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安谅“明人”系列微型小说三题

2021-11-02 02:23安谅
金山 2021年10期
关键词:明人老赖保安

编者按:

创作是创新,微型小说更需摆脱窠臼,匠心独运。

在短小的篇幅里,腾挪辗转,一如螺丝壳里做道场,把个色香味都调度到位,还要有出乎意料、合乎情理的精彩结尾,以使读者有新的感悟,这是生活独具魅力的馈赠。

安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博士。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出版著作30余本,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最受读者欢迎奖,《小说选刊》“茅台杯”年度大奖微小说奖,2015年全国年度微型小说优秀作品集奖,中国李杜天水国际诗歌节特别奖,上海作协年度优秀诗歌集奖,《上海文学》诗歌奖等数十种奖项。著有《阳台上的微笑》、“明人日记”系列、《你是我的原型》五辑及精选本等小说集10部,《逐梦之旅——安谅散文》《寻找生命的感动》等散文集十部,《谁能在天空久留》等诗歌集七部,另有长篇纪实文学、音乐剧、话剧等作品。作品被广为转载,数十篇作品被选为全国或各地高考、中考试题。

蛇皮袋里的花生

邹总的老母亲端上一碟花生米。他双眼都放光了:“还是我老妈懂我呀。”随手就捏了一颗,把壳一摁,花生米就顺着手指,哧溜进了口腔。“真香呀,这家乡的花生米。”

明人笑着也抓了一颗,剥开,扔进嘴里,嚼了几下,确实挺香的。不过,吃着有点甜,却不爽脆。

“这是——生的?”明人纳闷。

“怎么会是生的呢?”邹总停止咀嚼,嗔怪道。

明人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与邹总多年来的“生熟之争”了。

也不知何时开始的,明人与这位老同学就什么是生花生,什么是熟花生,生花生香还是熟花生香等此类问题,时常会发生辩论。明人有时瞪视着他,犯糊涂。说起来,这位老同学也是身价上亿了,可他竟连这些一清二楚的事,都不能分辨!还常常情绪激动,寸步不让地与他争辩。

这回,明人是利用休假,陪同老同学回老家,看望他的老母亲。还没开饭,两人就为老问题争执起来,明人怕老人敏感不适,便自己举起双手来:“算我输,算我输,在此处不辩了。”他想的是息事宁人。可邹总却着了魔似的“猖狂”:“什么叫算你输了,就是你输了,还老不服气。”“这小子顺杆往上爬吧!”明人捶了捶他的肩。“咦,你还偏不信,我妈在,你问问她。”邹总真来劲了。

老母亲正端菜上来,虽近80了,动作也迟缓了,儿子和他朋友来了,她乐颠颠的,忙得高兴。

老人耳不背,刚才儿子和明人的对话,她大都听懂了。她笑说:“你们都没说错。”

“哎,妈妈,不可这么捣浆糊的。”皱总说道。怕母亲没听懂,又赶紧补上一句:“打马虎眼!”

老母亲听得很不明白,竟自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她讲述了邹总小时候的顽皮事。

那时,家里贫寒,为了过年有点吃的,总得要备些东西。那年,他父亲帮人家打工,没拿到多少工钱,却拿回了一袋花生米。

他怕邹总和他的弟弟偷吃了,就用一个蛇皮袋装好了,口子扎得紧紧的,倒悬着吊挂在房梁上。这样孩子不太容易够着,够着了,也不敢解口子。口子真开了,花生米就会竹筒倒豆子砸下来,就难收拾了。

他父亲还为自己的这一招得意。快到除夕时,把那袋花生拿下来一看,愣了。蛇皮袋朝天的地方,开了两个拳头大的孔,花生少了一半,分量大为减轻了。

那一定是两个儿子干的。找来讯问,邹总他们挺老实,都招了。

原来他们一个肩驮着另一个,在蛇皮袋上方掏花生,每周都要掏几次,吃得从来没有的开心。

从此,他们就记住这个味了。

被揭了“疮疤”,邹总还很得意。

“这花生多美味呀,是我童年最美味的记忆。只是,当时把父亲气坏了。我要向他的在天之灵,道一声歉。”

