺带负责打更,工资比别人一月多开二百。有回快夜里十二点,把第二天要用的料备好后,去拉卷帘门,听柜台里还有动静,是老板娘肩膀一耸一耸地埋头哭呢。在她面前的小电视里放着个黑白外国片儿,我看了眼标题,《魂断蓝桥》。好信儿去查了这个故事,男人因为女人沦落过风尘,和她没成眷属。至于老板娘落没落过风尘,以及因为啥她众目睽睽用擀面杖把老板赶出店门,老爷们儿不好去打听。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她和我们这间开在犄角旮旯的东北菜小饭馆,命运自此一线,都将活得不易。
店小,加上我和老板娘一共五个人,另三位是做服务员的小庞、小孟和一个给我打下手的小军。小军半工半读,同时念大专,晚上没课了才过来。白天客人不比晚上多,我一人也能忙活开。偶尔小军提早走,只要活儿不多,我都睁一眼闭一眼,让他穿戴好了从后门撤退。这小子现在处对象呢,既然被他一口一个师傅叫着,就得有点师傅的样儿,该行方便给行方便。别看就比他大十来岁,小军对我基本跟对爹差不多,递烟勤着呢。好些次在我颠勺的时候,他也把烟塞我唇缝里,惹我挥手,别耳朵上,别着。烟灰撒锅里可是大事儿,这帮主顾没一个好伺候的,好些都是回头客,店既然小,生意就得瓷实。别说掉点烟灰了,就是落根头发丝儿,牌匾也得让人烧了又踩。从业十年,我心里有杆秤,干一行就爱一行吧,爱一行就敬一行,不说给理想敬杯酒,也给自己的营生提一杯,不管咋说,这是眼下活命的道儿。今天上午小军没来,是个冷天,老板娘没使唤我,自个儿去把门前的雪扫干净了,回来把两手缩进左右两只套袖里,巴巴等人上门。第一单是对要吃鲇鱼炖茄子的小两口,快晌午了,男的穿个大红羽绒服,横眉愣目,一字一顿问老板娘,就要吃鲇鱼,有没有?老板娘旋风似的下单,旋风似的走人。走前把单子甩给我,我一清二楚,店里没备鲇鱼,她打车现买去了,意思是让我先可别的菜做。小两口亲亲热热往包厢里钻,一路嘀咕着,这顿一百能下来不?说实话够呛,三个菜,除了鲇鱼还有一个锅包肉,一个焦熘干豆腐。干豆腐倒是没涨价,这玩意儿死便宜的,饭店不上利润。锅包肉可就两说了,猪肉赶俏的时候,价格紧追牛肉,里脊还不好留呢。我回厨房掂对这俩菜,都是快菜,一个靠炸,更主要靠熘汁,一個靠焖,掌握好火候就问题不大。锅包肉第二遍扔锅里复炸时,老板娘把个湿袋子扔进后厨,打开看,一大一小,两条鲇鱼活蹦乱跳。我这边招呼小孟端菜,那边给鲇鱼冲洗干净,鱼泡鱼子留在别的盆里,再给鱼左右横切三刀入味。鲇鱼炖茄子,吃死老爷子,这菜点得让我都有点食欲了。给鱼大火收汁时,我走到后门,抽根烟张望,袅袅紫烟混合袅袅炊烟,都是人世间的热乎气儿。咳清腔子里的油烟,心想,今儿这雪,下得有鼻子有眼,看吧,到晚上还得有人要硬菜。
晚上小军来了,帮我对付过晚高峰,客人比雪片儿来得还密实,拢共十张桌,翻台就上人。东北几个叫得出的炖菜,一晚基本过了一遍。下料的时候,我不说话,让小军说我的步骤,这样学比记菜谱来得形象,当年我师傅就是这么带的我。在这儿做菜没那么讲究,跟小军也这么说,咱们培养的,主要是抓作料的手力、察火候的眼力、记步骤的脑力。除了几个老菜得尊重规矩,其余的感觉来了,你可自由发挥。九点来钟掂对完最后一个菜,小军要回去,这点一般不上人了。刚把外套给孩子披上,老板娘进厨房,亲自给递了张单子。我一扫,骂出声。她翻着白眼仁儿说,老杨,你看着办。我劝了,没劝住,客人硬要点。我说,咱不会做。老板娘看了看后厨要收摊的架势,说,没啥活儿了,给做一个吧,我不嫌利润小。我说,你是不嫌我岁数长。她走后,寻思寻思,我问小军,没人等你吧?他说没有。我决定让小军留一阵,这菜八百年没人点一回,可就算它千年没人点,点一回,也是为难厨子。这时我发现,小家伙根本没走的意思,他把围裙重给我扎上,一手抓一个鸡蛋,淀粉袋预备好,拍在了桌案上。我让他先把鸡蛋打匀了,少放点盐,完后搁淀粉,打成浅色糊糊,颜色要均匀。找个地方,我坐着歇会儿,看他干。掂一天大勺,膀子得歇歇。
