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运龙
父亲怀着对黑桃5极其矛盾的心情,生活在黑桃5之中。而且总在父亲的心中交织出奇异的风景,至今也难以走出那五个黑桃。
不仅父亲,这个村剩下的这些老人都和父亲一样。他们共同的选择泛出暮歌的忧伤味道。
黑桃5,不是一种什么不可告人的代号,也不是一种隐喻的昵称。黑桃5就是黑桃5,扑克中很小的那一张有五个黑桃的扑克,由此而形成的一种很简单但又很严肃的娱乐游戏。
说其简单,是因为玩法太线型,不需要有过多的思考和算计,完全的农民打法。视其严肃,是就其规矩的不可逾越,相互之间不得开后门,不得放水,不得讲情面,“吃得起必吃”,哪怕将一手好牌拆得稀烂也得吃,“打得起必打”,哪怕将必赢的牌打输也得打。考量在于如何拆,如何打?拆好了,既不损人又不害己,拆不好,既把自己陪进去,也让下家跟着栽进去。如下家和善忍让,倒也不会挨骂,要是下家在乎输赢,死要面子,挨骂当是自然,以至把一个场子的娱乐氛围全搞砸了,所有的心都立在针尖之上,难受得要命。
父亲以前打牌九(一种形似麻将的牌,总计三十二张。四人玩,每人八张牌),玩法主要是打金,凡骰子掷出的数便为金,只要卖金其余三家都得给金钱。双金后(即两个金在最后打出)为最大。牌分正门,点子。点子当数九最大,正门自然以天牌封顶。经常听父亲说打了几个双金后,脸上自是胜利者的凯旋,也时不时的听他说挨了几个双金后,自然一副失败者的落拓。和他年龄相差无几的人,大都会玩这样的游戏。最为繁盛的当然是在春节(正月初一),要是有暖阳,小街上就摆了好些张小方桌,一桌一个战场,除四个厮杀死拼的对手外,更多的是观战的,服务的。当然,也少不了评论的,“抱膀子”的。
麻将一瘸一拐地走到我们那地方时,已到本世纪初叶了,虽不如城市那般妖冶艳丽,将一座座城市弄得神魂颠倒,夜不成寐,却依然蛾眉红唇,让乡下人新奇傻眼。轰的一声,大都嗅腥而去,当了妖怪的吻脚客。
父亲顽固,不为那搬不完的“长城”所动,也不为那哗啦哗啦如流水的声音所倾,依然老古板的执迷在牌九的声色犬马中。即使我们春节归来,摆上两桌麻将,夜夜笙歌,他还是硬生生的挺着,不以为然。久而久之,父亲心里的“那些事”就鲜活地写在脸上了,团聚的欢乐氛围让他的孤独成长得更快,更深浓。我们几兄妹都感到了他释放出来的孤独已站在我们的心上。再这样下去,父亲必然会狠狠的发作一场,到那时我们才知道自己姓啥。弟妹们这才在他十分乐意的教导下学会了牌九。这下好了,家搭子有了,在家搭子的这块自留地上,父亲可以颐指气使的收获着他的纵横捭阖和随心所欲。
然而,那样的日子实在如秋雨中的太阳。假期一到,我们成了一窝长大了的小鸟,齐扑扑的飞走了,家里又只有他和母亲,收缩的孤独紧紧的拥抱着他俩,让他们的心冰冷如冰山上的石头。作为儿女,我们也并不因此而摆脱孤独的围剿。每一次归去,我们都希望为他们解除孤独和寂寞,没想到的是,那样的天伦之乐倒进一步肥沃成生长孤独的土地,加重着向往和期许的幽灵。
不会打麻将的父亲,形只影单的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没有人给他投去牌九的目光,没有人向他发出牌九的邀约。当麻将在欢声笑语中夜行时,父亲就等待着有人死去和有人成婚,在那样的场合中,就可以找到几个老古板凑齐一个搭子,玩上一天,甚至通宵的牌九,輸赢倒在其次,关键是好好的过把瘾,哪怕折了阳寿,只要心里的寂寞能够稍许的收敛点就好。
然而,这样的场合哪里是时时都有呢?“运气不好时,半年都等不来一回”,于是,他又扩大着这样的亲眷半径,只要有这方面的信息,几十上百里,钻头壁缝,连边都沾不上的人也成了他的亲戚朋友相好,“不去,天就会塌下来”。
这样的机会,他又能给自己创造多少呢?再说,无论去参加怎样的仪式,礼钱总是少不了的。父亲又是有面子的人,礼金少了还拿不出手。“钱花了可以再挣,面子丢了就捡不起来了”。不久以后,门户就让父亲给扩张了,门户一大,亏空也就出来了。母亲当然不会让他“再这样整下去”,不刹刹这样的歪风,家就不像家了。内外交困之下,父亲不得不走回来。但他已有些野了的心不知怎样得到安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哪个烂脑壳发明了“黑桃5”,又不知谁竟那么快的就让黑桃5在这样的僻壤里独步芬芳了。
我们一家人真是要给发明黑桃5的烂脑壳和带回黑桃5的飞毛腿叩头了,感谢他们拯救了父亲!
