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小五
那年春天,我在新家附近的公园遇见了小五。
每个周末,我都会到洗衣店洗衣服,然后在附近的公园里等候,时间到了再去取。
某个周末,我在公园里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男孩。我猜想,在我注意到他之前,他可能已经在那里出现过很多个周末了。他可能在我搬到这里之前,就一直固定出现在那里。
这个男孩独来独往,每次都提着两个袋子,直接走到草坪上一个巨大的石头旁边。那个石头可以当靠背,看起来很舒服。我曾想,哪天他不在那里,我就去那儿躺躺看。可是自从我注意到他之后,没有一次是我在而他不在。
男孩的两个袋子,一个装绒毛玩具、水和食物,另一个装绘画用品。他的绒毛玩具不是每次都一样,有时候是熊,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大象或長颈鹿,貌似是轮流陪他出门。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绒毛玩具鸽子。
他会把绒毛玩具放在他的面前,拿出画板和铅笔,闭上眼睛坐一会儿,然后开始画画。我感觉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也许他要画的是他睁眼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或者第一件打动他的东西,不一定离他最近或最远。
我们定期定时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了好几个周末之后,他才开始和我打招呼。不管是谁先看到谁,都是一人微笑,另一人也微笑;一人点头,另一人也点头。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又过了好几个周末。
我对男孩的画感到好奇,但我不想打扰他。
有一天,我正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目睹他的画风,我的帽子就巧妙地被风吹到他身边。
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捡起帽子,趁机瞄了一眼他的画。
画里线条简单,色彩不多,主题鲜明。这一幅画里有他今天带的绒毛玩具鸽子。
“哈啰!今天风大。”我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准备赶快逃走。
他笑笑,什么也没说。
正当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哑巴的时候,他在我身后唱起歌来:“这是邻里美好的一天,邻里美好的一天……”
我听出那是一档电视节目的主题曲。
这一天,我发现他的画是什么样子。这一天,我发现他虽然不说话,却会唱歌。
过了几个月,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天气渐热,我看到公园的湖里有人在划船,也想去租一艘来玩。
我划过男孩经常去的那块地区时,看到他面朝我这边,便对他招手。他笑着点点头,手不离纸笔,似乎正忙碌地作画。
我回到岸上后,经过男孩,停下来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阿?。”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拼出“小五”的字样。那是草地,没有办法用树枝在上面写字,他比划着,我看出来是“小五”。
“小五?”我问。
他点点头。
我发现他非常英俊,眼睛像天空那样清澈。
我必须承认,我曾经猜测他患有自闭症。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唯一的疾病是心灵残缺,而最终连那也不存在,因为心灵永远是完整的。
我曾经以为自闭症患者害怕周围的环境,不想参与其中。但我其实从未了解任何人,无论他们是否有任何症状。我不知道小五是否害怕这个世界,但我确定自己至少曾经是害怕的。
小五放下树枝,用空出来的手指向画中的一处。
“那是我吗?”我问。
他笑了。
那是我吧!他画了我一直随身携带的蓝色背包,我经常穿的灰色衬衫,还有我每次到公园穿的黑色运动鞋。他似乎记得所有的细节。我觉得我在看他用画笔记下的日记,里面有一页我的生活。
我想说“很好”“很像”,或什么别的,但是觉得说什么都不如沉默更能表达我的感受。也许,小五的沉默也是一种强烈的表达。
我突然感到一种自由,好像从以前我对小五和自己的看法中被释放出来一样,跳出了一个假想世界的囚牢。
某个周末,我在公园坐着等衣服的时候,小五主动过来找我。
“我要离开这里了,去上学。”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话,说得很慢。
“哦!”我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可能是不想让他为了回答我而多说一些其实不想说的话吧!