听着筷子碰盆的嗒嗒声,我有点起印象,约莫一个月前,也有人点了道折磨厨子的菜,也点在客人都基本走得差不离儿、饭馆没理由拒绝他这一单的节骨眼上。上次,是雪衣豆沙。店里没备现在大饭店里基本都有的电动打蛋器,还得凭人工,将蛋清打出云雾状,累得我边用劲边骂娘。等雪衣豆沙出锅,小孟来取,我把她支使到一边,坚持自己上给顾客,主要我想看看,快关门了,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大晚上死馋这口甜食。我预期是个胖老娘儿们。撩帘一看,却是个穿黑皮夹克的窄瘦背影。这人折磨厨子不算,还有点扰民,桌上跟着他放了个戏匣子,咿咿呀呀响着早没人听的二人转。什么一更里三更里的,月牙儿出个没完。当时天还没今天这么冷,一凑近,闻见那人身上一股馊味儿,看头发都赶黏了,一缕缕地藏进他发黑的蓝衬衣领口里。回身跟老板娘嘀咕,是花子吧?老板娘说,要不看他又点了个熘肉段,高低不接待。我俩一起看着这个背身坐着的,仿佛美食家般缓慢动筷子的中年男人,谁也没说话。这么个场面,花子听戏,叫老菜,多少有点耐人琢磨。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分明在怂恿,你上前攀攀话?我摇头,认人你比我强,下次这孙子来,就跟他说没有。本来菜单上也没这菜,现在几个饭店还给做雪衣豆沙啊?下次要再给我递这种单子,你直接扣我钱完了。这工费的,不够治膀子的呢。老板娘说,行,我记住了,咱店里不会做雪衣豆沙。而后她颇为殷勤,居然给那花子去续了两回水,倒水时,眼神左右腾挪,就期待那人抬头看她一眼。那人也奇,整个店里,除了自他戏匣子放出的腔调,就只有他嘴里若有似无的咀嚼声,不说话不念语的。等熘肉段出锅,也是我给他端的,这人只吃两筷子,搁下就走。自己擦净了嘴,留下桌上还剩半盘的几个胖乎乎的雪衣团儿,慢悠悠甩张五十到前柜。
在指导小军如何做一道酥黄菜的时候,我基本笃定,今晚菜还是那个人点的。小军额头上沁出层白毛汗,炼糖,就得这么费工夫,不然哪拔得了丝?切成菱形的鸡蛋饼块,又哪能在当中鼓起膨胀的小肚子,一咬一个嘎嘣脆?和雪衣豆沙一样,酥黄菜也属于红白喜事上的宴席菜,现在少有饭店会在菜单上明标出这俩菜了,会做的厨子少是一方面,主要是没有认真学习这道菜的动力。费时费事不说,也不上价,客人一多,这俩菜基本属于垫底上的,想吃它们,你需要的不仅是钞票,还要有种运气。小军要端菜,我拦下他,问,学会了吗?小军说,会了。我说,记住,往后不碰上缘由,咱不给做这菜。厨子不是下人,不是让人欺负的。他说师傅,记下了。我又说,如果往后你喜欢的姑娘爱吃,可以给做。小军傻呵呵笑,笑的时候,嘴唇上边那点刚长出的绒毛根根都鲜明。我说,回吧,明天看天气,还下雪你就晚点来。把腰间围裙解下,我从前门送小军,顺道给客人上这道酥黄菜。这个时候,老板娘在收拾最后走的一间包厢客人剩下的桌面。小店里冷色的白炽灯,照在被人一脚雪一脚泥踩得鬼画符般的瓷砖地上,小军掀开的胶皮门帘上,油污浸透了每一寸。终于让我看清那人的脸了,他目不转睛,盯着我端上的菜。桌上还是搁着戏匣子,这回他没点熘肉段,要了瓶富裕老窖。我算明白老板娘为啥不顾惜我命长短了,这他妈还真算个主顾。菜上桌的同时,我被这人叫住,他叫人的方式是,酒盅往下一磕。
这男的长得真他妈好看。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颏有模有样,带点尖弧度。这是我心里第一句话。我扭过头,想看看别处,每当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儿时,我就让自己看看别处。男人抓了抓落在眼前的脏头发,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掏半天,还是张皱五十。将钞票按住了,往前移给我。我说,爷们儿,什么意思?他说,辛苦钱,上回加这回,烧这俩菜不易。听嗓音,这人更受端详了,磁性男低音。就是他手势有点别楞,按着钱的那只手,小手指上跷,每个指头都葱白似的,干净细嫩。我说,不收啊,不行。顾客是上帝,老板娘要看见,该埋汰我了。他将钱留在我这头,手缩回去,说,师傅,菜真好。我说,别人说好,我信。你好像不是来吃菜的,是来给我考试的。他说,还有别人给你考试不?有没有其他人,这阵子,点过这俩菜?我说,有你一个就难拿,还想来个祖宗?他追问,你记忆力好不好?我左右俩眼珠子仿佛左右俩筷子,没客气,上前尝了一块他叫的酥黄菜,噼里啪啦在嘴里碎开,慢慢嚼着。意思是,店小,利薄,人辛劳,往后少登门吧。我希望能在职业生涯里少记住你这样的,祖宗们。
二
