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新成
街头小巷,乡里人的背篓筐子中賣的是煮嫩玉米棒子,我们一家三代人当早点买回吃了一两个月了,依然是那样香甜。年过八旬的岳母住医院被抢救刚苏醒,问她想吃点啥,她细声说:“苞谷糊肚。”酒席上金灿灿的玉米小饼子成了香饽饽。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家乡山川那碧波如浪的玉米林,把村庄包围在万绿丛中,这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波涛起伏,我仿佛听到风儿吹过来的沙沙声响,嗅到阵阵夹杂着甜味的清香。
在漫长的岁月里,玉米用一代一代的生命轮回精心地呵护着乡村民众,与村庄一起经历风雨洗礼,一起接受阳光的爱抚。我记得小时候,每逢春风吹醒冻裂的泥土,几乎家家户户的男子汉总在这个时候左手持鞭,右手执犁,跟在那头老牛的后面,用一把把锋利的犁铧划开春天的序幕。山村田少坡地多,玉米要占大头儿。农事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收获了洋芋(马铃薯)、红苕(红薯)或豆类,耕好了土地,接着就要把玉米种子播进地里,早茬玉米要播种在清明节前后,玉米挂穗时就可以避免陕南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的“卡脖子”伏旱,因为“十年早九年好”,抢早播种玉米就能颗粒饱满,保证稳产。这时的乡间路上,随处可见肩挑背扛或推着种子化肥、扛着锄头的人们,偶尔还能看见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驶过,整个山川田野像一锅煮沸的开水欢腾起来。
一场场春雨过后,种下的玉米种子就生根、发芽、长苗,长到一筷子高的时候,又要追一次肥,追过肥的玉米像成长发育期的少年,在土地的滋养和阳光的照耀下,使劲地蹿个儿,很快生长出淡红色的穗儿,放眼望去,一片葱茏苍翠,漫山遍野的绿像大海一样铺天盖地卷来,淹没了村庄,形成一片浩瀚壮观的风景。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整个田野里都是玉米拔节的声音。这时节的天空是明朗干净的,土地是妩媚舒展的,人人兴高采烈。
玉米快要成熟的季节,大自然的芬芳犹如久违的甘露,沁人心脾。孩子们难以控制焦急等待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往玉米地里钻。童年,玉米秆的美味是无与伦比的,它的汁水甜得黏牙,是我们最喜欢的免费零食。孩子们像挨了饿的小兽,迫不及待啃生棒子,甜甜的有种牛奶的香味儿。还有煮玉米,水是村中甘甜清澈的井水,把嫩乎乎的小玉米丢进煮饭的开水锅里一起煮。煮熟的嫩玉米水灵灵的,热气氤氲。握住玉米的两头,轻轻地啃食,满嘴都是清香。秋天,到了收获的季节,中秋节前后,地里的玉米成熟了。经过阳光照耀的玉米,籽粒饱满,色泽光亮。一个个大棒子看上去就像兵马俑的方阵,威武而庄严。轻轻抽动鼻翼,满口、满鼻都是甜蜜的气息。
坡上玉米棒子一天天成熟了,野生动物也开始惦记着。一次做夜饭,父亲去地头掰几个玉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我和母亲急忙赶过去。皎洁的月光下,只见在离地十几米的堰河对岸,父亲趴在草丛里,双手扼着一只和狗差不多大小的动物。我们叫它“白咪子”,即大家所熟知的果子狸。父亲说,刚到地里,就看到白咪子在偷吃玉米,见到他就逃走了,但最终被他给追上一把抓住了后腿。白咪子被带回家后,父亲将它关在了我睡觉的卧室里,准备第二天卖给商贩。为了怕白咪子饿,父亲给卧室扔了几穗玉米。次日父亲叫来了商贩,打开卧室门,只见白咪子不知啥时候逃之夭夭,地上那几穗玉米棒子被啃了一多半。白咪子可能是从窗棂的钢筋缝隙中钻出去逃跑的。那时候,除了白咪子外,还有野猪、猪獾子也常下山啃吃嫩玉米,毁坏庄稼人辛勤劳动的果实,人们经常用串串鞭炮声、敲锣打鼓声进行驱赶,山里农户三五成群地组成护秋队,打死或打伤前来偷啃玉米的野猪,还把割下来的野猪头高高地悬挂在大树上,警示、震慑胆敢下山的野猪。
那年月,山村家家户户都种有几亩地的玉米,全是肩挑背扛收回家。人们背着背篓,挑着箩筐,大路边的拉上车子,来到地头山坡。掰玉米的人一手握紧秆子与玉米蒂,一手握紧玉米棒,一折,一个个玉米棒子就掰下来了,一亩地要掰两三千个玉米棒子,收获一千来斤玉米粒。玉米秆砍下来后,捆成脸盆粗的草捆子,再一簇簇地把十来个这样的草捆子聚拢,让它们彼此依靠着,站立起来。玉米秆要在收获后的玉米地里晾一段时间,等到水分全干了,再运回家里仔细地垛起来。到了冬天,或铡成草料喂牲口,或用来搭建牛羊圈、蔬菜棚的顶棚,或烧火做饭,或沤制农家肥等,到了春天还可以扎成菜园子的篱笆,人们一点儿也舍不得丢掉。
吃过晚饭,锅碗都顾不得洗,房檐下,院坝里,剥玉米又要开始了。干这种活儿,不用点灯,白白的玉米皮已经映得四周发亮。或搬个小凳子,或席地而坐,一家老小围着玉米堆,有说有笑的,有的讲着《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里形形色色的动人难忘的故事,大家边听边除去一层层厚厚的玉米外皮,只留下几片薄薄的内叶,又成对成对地拴在一起。待绑好一掐,一下子搭在事先栽好的木杆上,有的挂在一个个高高的树杈上,一排排悬挂在屋檐下,黄灿灿的,炫耀着一个家庭或一个村庄的丰收,也带着乡亲们的体温,凝聚着他们的心血,成为乡村最朴实、最优美,也最让人难忘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