我敢断言,父亲对任何事都没有像对黑桃5这样爱之深了,他一看就会,过目不忘。凭着这样的爱,他不仅随喊随到,而且主动出击,呼朋唤友,把家里搞成阵地搞成持久战的战场。由于他的精于算计和赢多输少,慢慢的,牌友又少起来了,喊他的人不如以前了,但总还有几个兄弟侄儿,碍于面子,不时凑在一起,虽乐不如前,也不至孤苦不堪。然父亲好强喜胜,一次,在和一侄子娱乐时,脾气比他还大还爆裂的侄子竟毫不顾及他的辈分和面子大骂出口。八十多岁的父亲知道对手的德性,骂不赢当然更打不赢,只好忍气吞声的吞下这个恶果,出着委屈死了的恶气,回家去用舌头一次次舔着自己血流不已的伤口,足不出户的养自己的伤。
这件事在村里传了开去,如罂粟花一样开出那么狠毒的姿色。父亲被这样的姿色弄得体面碎裂威风扫地,这样的碎裂把他穿刺得百孔千疮。母亲把淋漓的心捧在他面前,皱巴巴的脸上生长出苦不堪言的花,“这下安逸了,让侄儿子骂了个狗屎盖头,再不收心,你就横竖不是人了。”然而,父亲终归还是要与逼死人的寂寞抗争的,不能活人被尿憋死。一个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长辈怎么能让这个狗杂种几句污言秽语威风扫地呢?他不能就此消沉,老人自有老人的天地、老人的心境、老人的幸福!他不能抛下黑桃5,既然黑桃5能给他的心境生长春光,他就得让春光永驻,谁也不能将其驱赶。
好在兄弟几个还可在危难时结伴而行,好在兄弟几个都在心里被孤独熬煎。几兄弟铁打的营盘似的要做点样子给大家看看,看谁可以撼动老人们挑战孤独的勇气和结成的联盟。他们一起为“黑桃皇后”倾倒,一起享受着“黑桃皇后”给他们的快乐。但那些知道根底的村里人倒是要看看几弟兄的火候究竟有多老道?没过几天,裂隙出现了,不知道旧痛的父亲在弟弟面前自然以兄而居,端着架子高高在上。加之将输赢看得过重,不得不常常被输赢打倒,“为几个狗卵子钱”甚至吵得面红耳赤,青筋毕现。不欢而散是最好的结局。这以后,不要说喊不到人,就是去请,用轿子去抬,让人家在家里来捡钱,人家都不愿意了。黑桃5不仅让他受尽了凌辱,也让他损伤了兄弟情,十恶不赦呀!一气之下,他将家里所有的扑克牌丢进火坑,看见火苗将他的所爱活活呑食,“黑桃皇后”魔鬼似的厉声啸叫,翩跹乱舞让他恨之入骨。
我们都为父亲遗憾,也都为他痛惜,不知他离开黑桃5后,还有什么可以填充他心里空虚的黑洞,还有什么能帮他驱赶心里泰山一样沉重的寂寞和孤独?就这样,我们都学会了玩黑桃5。
只要我们五兄妹和父母聚在一起时,无论在哪里在啥时,我们都会和父亲玩上几把,让他过过瘾,让他过瘾后开心,让他开心后幸福,让他幸福后感到这辈子没白养我们几个。
村里打黑桃5的标准大都是五角(输一张牌给五角,如10张一张未出,叫被关,村里叫关凳凳,给十元)也有将标准定在1元的。我们知道父亲一辈子爱这一把,也在主观上想让他体面和高兴,就让他定标准。起初他扭扭捏捏的放下身段说他不定,我们中就有人说:难得回家和你高兴一回,干脆打一元吧?父亲做出为难的样子,马上又豁出去了似的说一元就一元吧。这就开始洗牌,拿牌,出牌。
父亲真是认真到家了,每出一张牌都深思熟虑,把一手牌捣过去捣过来,皱着眉头,完全是在生死决战。要是抓一手好牌,喜不自胜就站在他的头顶,战无不胜。如果一手好牌又抓了黑桃5,他更是哈哈大笑,将一手牌往桌上兴奋的一拌,“全部关凳凳,一个都跑不脱。”我们被父亲全歼后,也为失败而高兴。要是手气不佳,总是抓不到好牌,他就会一直叽叽咕咕的抱怨不止,输了后总不乐意将钱往外数,特别是输到出红票子时,他就更不将手伸进自己的衣包里了。更难受的是坐他的上家,如只按照自己的牌去迎战,很可能将他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如果考虑他的后果,又很可能将自己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输都在其次,关键是得罪不起“牌神仙”,几把好牌都打输后,就等着每一次都抓“尿点子”(10以下的)好了。