上午给美光把今年的取暖费交了,头天我跟老板娘打好招呼,说今天晚点去,小军会先去饭店开门,顶一阵。交完钱我顺道买菜,车停在前妻家楼下,拎了两兜柿子豆角,给送上去。美光在家,敲开门,没让我进。不进就不进吧,她睡眼迷离给我开门,头发该是新焗过,一股药水味儿。离上次见她得有快一个月了,有些话想找她说,昨天好不容易通了個电话,问她家里热不热,她急着挂,只撇下句没钱。我来是想告诉她,钱交了。别过两天屋里突然热乎了,你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再见到,再听到门缝里有隐约的男人呼噜声,忽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没味儿。过了快十年,离了三年,三年里我一天也没从心里把她放下过。为什么放不下?因为总觉得亏欠,觉得美光是因为跟了我,才没把自己日子过好。现在她找了人了,按说我不该再来,心却憋闷得比平时不见更厉害。门里,美光披了件男式羽绒服,光脚踩在地上,哆哆嗦嗦接去两兜菜,对我说,上次拿的还没吃了,往后别带了。我扭过头,看向天光昏暗的楼道,再扭回来,说,干啥跟个连取暖费都不给你交的啊?她说,你少管。我说,行,我犯贱。再不登门了。她说,死不死啊你。我说,不唠了,回去跟人睡觉吧。刚走出几步,身后两兜菜被扔出到门外。我原地点根烟,回头看了看,等烟抽没,再轻巧走回几步,菜还是得带走。
又回店里,这趟路不好开,早起天儿还出点太阳,这会儿先是下雨,后又飘雪,雨刮器坏了半扇,视线模糊不清,轮胎也常打滑,给我气得连按喇叭。店里卷帘门刚打开,小军一人坐在柜台后头,看老板娘的黑白小电视,他想跟我搭话聊会儿,我没心情,直接进后厨备料。快中午了,零星两桌客人来,都不是来正经吃饭的,菜没点两个,大绿棒子要得勤,就指望在我这小店儿里猫会儿冬。我和小军都在柜台后挤着,看电视里的福利彩票兑奖,那些黑白的小球一个个,从轨道里滑出,它们没啥心事,球能有啥心事?管蹦跶就完了,不会想到有多少个人家在指望它们,搏把大的,好让自己的人生回春。客人勾肩搭背往外走,小庞就顾着按她那个破手机,叫半天不答应。也是,小丫头片子都不听我的,都是员工,谁管着谁?小军去挨桌收拾了,剩我一人继续盯球,心想,要是我也能中五百万。高低给美光接回来。算了,不接,她是人家的了。要有五百万,老子找个更好的,先在市里买套楼,再自己开个小饭庄。等那些大姑娘来管我要微信。这么美滋滋地想,眼前总闪过美光的脸。嫁我时,她也是个大姑娘,笑起来眼睛细眯,一条缝,骂我时,大眼睛扑闪,跟那个雷电霹雳似的,真带人爱。雪下纷纷,雨落缠绵,中午好似黄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啥时候红的眼圈,好在没人看见。美光啊,凡是进我店的男女老少,不知道点个啥菜好的,我都能给掂对出一两道他们可心的。唯独对你,过十年了,也不知道你爱吃啥菜。真是我的失败。节目结束了,我一口嗑一个老板娘留在盆里的奶油瓜子,看着客人走,看俩服务员走,看小军也走,擅自给他们批了假。一会儿就准备关门,等晚上的吧,晚上再开炊烟。有人在门口徘徊,我没理会,徘徊没用,进门也没用,今天老杨也拿一把,任谁不伺候了。
张廷秀啊啊啊,那人进屋就啊啊个没完。只见他把顶破帽子一摘,拿眼在小屋里扫一圈,自己找了位置坐,却是正对着我。手指敲在桌案上,说不准是敲打我点菜呢,还是敲打自己唱的节奏。我也用眼扫全了他,戏词儿还真想起来一句,这叫二目细打量。祖宗又上门了,祖宗今天穿的比前两次还不如,毛衣领都开针了,皮夹克也破了两块,一块棉啊绒啊都没有,破塑料单衣。手指上每个关节,红通通都跟那个山楂果穿手上似的。脚踩二棉鞋,在一看就不合身的黑棉裤下紧着腾挪,是在桌底下也打着锣鼓点儿。我疑心,这人真是个花子。
师傅,劳烦你过来。他客客气气说话,我不能不应承。走到他桌前,与其相对坐下,把话说到头里。师傅我今天没心情,你也看见,店里没人,眼瞅要关门。你要是想再考我一把呢,赶紧,回家找点别的乐子玩。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这人微微一笑,没回嘴。坐对面,又是白天,看得更清楚,他脸上一点不显脏,四十左右,浑身有股不知打哪儿来的文气。两手交叉一处,一会儿搁桌上,一会儿整整自己的领子,想起衣服不带扣,于是整整飞了线的毛领,眼睛清亮跟孩子似的,像想跟人要块糖。
师傅,我不点菜,也不用你受累。要瓶酒行不?想在你这儿坐一会儿。他说。我问,要啥酒?他说,二百以里的白酒吧,我想多坐会儿。我回柜上给他拿了瓶君妃,瓶上的美人像看着是昭君,英姿飒爽、红袄抱琴的,我和他都瞧着溜了神,不知不觉,两盅各自倒满。我提杯问他,能行啊?请我喝酒。他咬咬牙,行啊。我说,给你炒俩菜吧,回来下酒。他按住我的胳膊,别炒了,整点花生米、小凉菜。我端两碟小菜回桌,顺道给卷帘门全拉下来,屋里没点大灯,就他这张单桌上,亮了棚顶一个灯泡。酒杯一磕,顿时生了交情。他还在那儿咿呀着,我听不清,但来点兴趣。问他,兄弟,你是唱戏的?他却只报了自己的名号,合着他这名就该传满神州似的。刘文臣,幸会。他来个倒装句,整得我一愣一愣,举杯和他碰下说,杨义,在下。