他用双手拉起我的右手,轻轻握住,停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把我的手放回原处,转身离去。他越走越慢,但是没有回头。那一步一步,就像声音越来越小的告别语。
我的手被小五握得热热的,久久没有恢复原来的体温。
曾经有人对我说:“与众不同没有关系。”我突然发现,这句话对我的意义实际上是:“区别并不存在。”大家眼里看到的“不同”,仅仅是眼里看到的而已,不同也只是因为不同的人在看。
小五和我、和其他人,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五了。但是我觉得他和我之间并没有距离。好像他就住在和我同一栋楼里,好像他就住在我隔壁。也许更近一点,他就住在我心里。
有时候,我想起与小五在公园里一起度过的日子,身边的噪音突然消失。他话那么少,却总是传达着那么多的内容。其实也不是很多内容,只是对我来说,最珍贵而重要的内容。
我听到自己问自己:“你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又听到自己回答:“不必说什么啊!我想说的,一直都在说啊!只是没有声音而已。”
快乐很安静,安静得这个世界的人往往听不到它的声音。
花和马卡龙
在一条漂亮的街上,一家花店和一家马卡龙店肩并肩挨在一起。
它们是同一栋小楼的两边,由于卖不同的东西,店面的样子有所区别,因此让人以为它们分别属于两栋不同的楼。
两家店生意都很好,很多顾客都是从一家走出来,接着去另一家。大家都知道,花和马卡龙一起出现的一天,通常是愉快的一天。
两家店出售不同的东西,但是同样的甜蜜。色彩、气味、人们相互问候的声音,以及他们走路的节奏,不断产生欢快愉悦的气氛,彷彿本来要用买来的礼物庆祝的活动,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花店老板是一个名叫朱婶的老太太。她虽然上了年纪,却一直坚持尽自己所能,为顾客服务。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在外面放一个花架,坐在门口,和每一个对花有兴趣的人打招呼。
某日,一个男孩经过花店,看到朱婶的花,放慢了脚步。他似乎不愿靠近,但他的眼神明显透露出对花的浓厚兴趣。
朱婶惊讶地发现,这个男孩酷似她在那次地震中死去的儿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儿子死而复生回家来了。但是这不可能。假如她的儿子还活着,一定比这个男孩大。这个男孩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八岁吧!
朱婶不想透露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您好,我想买些花。”男孩羞涩地说。
“先生想买什么花?”朱婶听到男孩说话,羞涩的样子很像自己的儿子,欣喜得差点落泪。
“不知道。我没买花的经验。”
“是给女朋友的吗?”
“我也没有交女友的经验。”男孩脸红了,“我只是被花店吸引过来了。我都不知道买了花要干什么。”
“花就像天使一样,它们在我们身边就是一种快乐。”朱婶说着,开始从花架上挑选一些白色康乃馨,搭配一些其他的花后,迅速将它们扎成一个花束。
“真好看!”男孩赞叹不已,“就像变出来的!您好了不起啊!”
“经验嘛!”朱婶笑说,“这个送给你。假如它给你带来好运,别忘了再来哦!”
男孩一手拿着花束,另一手伸到口袋里准备拿钱。他认为他不应该接受这份礼物,但是他很害羞,说不出更多的话。于是他点点头,挥挥空出来的那只手,向朱婶道别。
男孩走了几步,立刻看到花店旁边的马卡龙店。他又一次不知为何地被吸引,虽不想买任何东西,但他停在橱窗前,往里面看了一眼。
一个女孩从架子上挑选出五颜六色的马卡龙,一边装进可爱的盒子里,一边与顾客交谈。她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但对男孩来说,她像是舞蹈公主,每个姿势都十分优雅。她的脸上仿佛泛着温柔而温暖的光芒,男孩很想更靠近这道光。
男孩走进马卡龙店,排队等候,等了一阵子才轮到他。
“先生想买什么?”女孩问。
“不知道。我对马卡龙一无所知。”
“这样啊?那你要不要试试综合礼包?”女孩指着一个精致的样品盒,里面有八个不同颜色的马卡龙。
“哦……”男孩看着样品盒,注意到映在玻璃橱窗上,自己和花束的倒影,突然决定说:“不,我要两个白色的马卡龙吧!”
“好啊!和您的花束很配喔!”女孩把两个白色的马卡龙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说,“这是杏仁口味的,我很喜欢。给你,五块钱!”
男孩付了钱之后,把花束递给女孩说:“这个给你。”
女孩还没有回答之前,他就跑出了商店。
男孩下一次进城时经过花店,朱婶又给了他一束花。
“我上次给你的花,为你带来了好运吧?”她一边递给男孩一束黄花,一边笑问。
“算是吧!感谢。”男孩接过花束,“但是我这回要自己买。”
“千万不要!如果你付我钱,它们的法力就会消失。”朱婶很坚持,“你继续来取花,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回报。”
“既然您这么说,好吧!”男孩虽然并不相信这些花有什么法力,但是他愿意接受朱婶,接受她的花也就是接受她。
男孩把鲜花带到马卡龙店,准备买两个黄色的马卡龙。他决定不提上回送给女孩花束的事。
女孩看见男孩带着花束,来到马卡龙店,藏起她的神秘微笑,露出专业微笑。在男孩走到她那里之前,她已经取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柜台上。
“感谢你上次送我一束花,这个送给你。”女孩说,“还想买别的吗?”