牌不上手,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心情一下也阴雨绵绵。好在制度设计的不可逾越性,好些时侯也就怪不了了,最多是把所有的牌给父亲过目,让他理解。要是碰上他手气实在太不走运时,无论他使出十八般武艺,也是扭转不了败局的,他就会说:我说打小点,你们总不听。我们吃了豹子胆吗?虽然,每次结束,我们都会让他成为赢家,但输了的败像依然让父亲难堪和难为情。
以后,开战前,我们就会说愿赌服输。我们也会说杀家搭子不许毛脸(发脾气),场上的气氛轻松些了,我们也各得其所,乐在其中了。
父亲无论被黑桃5伤得多深,依然是忘不了那條路的。他实在是忍受不了没有黑桃5的日子,时不时的就会鬼迷心窍的去到那些桌子旁观战,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时不时的发几句评论,哪怕被人白上一眼,挖苦(嘲讽)几句,他也没看见没听见一样。要是运气好时,还会有人让他过过瘾,或有时碰巧有人临时有急事不得不走,三缺一。
他的脾气变得好些了,牌技倒走了下坡路。哪怕输几十块钱也乐得屁颠屁颠的满脸和颜悦色。母亲不屑于他的啐一泡口水,“看你那副德性!”他也不屑于母亲的还一句“只要高兴”。
父亲的日子又有些生气了。还是那医治不好的鬼脾气总在关键时候为难他,让那么有主见的父亲不知所措。
作为子女,我们不愿父亲活在孤寂之中,作为工作在外的人,我们又没有任何办法把父亲的孤寂随身带走。我们知道,父母每时每刻都在期盼我们回家,我们也知道,当我们回家后,父母又害怕我们离开。一年年的,期盼总是不老的花树,每年都开出艳丽的繁花,一年年的,离别总是流长的江河,每年都带走思念的清碧。就在这样的花开花谢,潮涨潮落中,父母亲老了,老出了孤独和寂寞的颜色,老出了黑桃5的形状。
昨天,83岁的父亲挽起袖子对我说:看他(指我三弟)这次有莫得办法治好我这个病。我观察着他那手背和手干,基本上都被皮下出血给乌紫了,猪肝似的目不忍睹。我问他只有手上吗?他摇着头否定道:腿上,身上到处都是。我一下紧张起来,心里很是难受。我知道那是血管老化。也知道父亲那些脆裂的血管会给他带来什么。猝然间,我的耳际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父亲仿佛沐浴在一片血光之中,我想,那将是生命留给他灿烂的晚霞,是父亲一身最后的燃烧。
晚饭后,我心存忏悔的出门去,还不到八点,一条街就那么悄无声息了,高擎在空中的路灯以白炽的光芒让这样的阒寂更加不忍目睹。临街的卷帘门已落下,灰惨惨的有些吓人,几棵老态的树就在路灯下,孤苦无助。时不时开着的几孔洞一样的门,也了无生气。这才想起每天坐在街边上,铺子前玩黑桃5的都是和父亲相差无几的人,要么顶着一头银发,要么戴着一顶老人帽,男女参差,大都一副等待的病容,不时又生发出高声武嗓的争吵,以至于斗骂。
突然又回到了儿时,街上没有路灯,房子没有这么高这么好,街子没有这么平这么宽,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见我们逮猫猫的喧闹,听见我们摘核桃花的歌唱。小街在无尽的黑暗中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我慢步徜徉在粉煤灰一样的小街上,隆重而深长的夜在不断地生长,呼啸的风仿佛驱赶着枯寂的黑寡妇在街上深情款款地欢歌。
责任编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