刘文臣缓缓夹起一颗花生米,嚼着说,一个霹雷一个闪,瓢泼大雪下得欢。我说,这都啥前儿了,还打雷。他说,差不多差不多,风雪扑面,天不好。我发现他虽然背对门坐,却总回头往门瞧,不回首,门外但凡有点动静,也竖耳朵细听,手握酒盅,盅面儿一直在随手颤。我问他是不是在等人。他说没有。我俩都没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突然抬头盯我说,师傅,这瓶要是喝不完,能存你们柜上不?我下回再来还能喝。我乐了,小店没这项服务。我知道他咋想的,别看眼前叫刘文臣这个人小词儿一套一套,此刻他兜里要能掏出超过三百,都算我这些年白干服务业。再细端详他,记忆有点恍惚,一时惊觉,好像真在哪儿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得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本市一个大酒楼里给人做学徒。也是冬天,酒楼年底聚会,我们这些干厨子服务员的,都有机会坐一桌,那时不兴看电影唱卡拉OK,请了一台戏班子在酒楼二层搞演出。我当时顾着追求当服务生的美光,上个菜,就紧着给她夹一筷,美光则和边上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拍手笑不停。后来有一男一女唱一副架的上了台,男女各着一身蓝,比起前头那些唱神调的、偶尔还甩两句粉词儿唱丑角的,别有番风采。上台先亮相,女的水蛇腰、鹅蛋脸,眉间带蹙,那叫一个俏。而美光这些十八九的小姑娘,注意力都集中在男角上,我死瞪了台上一眼,那小子眉飞色舞,举个飞花边的小扇,左右腾挪,举手投足都是彩儿。为和美光套近乎,我也问她,这啥戏?一点不招笑,咋都目不转睛,迷上了?美光说,闭嘴。我说,不闭,我文化浅,你给讲讲。她大致讲了一回,我没太记住,只顾着瞧她上下合启的红唇与银牙,还有那随讲述偶尔泛出杏红色的眼圈。听她说起这出戏,男的结局掉河里淹死了,两个人到底没成。傻玩意儿,我没忍住鼓个巴掌,惹当时美光给我这顿踢。
知道你是谁了,也知道你为啥落魄了。我心里说,给他斟了回酒,不老艺术家吗?落魄了,应该。他跟我始终客气,大哥,我自己来。我拦住他挡酒的手,意思是今天就给他这瓶造干净了,还想存柜上,瞧不起我的量啊那是。刘文臣再度回了头,门帘上纹丝不动。我说,痛快点吧,愿意唠啥你就唠。估计你也没啥朋友。他被我说中,臊眉耷眼一笑,这是我第一回见他笑。别说,笑起来,真有点过去名伶的意思,怎么形容呢,凄苦。就跟他昨天还在周扒皮家做长工似的,今天刚得解放,时时处处都把自己放得低。大哥,我是在等个人。他说,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等来。我说,等的是我店里主顾?是的话,帮你留意就得了呗。看你这支支吾吾的。刘文臣说他不确定,好些年没音信了,来我这儿等,纯属碰大运。
我怀疑这人和老板娘同病相怜,我给这病起了个名,浪漫病。这病犯在小军身上,属于正常年纪正常毛病,就怕犯在这些四十啷当岁的人里头,老房子着火,不烧完不算。问他,是等女的吧?他点头,等我瑞莲妹妹。我说,名儿挺老派啊。你名儿也是。都是艺名?他说,瑞莲是戏名。师傅,其实我问过你。我说,你问我啥了?他抿口酒,辣得五官拘在一处,好半天闪动舌头,说,我问过你,雪衣豆沙、酥黄菜,最近还有没有人点过。我说,真没有,那女的也是厨子?他笑出排白牙,还拘束地挡挡嘴,德行。刘文臣给我斟回一杯,说,等的是我一副架。当年在剧团,我俩约会,下馆子,她就得意这俩甜的,女同志嘛。好些饭店不爱做,但还没有不给做的。这些年,是好多店都不给做了。有几次我提出加钱,给做一回呗。后厨师傅举个大勺,上桌就要我。我心里也有数了,想吃它们,需要的不仅是钱,还得是份运气。师傅,你是这一年里,给我做这俩菜的第一个厨子。我感谢你。谢你给我留了念想。人能找着个等的地方,也是种幸运。我起了兴趣,凭点俩菜就敢找人,敢死等,浪漫病晚期啊。我这也不是治病的地方。问他,还有什么凭证?他手指落桌面,轻点两下,哼出句九曲十八弯,等在蓝桥啊——
三