邹总的父亲已过世多年。

“你爸爸呀,当年就原谅了你们。他斥骂了你们,到屋子里就掉泪了。说,我们穷,苦了孩子了。”

稍顷,他母亲又说:“还有一个,我得说明,我儿小时候偷吃的是生花生。生花生比熟花生放的时间要长些。他爸除夕想炒熟花生的,后来一看吃了一半了,也就干脆不炒了。我儿就一直认这个生花生的味!所以,你们有赢有输,打平了。”邹总母亲像孩子一样欢笑着。

明人与邹总也相视而笑,手都伸长了,伸向了那一碟花生。

爱心无痕

这真是一件蹊跷之事。俞兄告诉明人及其好友,他的朋友徐,莫说泰语,英文也是一个道地的全盲,但与一位泰女相见不久,泰女竟留了一个地址给他。这真是奇了怪了。

当然,你们千万别胡猜乱想。那位泰女是位咖啡馆的女侍。夜深了,俞兄和朋友徐一天奔波下来,又饿又乏,看见路旁这爿灯光氤氲的咖啡馆,就敲门直接进入。接待的就是这位泰女。泰女长得纤巧,言行举止也温柔文雅,她为他们前后忙乎着,端上熱茶、泰式简餐。置身在这小小的咖啡馆里,有一种特别的惬意。尤其泰女甜美的笑容,让他们暖心。自然,他们也发现了遗憾——虽然化了不浓不淡的妆,泰女右眼下一道疤痕,蚯蚓一般凸现,让这泰女的美丽打了折扣。朋友徐当时就对俞兄感叹:“可惜,真可惜。”

俞兄知道朋友徐是一个菩萨心肠的人,便故意逗他:“怎么,心动了?不过,你们语言不通,梦想就是肥皂泡了。”

“老兄,你说对了一半。我还真是心有所动,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只可惜这条碍事的伤疤。”朋友徐也毫不遮遮掩掩的,后面紧跟了一句,“我还真想帮帮她!”

“你们语言不通,你能帮上什么忙,不会图谋不轨吧?”俞兄一脸坏笑,也一脸怀疑,“哎,我告诉你,我也只是半瓶子醋,你的事我就不掺和了,我给你20分钟时间,成与不成,都得立马走人呀!”

朋友徐点头称是。俞兄拎起自己的皮包,先自出门了。

在门外,他抽了一支半烟,还没到点呢,朋友徐就出门了。“真……真搞定了?”俞兄问。朋友徐不说话,只把手掌微微摊开,手心里有一张纸条。

俞兄拿了一看,是一行长得像豆芽的泰文。俞兄不认识,抬头望他。

“是地址。她的地址。”朋友徐轻松地说道。

“啊,她竟然给了她的地址,难道她是想让你到她家?”俞兄睁大了眼睛,他心里头已在嘀咕了: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这么纯情的女孩,竟然……

朋友徐开腔了:“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那……那她为什么要给你地址呢?”俞兄难以置信。

“没看见她脸上的疤痕吗?我和她说了,中国上海有一种疤痕贴,她可以试试。”徐平静地说。

“哎哎,我不相信,你们语言根本不通,怎么会这么快就谈到这个话题了。”俞兄打断徐的话。

朋友徐说:“很简单,我只顾用上海话说,她用泰文说。我们相互比划交流了几分钟,她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就把地址写给了我。我还要仰仗你把这地址抄写清楚,回国后我就得立即寄个快递过去,不可食言呀,要不真就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美好期待呀。”

“真是——这样?”俞兄双眼还是睁得老大。

“真是这样!”朋友徐回答得铿锵有力。

“那行泰文,还真是那位泰女的地址。”俞兄对明人和朋友说。

“那疤痕贴,他也快递过去了?”明人问。

“那是千真万确的,不会有假。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之间语言不通,怎么就这么快得以交流了呢?”俞兄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明人笑了,只说了一句:“语言有隔,爱心无痕。”