“不,但是我想把这个给你。”男孩把花束递给女孩,拿走了小盒子。他回家之后,才发现里面是黄色的马卡龙。
男孩和女孩,花和马卡龙,它们形成了一个美丽的惯例,没有了对话。
每当男孩来到花店,老太太都会给他一束花,然后他会把花束送给女孩。女孩会给他一盒马卡龙,总是和花的颜色相对应。
晴天,阴天,雨天,雪天,这样的场景重复着,像一首弹奏不完的卡农。
有一天,女孩对男孩说:“假如有一天,我没为你准备一盒马卡龙,那只是说明,我没有和那天的花一样颜色的马卡龙。但是,如果我给你另一种颜色的马卡龙,那就是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来看我了。”
男孩点点头说:“明白了。但是,假如我不再带着花束来看你,那并不说明我不希望看到你。”
某日,男孩来到花店,得知朱婶已经过世。
那天,他经过马卡龙店,决定不走进去。他并不知道女孩不在店里。
一天前,女孩請了一个星期的假,回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她打算在返工时,给男孩和他带来的花束不同颜色的马卡龙。
与维吉尼亚喝茶
从一场精神崩溃中恢复过来后,我选了一个周末,去附近的小村落度假。其实,我并不十分确定我已经恢复过来,但是经历过精神崩溃之后,我感到有些兴奋。我对以前不太能够理解的人,感到亲近得多,比如被称为患有精神疾病,或极其敏感、近乎神经衰弱的人。
在这次经历之前,我完全无法猜测精神崩溃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读过它,听过它,目睹过它对一个人的影响和带来的污名,暗中害怕它,并努力避免它。但是经历过它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疑问和畏惧,并且不再理会局外人的评论。每个人说的“精神崩溃”都不一样,连医生和病人说的都不一样。
世界的荒唐,就在于包括每个人所说的荒唐都不一样,但都一样的荒唐。
出门前,我去书架挑了一本书随身携带。我觉得自己又可以看书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因为任何的阅读都让我虚弱的神经隐隐作痛。
但是今天,我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开始阅读了。虽然我不看书的期间,并没有忘记如何读写,但是看书这件事,却像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似的,对我来说很新鲜。
书很有耐心。它总是静静等待,等待我们成长,冒险,跌倒,爬起,受伤,康复。假如我们回来的那一天,它已经不在,它的内容会在需要的时候,重新出现在另一本书里。
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们翻开一本书,看到一句话,觉得那句话等了我们很久,就为了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让我们看到,觉得那句话恰好是我们渴望听到而正是对我们讲的。
阅读书本的时候,可以随时休息,也可以随时返回某一页。只要我愿意阅读,作者就会和我在一起,给我讲故事。每次都是第一次,每一次都很新鲜,每一次都是百分之百的交流,每一次也都是完美的重逢。
我走到书架前,第一眼看到的是维吉尼亚·伍尔芙的《灯塔行》,紧贴着它的是《戴洛维夫人》,然后是《远航》。
买了这些书之后,我从来没有从头到尾把它们彻底读完。它们成了书架的一部分,只是摆设。
《灯塔行》是高中时代的选读书籍,当时没看懂,后来也不想懂。《戴洛维夫人》看过电影之后,觉得电影很好,便不想再看书了。于是我拿了《远航》,觉得很适合出游。
高中时,我第一次接触维吉尼亚的作品,感觉不容易读懂,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后来我从不同来源的资料,得知她一生都被自己的精神状态困扰,几度自杀未遂。
每个人的状态其实只有自己能够感知,但是却不断地被他人定义、评断、分析、处理。
其实,所谓精神崩溃也就是内心世界的瓦解而已。要是有人觉得这是脆弱的表现,只要看看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什么最后不瓦解的,就会发现所有的结构都一样的不稳定。
我记得我曾告诉一个朋友,我终于能理解维吉尼亚的精神崩溃。
“真的吗?”她好奇又有点怀疑,但是没有否定我的体验。也许我们的友谊持续到现在,是因为我们给彼此自由表达的空间,随时准备接受对方的突发行为,对善良美好都坚信不疑。
我们不可能体会另一个人的感受,“理解”并不意味着具体感受对方的感受,而是一种熟悉的亲近感,一种共鸣,一种联系。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人的出发点在哪里,不觉得他的言行怪异,不觉得他陌生或与众不同。
我没有见过维吉尼亚,然而,她的文字如此熟悉,仿佛我在某时某地,曾经见过她的手稿。仿佛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我们什么时候都能去,什么时候都能相识和相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她不是维吉尼亚,我也不是我,但我们相识相知。
我们活在不同的年代,却像同一首歌里面的不同音符,只是出现的先后不同而已。所有的人大概都是如此吧!