现在什么营生?我问刘文臣。他指指自己鼻梁上一块,还带点没洗净的红彩印儿,说,十五进戏校,十八进剧团,给人唱下装。总往地方上跑,忙的时候一天赶三场,村里老人多,听正戏的多。后來我一副架走了,剩我自己,只能唱小帽,偶尔打打板儿。再往后,剧团里也吃不下饭了,开始跑洗浴中心,跑俱乐部。现在这些地方也不要唱戏的了,观众不听,他们想听我唱流行歌曲,唱粉词儿。学过,不喜欢,上台不会浪,眼下吃饭就艰难点。昨晚上,给唱的《上北楼》,师傅要还活着,听我唱这个,能再给气死一回。我拆他台说,爱听啥就给唱啥呗。学学我,客人点啥我做啥。之前你不也给我出过难题,再烦再累,也给你做了。跑江湖的,腰板不用溜直。江湖江湖,将将糊口,别说你还是做戏的。刘文臣嚼完一口花生米,又把杯里干了。他说,我不是这么想道理。现在大家都在祸祸她,老人护不住,年轻人可劲祸祸,祸祸轻贱了,再嫌弃她。事情不是这个道理。你说呢,师傅?我爱她,我不忍心。不信你考我一出,看我丢没丢手艺。店里咋一直没上人?过去我在哪儿唱,哪儿的生意红火,就是出白活儿,跟其他出殡的人家唱对棚,也没让主家丢过脸。师傅,我来一出吧,当答谢你,给你热热场子,会有人听了进来吃饭的。
我越听越糊涂,祸祸谁了?他爱谁啊?我拦住刘文臣说,别着忙,今天下午就咱俩,上人得等晚上了。乐意唱,一会儿等我听没意思了,自己搁这儿哼哼去。作为东北人,我对二人转始终没啥兴趣。像刘文臣说的正戏,估计我妈活着还能是他一个听众,我一点不指望凭他能招人进门消费。他让一步,说,师傅,我重点还是等人。唱一嗓子,万一她路过听见了呢?师傅,打第一回过你这儿,站在马路对面,我当时眼泪就掉了,就跟看见当年我俩唱过戏的台子似的。打听一下,这名儿谁起的呢?是老板娘?浪漫。蓝桥,是我俩当年唱响了的一出老戏,我来魏奎元,她去蓝瑞莲。那阵我们总一块儿,随团里,坐长途汽车到外地演出。人家在当地等得急,我们没时间换服装,去之前都换好穿在里面,外披大棉袄。她家反对她唱,要是知道和我好,更不能放她出门了。在人前,只能小心着去关心她。戏服单薄啊,车上心疼她冷,就偷摸伸进袖子攥个手吧。现在我都能想起来,她小手冰凉在我手心里留着的感觉,真想人皮能给脱了,也罩她身上暖和暖和。她气管不好,唱久了好咳嗽,一到台上,找个机会,我总暗地里掐她一下,让她歇会儿,我把词儿给多唱点,她不就能轻松了?一到台上,她就没理智了,我们都全情投入,终成眷属没少唱,相思之苦没少唱,我巴望《蓝桥》能少唱两回,这戏苦到家了,结尾也没成全人。偏偏她爱这戏,观众也爱点,总唱总唱,唱成谶语了。后来我想,有些戏做多了,你的命就被戏的命改了。结多大缘分,留多大遗憾。她和我闹了别扭,几天没来团里,到我想通了,想她想得不行了,人家退团,结婚了。嫁了个干工程的,没少挨揍,再后来,不见我了,她音信皆无。
他低下头,看着桌沿儿,盅里的酒有些没倒好,洒出去了,他用手将它们抹平、抹干。刘文臣抬眼,他眼珠已全成通红,像两只红彩的玻璃珠。我上前够了下他的肩膀,拍拍,好些事都时过境迁了。他说得对,人和人之间,尤其讲究缘分。我说,你觉得能在这儿等着她?他说,我们好的时候,约定过,唱一辈子《蓝桥》。我说,兴许她改了行了。不改行,兴许也改了口味。人家不爱吃这俩菜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一瓶酒已经下一半,他整个人的状态也有所改变,不再怯生生、低眉顺目,而是美滋滋的,似乎还身处众星捧月的舞台上,眉间跳跃俏皮和得意。
我说啥你都跟我对着唱,是吧?他笑笑。我说,得帮你看清现实。他说,用你啊?一个厨子,做的也是不上台面的菜,和我唱不上台面的戏一样,高哪儿去了?我将酒瓶和两个酒盅挪开。门帘被人掀动,小军顶着一脑袋雪,先钻进来,后跟着个戴白耳包的小姑娘。两人有说有笑,在门口停下,不往里走。小军叫我,师傅。我没看他俩,手向后摆了摆。刘文臣脸上倏然出现的期待,随之消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我,没半点惧色。
你说谁不上台面?我看着他。小军过来劝,喝多了这是,坐下坐下,一个花子,师傅你跟他较劲。我看了眼小军,余光里刚进门的女孩神色鹌鹑一样,头直向毛衣领里缩。猜测小军在背后没少跟她说我脾气不好,现在她得到了印证。夜晚要来了,窗外开始出现街灯的光亮。小军估计是想趁这会儿还没上人的工夫,带小女朋友来个暖和地方,两人避避风,好说话。刘文臣含笑看我怒,看我消气,再看我坐回原位。这些年在外伺候人,他估计也没少挨揍。此刻他却像个对人情摸透看破的、把这出戏唱过千万回的角儿,手拿把掐,眼里甚至有怜悯我的意思。