俞兄眨巴着眼睛,漾出一丝笑容,仿佛有所开悟。

同   桌

阳光灿灿的,大片的树木和设施也明晃晃的,像是手机的亮度搁顶格档了。大魏心情蛮不错的,穿着休闲齐膝裤,套着白色的老头衫,足蹬一双健身鞋,还戴着一顶紫色的鸭舌帽,步子迈得不小。明人快步跟着他,方向:世纪公园一号门。

世纪公园最近终于免费开放。不过免费不免票,距门口50米,就开始设置了一个长通道,入园预约的公众号二维码迷糊着脸,似笑非笑地悬挂在栏杆上,扫一扫登记了,方能入园。

这还都挺顺利,快到闸口时,大魏却放缓了步子,眼睛直瞅着前方的闸口。

“怎么啦?”明人问他。

大魏眉毛上扬,瞥了明人一眼,说:“没什么,走吧。”把帽子的鸭舌往下压了压,两长腿又甩动了。

到了闸口,亮了代表已预约的二维码,准备侧身进闸,门口的保安叫嚷了一声:“打开健康码!”

大魏和明人都一愣。近期新冠疫情多点传播,公园加强检查,他们是听说的,刚才是一时疏忽了。连忙停步,低头,再拨弄手机。明人手机屏显很快跳出头像和绿码,大魏那边却一直没搞定,他嘟囔了一句:“手机信号太弱。”像是努力躲避着什么。

“哎,是魏班长呀,你有空逛公园了?稀罕,稀罕。”保安是个黑脸瘦高个,年龄看上去比大魏要老些。他认出了大魏。大魏抬起脸,露出一丝惊讶,似乎也刚认出保安。不过,明人觉得他有点装模作样。

“你就进去吧,不要紧的。”黑脸保安发话了,仿佛是对大魏的开恩。

大魏却说:“好了,快打开了。”站在闸口外,一边让其他游客先进,一边心急火燎地鼓捣着手机。

“真没关系的,你的同伴是绿码,何况昨天我看你也在公园溜达,不会有问题。”保安说得条理清晰。

大魏看了看他:“你昨天看见我了?”

“是呀,你还是这身装束,走得挺快的,我和同事在巡逻,就没招呼你。你这位大处长,工作日的白天怎么有空逛公园呀,你可是个大忙人呢!”保安叽叽呱呱地说道。

大魏有点结巴:“碰……碰巧,有……有空。那我进去了。”

他和明人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闸口,他深深舒了一口气。

“这保安,你认识?”明人问。明人和大魏是老同事,还真不知道,他认识世纪公园的一个保安。

“是我中学同学,还是我同桌。”大魏有点不屑地说道。

“还是同桌,和你可是天壤之别呀!”明人笑道。

“不提他了,一见他,我就心里堵,也不知什么原因。”大魏挥手驱赶面前一只飞虫。

“说来听听吧。”明人说。

“不会又成为你的小小说素材吧?哼哼。”大魏白了明人一眼。

“哈哈哈,你竟然這么小心眼,我拿了这点小稿费,还常请你小酌怡情的吧?”明人用食指点了点他。

“再说了,堵在心里,不难受呀,和我说说,一吐为快,我还要收你垃圾处置费呢!”明人继续玩笑道。

“好吧,我就和你说说,估计这个也没多大意思,你写了也没意思。”大魏撇撇嘴。

“你说说看。”明人说。反正空走也是走,听听他的故事,总比两人无话可说要好。

大魏说,这位同桌姓赖,中学时,同学就都叫他老赖了,可见此人多么差劲。

上课是吊儿郎当的,课后作业多半是抄他的。有一回,老赖抄他的作业得了一个优秀,他自己的却只得了一个良。他想不明白,又不好自己去问。后来还是其他同学打听到的,说老赖功课难得做得这么好,应该多鼓励。大魏是一班之长,成绩一直不错,但应该做得更优秀。

大魏哭笑不得。他猜老师洞悉了自己让老赖抄作业,是变相地提醒和处罚他。大魏心里有冤呀,老赖赖着他,不让他抄,他会纠缠不休的。

好不容易毕业了。他考上了大专,读了三年书,到了一家机修厂当技术员。老赖拿了高中文凭,待业了一段时间,竟然也被招工到了同一家厂。虽然是搬运工,又苦又累,钱又少,但同学聚会,老赖说他俩一个单位的,大家齐声叫好:同学、同桌,又同事,这种缘分,是一百还是两百年修来的呢?