人与人不一定会见面,但他们的生命是串在一起的,像音阶里的音符,有的单独出现,有的一起出现,成为和声,却不一定和谐。
似曾相识,也就是音符之间的默契。
音符们在时间的流逝中铺展开来,就有了声音;把它们都收在一起,就成了瞬间的沉默。无论是声还是静,都是永恒的歌。
我乘火车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是我随手在地图上挑出来的,离海边很近。
由于主街上没有其他住宿地点,因此我住的旅馆名叫“旅馆”,不会认错。
不知是否因为我在出门前一直想着维吉尼亚,以至于在这个小镇上结识了一位名叫维吉尼亚的女人。
我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到一楼的茶馆去觅食。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老板兴奋地大喊:“维吉尼亚!”
一位高个子的女人迈着大步走进来。她穿着长裙,戴着宽边帽,看上去就像我带来的《远航》封面上的女人。
她还没坐好,也没点菜,老板就给她送来一份小点心和一壶茶。
我猜想,她肯定是老板的好朋友,或者住在这附近,经常来喝茶。
“您是维吉尼亚吗?”我的头脑尚未反应过来,两脚已经把我的身体带过去,和那个女人说话了。
“是。我们见过吗?”她问。
“可能哦!”
她笑笑,邀请我坐下。
“你叫维吉尼亚·伍尔芙吗?”我连姓带名地重问一遍。
“你猜对了我的名字,但我显然不是那个英国作家。”
“你对她熟悉吗?”
“最多和你一样熟悉吧!”
我觉得这位维吉尼亚在“读”我。
我以前对被“读”感到非常不自在,总觉得很赤裸。也许我不喜欢跟人说话,是因为不想被读。我很难说出我认为应该说却不想说的东西,更难说出我想说却认为不应该说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保持沉默,我又会感到尴尬而不自在。所以我干脆尽量避免与人接触,减少说话的机会。
我肯定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否则我不会主动去找一个陌生人谈话,尤其谈话的动机仅仅是因为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第一次来这个小镇吧?”维吉尼亚问我。
“是啊!”
“这里有一座灯塔,你想看看吗?”
“灯塔行?”我一说,才发现是书名。
“不一定要去灯塔。随处走走,看看海也行。”
“当然好啊!”我对维吉尼亚,比对灯塔和海更感兴趣。
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和维吉尼亚走在通往海边的小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希望永远不要走到灯塔,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和维吉尼亚在一起。
“天啊!真是个愚蠢的念头!”我喃喃自语,不小心说了出来。
“什么愚蠢的念頭?”维吉尼亚问。
“哦,我只是在评论自己的想法。”
“愿意分享吗?”
“不。”
“没关系。不过你如果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随时可以讲,我洗耳恭听。”
“好的,维吉尼亚。”我每次叫维吉尼亚的名字,心里都会震一下。
“心灵永远是自由的。谁要是想锁住我们,只能锁住我们的身体。你看,妇女仅仅因为要求诸如投票之类的基本权利,就被送进监狱,但是没有人能够锁住我们的心。”
“是啊!假如我们感到束缚,肯定是因为我们囚禁了自己的心灵。”
“确实如此。”
“但我们并不总能发觉我们在束缚自己。”
“对,但是你的情绪会提示你。”
“情绪?”