我跟小军说,去,找个包厢,可一个点相处。现在四点,五点咱俩后厨集合。这一小时,前面发生啥,你都不要过来。刘文臣说,师傅,我想坐到关张。我说,五点你必须走。五点老板娘要来,见你一人霸占一桌,赶你不说,也得呲儿我。你不要脸,我得要。他慢悠悠移回酒盅,视线追踪远去的一双小情人,抿酒,兀自唱戏文:咱二人青梅竹马情不断,两小无猜心相连。多年不见盼相见,天赐良缘在今天。我摩挲把脸皮,劝他,走吧,你等不着。日子还长,换个人喜欢,死等没好结果。他说,魏奎元等到三更天。我说,我们十点半就关。他说,没事,我在门口守。我起身搡他一把,贱不贱啊你。他梗着个脖儿瞅我,脸上还是笑么滋儿的。我说,贱到家了。知道你咋贱的不?他说,不知道。我说,人家指不定都和别人过上了。挨揍咋的啊,乐意挨揍。受冻咋的啊,乐意住冷屋子。现在想起过去时候的好了,过去干啥了?这会儿来精神,知道你这叫啥吗?叫生生靠凉一桌好菜。门帘又动了,刘文臣僵坐着,感觉他心神稳了一些,喝酒速度更慢。我撇撇嘴,起身,招呼客人。一个大爷带四个大妈,风风火火进店,张口问,有没有热乎菜?那能没有吗,我用手挡着酒气,扯嗓子叫小军,叫三遍不来。刘文臣小声提醒我,孩子听话,前面发生啥,他都不过来。我把他攀过来的手推开,跟客人说稍等,我们刚开门,给老板娘去个电话,稍等啊。电话里老板娘也喝高了,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跟我说就到,一会儿跟我说,明天怎么怎么的,一会儿还问我,有没有对象。问完哈哈乐,电话里有男有女,也跟着嘲笑我。好在电话刚挂,小孟就带着小庞到了。把客人交给俩姑娘,我挨个儿站包房口喊,不敢进去,只能喊。军啊,提前上岗吧军。喊完一圈没动静,回厨房看后门开着缝,知道是小军带姑娘蹽了。
灶火拧开,熟悉的油嗞啦响,让我找回过日子的主心骨。前頭动静听不着了,此刻周围只有肉和蔬菜、酱和豆油。一张张送进来的菜单子,是我同外界唯一的联系。没有小军帮手,我很快浸在了油与火的世界,机械而专注地掂对菜品。之后几个钟头里,我做了几十道菜,伺候了十多桌客人,小军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察觉。他伸出在外头冻红了的小爪子,想替我接手时,我说了声反对的嗯。小军在我前后左右忙活,孩子今天心情属实不错,小曲儿一个接一个,是流行音乐,我听着也带劲。脑海中却更多回响着一些遥远的音符。小时候我妈听的戏匣子里的动静,小时候过年,村里戏台上的锣鼓点,以及那年酒楼聚会,刘文臣鼎盛时期,献给所有青春少女的《水漫蓝桥》。把最后一张单上的最后一道菜送出后,我和小军一同坐下,点上两根解乏的烟。他不唱了,我问他,打算结婚不?
还没到这步。他轻声回答。我好像能透过他干净的黑眼仁儿,看见那个小姑娘与之心心相印的注视。小孟进来了,神态发蒙。我问她咋的。她说,有闹事的。小军迅速扯下围裙,我嘱咐他,好好说着,别急眼。孩子没回头,跟小孟挑帘出门,剩我继续抽烟,预感随上升的烟雾一起,薄弱地被纠缠住。一根抽完,小军没回来,前面突然传来掀桌子的动静,盘子、碗,不知什么给碎了,听响儿,碎的还不止一个。擀面杖别进腰里,我动身,越往前走,响声动静越大。
刘文臣让人给揍了,呈大字,躺在一堆碎瓷片里不起来。小军不知为啥,在帮他抵御更多的拳头。对方是两个喝红脸的大哥,他俩开出租的,我熟悉,总过来吃饭。我替下小军,拦在当中,问到底因为啥。一个男人指着小军说,问这小?菖崽子。小军嘴角挂着一缕血,看样儿肿得不轻,不知道牙碎没碎,可到底年轻,没太吃亏,说话的大哥也被揍了个乌眼青。小军说,他们让他闭嘴。他说,不能闭啊,闭了我对象该接收不着讯号了。我看看地上的刘文臣,同小军合力把他拉起来。刘文臣像晕厥了,都这样他嘴里还唱,不怕更深夜风寒,不怕雨大河水涨,怀抱桥桩,我等瑞莲。
四
开春,饭店到了淡季,客人不再扎堆儿来,等到饭口也都是一股股散兵游勇,翻台速度慢不少。下午两点以后,店里只剩一桌大爷没走,坐大厅,菜盘都给移到桌边,腾出地方四人打娘娘呢。老头们相当节省,不玩钱,玩弹脑瓜崩的。有个大爷连当五把娘娘,被弹得脑门儿通红,抽牌动作一把较一把狠,我在旁看得直憋笑。老板娘捅咕我,卖啥呆,桌捡了去。我说,小庞小孟呢?问完转头看看,俩姑娘又跑没影了,小军则根本没来。刚要把一盘只剩了蒜头葱叶的熘肝尖捡走,大爷拦住我,别捡啊,还有汁儿呢。我说,再给拿个馒头蘸着?不是我说你,大爷,你都吃几碗米饭了,老年人吃多了,容易积食。大爷说他是死活吃不下了,汁儿味道挺好,拿回去做炒饭,又是一顿嚼谷。我说,早说啊,汁儿我收薄着点多好。不行给你兑点水吧。他说也行。老板娘跟到后厨问,是不心里乐呢?我说,乐啥?她说,刷碗容易了呗,挺知道心疼自己啊杨师傅。我说,我心疼那大爷。他这把牌不好,坐他对面当娘娘那个大爷牌兴起来了。看吧,等他也当上娘娘,得被对面老头给崩死。她笑笑,问我,你下午准备干点啥?也没啥客人了,陪我去个地方啊。我看着她说,加班钱另算。她照我肩膀来一下,说,还美的你了。