大魏想,这岗位差得远着呢!可老赖不说,还“其喜洋洋者矣”。大魏也说不出口呀,心里头就堵了。

不过,好金不怕炼。是马是驴的,走着瞧就是。大魏能力不一般,又非常勤勉,进步也很明显,多年后,就被提任厂领导了。厂子后来破产,又在世纪公园动迁范围,大魏就被调任区机关了。按方案,绝大部分职工就下岗了。老赖找了大魏几次,说想留下,在世纪公园工地做什么都行。大魏碍于情面,找了人,就把他作为临时工暂时留下了。

这以后,大魏忙得不可开交,正是大开发大开放的年代,有一句话叫“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大魏从科长到副处长,一直干到了处长。老同学的聚会,他也顾不上参加,老赖自然早就忘在脑后了。

但老赖还是找过大魏两次。一次是世纪公园即将落成之时。老赖不知从哪找到大魏电话,无论如何请帮忙,说想当世纪公园保安,挺热门的,只能請大魏帮忙了。

大魏陪同一位市领导,视察过工地。当时,那位领导就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早点退下来,在这里看大门,那多惬意呀。”明人心里也很赞同,这么一个大公园,市中心无二,茂密的树林和丝绒般的草坪,既赏心悦目,负氧离子也高呀。这是长寿的好环境呀!谁不心驰神往?

当然领导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大魏也不敢做此好梦,不太现实。如今闲人老赖却也看重了,而且还在找关系走门路!

大魏虽不情不愿的,还是帮他找了一位老朋友,也不管结果如何了。没想到,不多久,老赖还真的穿上了保安制服,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回,他既是答谢大魏,更是来找大魏办另一件事的。

世纪公园周边商品房如雨后春笋,老赖想买一套,想请大魏向开发商打个招呼。

大魏说:“你想得美,我自己买房都不敢打招呼。你又没多少钱,还要打招呼,想买超低价房呀!”

老赖说:“老同学,大领导,这你不用担心,你打个招呼,只要有房,钱我自然会想办法。”

大魏这回没理他。大魏自己卖了老房,才勉强买了个三房一厅,还签约做了20年的“银行奴”。

他把老赖带来的一条中华烟,塞回了他手里。

他没想到的是,老赖后来也在周边买了房,据说面积不比他小,价格是打过折的,比他的便宜得多。

“你说我拼命干,还不如这小子嘚瑟,我还真心有不爽。好在我总算收入比他高些,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大魏正要收尾,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却见老赖骑着电动车飞驰而来。老赖在他们面前停了车,从车兜里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们:“天挺热的,你们喝点水。”

他们还真嘴干舌燥的,接过,打开,就都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也聊了几句。

明人随意问:“老兄今年也58岁了,什么时候退休呢?”

“退休?应该是60岁。可我们老板说了,退休后还可返聘,只要身体好,再干三五年没问题。这里空气好,又休闲,能干白不干!”老赖得意地一笑。

明人发觉大魏眼神一暗。

果然,老赖走后,大魏说:“真便宜了这帮懒人闲人,我拼死拼活,58岁退实职,60岁到龄就完全回家了。”话里带着气呢!

坐在大魏家面向公园的阳台,看得到公园一号门保安的身影。

啜饮了一口明前茶,大魏忽然笑了:“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成功人士,我们可以自由走动,品茗观景,你看老赖他们,只能待在岗位上,毕竟是下里巴人。”

明人这回没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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