“当你不快乐时,你一定是困锁了你的心灵。”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情绪在四处游荡,试图避开我。我捉不到它们,没法好好看清它们。”
“也许是你在避开它们,其实它们并没有躲你呢?情绪是你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它们跑不掉。”
“说的是。”
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离海岸很近。我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灯塔,这时我却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正要告诉维吉尼亚,我不想去灯塔的时候,却找不到她了。我喊了她几次,她都没有回答我。
难道维吉尼亚是我的想象吗?真的有维吉尼亚吗?她和我一起出了门吗?茶馆老板应该是知道的,我可以跟他确认一下。我一边想,一边转身向旅馆的方向走去。
回到旅馆,我看见維吉尼亚仍然坐在同一个地方。她看到我回来,微微一笑,问我:“你去了灯塔吗?”
“没有。”我没有说,我发现她失踪之后,就回头了。她可能刚才就没有和我一起出发,或者和我一起出发了,但没有邀我去灯塔。
但这并不重要。精神崩溃之后,生活失去了严肃性。我可以嘲笑一些莫名其妙的情况,不会想弄清楚究竟。
“我可以坐这里吗?”我问维吉尼亚。
“当然。喝杯茶吧!”维吉尼亚说。
我又坐了下来。我认为这是我第二次坐在维吉尼亚身边,但是我不太确定。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开始与我交谈。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休息一天。也许是你把我带到了这里。也许我来这里,是为了认识你。”
“哈哈!”
“几个月来,我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可是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想和你交谈。”
“是吗?”维吉尼亚说,“你想说什么呢?尽管道来。”
奇怪的是,当她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马上觉得不再需要说话了。好像我一直渴望的是接受,而不是理解。我曾经认为接受需要理解,但并非如此。接受就是理解。
“我曾经害怕你会当我是一个奇怪的人。”
“亲爱的,你还什么都没说呢!我怎么看你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只有你自己的看法,在左右着你的情感和生活。”
“我明白了。我陷入的每一个状况,都源于我对自己的探索。”
“是的。”
“但我觉得探索不会就此结束。”
“它只能在开始的地方结束。”
“你是这么体验的吗?”
“是的,尽管我仍在旅途中,还没走到终点,但我知道方向是正确的。正确的方向就是到达,快乐的开始就是快乐。”
“你什么时候开始探索的?从哪里开始?很抱歉,我不仅没有对你透露关于自己的情况,反而一直在打听你的私事。”
“无所谓啦!谁在对谁说,说什么,都不是那么要紧。人类的经历虽然如此不同,却又是如此相似。”
她继续说:“我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我感到自己被推向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甚至质疑世界的存在。然后我失去了姐姐。几年后,我的丈夫死于战场,然后轮到我的情人。”
“你有没有感觉过生活很残酷?”我听了维吉尼亚的故事之后,再也不想提自己的事情。
“生活只是一连串的事件,没有所谓的残酷或不残酷。逃避生活是不会得到宁静的。”
“逃避生活是一种战争,不是吗?这是自我否定,也就是对自己的暴力行为。也许大家并没有在追求和平。他们好像在追寻痛苦,误以为痛苦是快乐。”
“亲爱的,不相信战争的价值,怎么会打仗呢?假如人们不是以为其他东西比和平更好,怎么会放弃和平呢?”
“要迷失很容易,不是吗?”
“世界就是失物招领处。人生就是发现失物丢在外面,招领处却在心里。”她笑了,“你一旦回到自己身边,就会发现失去的只是自己的影子。这个影子不快乐,因为它一直想抓住不可能抓住,也不需要抓住的东西。你却是完好无损的,因为所有的过去都只是影子而已。”
“像你一样完好无损。”我望着维吉尼亚,觉得她完美至极。
太阳下山了,金色的光芒洒落在窗户上。一阵凉风吹进来。我们可以听到树叶的沙沙声,闻到花园里的花香,就连茶馆老板的口哨声,都像是乘风而来的。
“我想对每个瞬间说‘留下,但它其实从来就没有来,也没有去。只是一直在这里,和我一起看着万变的世界飘过。”维吉尼亚说。
多年来,在崩溃之前,我一直靠着那些我渴望“留下”的瞬间支撑着自己。现在,我终于明白,“留下”不是对时间的命令或哀求,也不是感叹悼念时间的流逝,而是对当下所有事物的珍惜和品尝。就像我和维吉尼亚正在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