老板娘领我去了她家,我在门口踌躇半天,跟每次登门看美光似的,感觉是有点感觉,信心到底不大。她在门口脱好鞋,看我这样,先啐了口,问我把她当啥人了。我只好進门。打量她家,收拾挺立整,瓷砖地溜光水滑的,每块沙发都匹配着一块布帘。阳台摆满高低不等的植物,有些开了花。我不懂,近些端详,花儿被伺弄得不错,有模有样,绿的油润有光泽,红的鲜艳惹人眼。目测老板娘还是独居,上厕所时,我只看见一个牙缸、一把牙刷,晾衣架上也没有一件男人衣服。老板娘跟我说,帮做俩菜呗,一会儿我姑娘过来。我一时颇为失落,尽力不露在脸上,问她,咋不让我在店里炒好呢?那多方便。她说,这样显得诚心。我没再问,怎么算诚心,怎么算不诚,诚心又诚谁的心。老板娘在厨房给我打下手,发挥平日小军的作用,给土豆茄子洗净各打了皮,没一会儿土豆的细丝、茄子的滚刀块都给切好了。我这边把油坐上,准备爆锅,整个地三鲜,却被她抢在灶前,自己给下了蒜。我问,又不用我了?她拿铲子在锅里翻腾,说,杨师傅,想劳烦你个事。我说你提。她说,姑娘爱吃雪衣豆沙,看我面子,能给做一个不?我说,这么个诚心啊。她说,姑娘判给她爹,平时我见不着。孩子中考刚完,娘儿俩能好好见个面,想给她整点可口的。平时你给自己孩子做这菜不?我说,没孩子。她直勾勾看我,你没孩子?我说,别瞎想啊。我前妻身体不好,我也没因这点挑过她。她抿嘴一笑,说说呗,杨师傅,和前妻因为啥离的,当我心疼员工。我说,可拉倒吧,你心疼我让我来做雪衣豆沙?我问一嘴,你家有打蛋器没有?
一个地三鲜,一个酸菜白肉粉儿,一个雪衣豆沙,三菜一汤标准量,一汤是紫菜蛋花。把厨房简单归置好,我预备走人。老板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放的是光盘,还是那部黑白老电影,什么什么蓝桥。突然感觉,一切似曾相识,又已相去甚远,过去和美光,也是这样,我做饭,她看电视,等做好了叫她过来吃。后期美光吃我做的饭,动静越来越小,我也往往累得没有话。有回吃着吃着,一样是紫菜蛋花汤,她把眼泪滴在了汤勺里。我没问因为啥,现在我百思不解,当时为啥没有去问问。老板娘也在淌泪,电视里放着首熟悉的歌,在我的知识范畴内,听出是《友谊地久天长》。我鬼使神差走到边上,和她一起坐下看。老板娘说,和我前夫,第一回看电影,看的这个。最后一回看电影,看的也是这个。我说,有点念想,挺好。不有那句话,忘记历史,等于背叛。咱不背叛自己的历史。她自顾自说,最后一回看的时候,有女的一直给他来电话。他外面早有人了,有人也不背着我了。我问,电话接了?老板娘抽出来几张纸,按在鼻子底下说,接了。我叹息一回,感觉手上应该有点动作,犹豫合不合适。老板娘转脸看我,等会儿你也一块儿吃吧。我说,别,娘儿俩见回不易,说点心里话。她说,我觉得是时候,让我姑娘知道你了。
我还是没坐多久,听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喊了我几声叔叔,留下她们母女,自己回店里。道儿上,不觉哼出《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儿,连等红灯时,指头也在方向盘上敲打节奏。这个时刻,让我想起刘文臣。春天总会来到的,春天这不来了吗?要耐心等候命运的转折,起码当它转折时,让命运知道你在,没溜班儿。眼前浮现出刘文臣最后一回躺在店里的画面,真想再见他一回,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我上回状态不对,也赶在人生的凛冬了,现在则自信能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开解他,兄弟,你等的其实不是蓝瑞莲,是你刘文臣自己。到店,发现门锁开了,小军一人坐在桌前,刚灌下一杯啤酒。我纳闷他怎么这个时间过来,坐他对面,看看桌上,已空掉四个绿棒子。小军给我挪来一瓶,说,师傅,她考上大学了。我对嘴吹了一口,好事啊。他说,是,好事。她给我蹬了。我陪他又喝了一大口,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得给自己留出缓儿。小军笑了笑,他脸上又是红又是青,两只肿眼泡。才发现小军今天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的徒弟或儿子,更像个经风经雨的爷们儿了。过去我从不这样认为他。小军是好孩子,话少,靠谱,听吆喝。到底是孩子。现在他则和我平起平坐,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动静,人眼底有了虚浮,说,我很难忘记她。剩下的酒很快喝空,店里还没上一个人。我把外套给小军罩上,说,走,带你出去散散心。他看看墙上的钟点说,快到饭口了。我说,今天老板娘有事,过不来。就算她问起,也有你师傅扛着。小军说,师傅,别让你难拿,没事,我酒散劲儿了。我心满意足一笑,难拿不难拿的,反正师傅算给老板娘拿下了。
到澡堂和小军泡了一阵,脱去衣服,小军一排肋骨,我则已养出滚圆的小肚。他破涕为笑说,我也想要你这肚子。我说,也奇了怪了,干厨子的,其实没那么馋,怎么就都个个范德彪似的。估计还是油烟,吸多了。小军在池子里不住愣神,偶尔拍一下水面,打出水花,不知道是让别人清醒,还是让他自己醒神。我说,再泡就浮囊了,去大厅躺会儿吧。这个点,一般可以上节目了。洗浴中心大厅里,人也就四五个,我和小军各自躺在铺了白浴巾的躺椅上,面前是不大的舞台,正演二人转,一个唱上装的,描眉画鬓,一个唱下装的,也涂了两个红脸蛋。不怎么唱,互相埋汰人,倒也能逗我俩一乐。我在意的是小军,想让他乐一乐,这个年纪上的事儿我经过,牛角尖一旦钻不出,就是一辈子困厄。比如刘文臣吧。听着插科打诨,小军突然坐起,指着台下一角儿说,师傅,那人。我顺势看,真是他,坐在几个弹琴拉弦的人堆里,刘文臣呆滞地打着板儿。我留小军继续看,走到离刘文臣近点的地方,看清他边打板儿边嘟囔嘴,眼睛半眯,一脸沉浸。刘文臣也看见我,点了点头。等这出戏散了,他下台,盯着我说,师傅,来了。我说,其实你板儿也打得不错。刘文臣看起来,比上次还见瘦,脸色发乌。他说,有阵儿没去你店里了。等我再给人打两天板儿,就上你那儿消费。不知为啥,我心上一阵酸楚,想到小军,更想到刘文臣上回同我说的一些话。我说,你放心。他问,放啥心?我说,要再有人点这俩菜,我高低来告诉你一声。刘文臣一笑,又该用他打板儿了,拉弦老头扯脑袋破口大骂,喊,都快他妈要饭了,还会朋友呢!和他握了一回手,刘文臣的手留在我手心里的感觉,竟和当年我握美光十分相似。他感激地抿抿嘴唇,说,师傅,我等你。我说,还有句话,好好等等你自己吧。他说,放心,咋也能活下去。
春天到了,雨季也到,云稍稍薄了一点,雨水就忍不住落下,砸得招牌上滴答作响。老板娘久不看她的黑白电影了,那台小电视也少看,现在霸占它更多的人是小军。中午又是一场不算硬仗的阵地战,几个菜信手拈来,意识到甭管做什么行业,你其实都希望能来点挑战的事情,干我这一行,希望的是能碰上个给予你挑战的客人。甭管当时怎么不情愿,其实不情愿的哪是费工夫,不情愿在于,又要开始磨炼自己。而长久没磨炼,生活便要发钝,心气如果死了,锅里怎么烈火烹油,也没用。如果再有人点酥黄菜、雪衣豆沙,我一定会格外想去认识他、认识她。雨越下越大,东北下雨就这样,总是阵势连天,也总收场极快。我和老板娘、小军,三人都在柜台后卖呆,一家三口似的,默默眺望雨帘。小军不注意时,我和老板娘眼光总会织在一起,不用言语,也知道她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我最近都计划给老板娘写诗了,好些年不动笔,字都有点生疏,此时听雨声,第一句诗在脑袋里冒出得相当来神儿:一个霹雷一个闪,瓢泼大雨下得欢。这句话让我心里抓挠,直想给小军踹开,现在就朗诵给她。和老板娘含情脉脉的工夫里,小军自个儿去后厨了,我都没留意是啥时候进来人的,又是啥时候下的单子。
来到后厨,我打算接手,见小军正玩命鼓捣盆里的蛋黄,黄澄澄的蛋黄不住旋转,围绕最中心一个无底的旋涡,直至没有杂色。他停下手里活儿,抬头看我说,这菜我学会了,能自己上手了。我匆匆赶回前面,见老板娘的身形正完整地挡住另一个身形。女人淋了雨,冻得哆嗦,老板娘给她倒热水,后者双手捧杯,不住说谢谢。拿外套出门,出店后我迫不及待,一个电话打给现在的爱人,我下半辈子的东家,跟她说,死活把人留住了,小军手还是嫩,等我多买点鸡蛋回去,雪衣豆沙也给预备上。老板娘嗤之以鼻,你咋知道人家要点?又咋知道我能把人留住?我说,信你男人一回。她在电话里没声了,我知道,这就是感动的动静。提着一塑料袋鸡蛋,走进浴池,服务员看看鸡蛋,看看我,问,给存上不?我说不洗澡,我来找个人。
原刊责编 梁 豪
【作者简介】杨知寒,1994年生。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作茧》、长篇小说《寂寞年生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