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政
多年以后,当张功浩站在承包地的山头上,吹着山间凉爽的清风,听着林中的鸟叫声时,他会记起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中午。那时张功浩八岁,已经开始学种地了。但是不管家里怎样辛勤劳动,过年都没有像样的饭菜,常常是有上顿没下顿。那天中午,毒辣辣的阳光像鞭子一样抽在张功浩的背上,他拿着锄头,正考虑去避暑。
这时密林里突然传来了动静。张功浩警觉起来,山间飞过一只杜鹃,树林里钻出了一支军队。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有些人拿着枪,有些人却拿着大刀。没有耀武扬威的军官,也没有偷懒的兵痞。虽然他们身上的军装有些破烂,但看上去每个人的斗志都很昂扬,军帽上还绣着红星。一个人走出来,操着湖南口音问他:“小朋友,请问你知道于都县在哪吗?”张功浩看了看他腰间的枪,说:“在那座山后面。”那个人道了声谢,慢慢地走远了。
几个月后,张功浩如往常一样在劳作时,那个人又出现了,身边还簇拥着一大群人。他们自信地跨过田埂,兴高采烈地聊天,说是要分田。分田?这可是好事。但是对吗?张功浩不知道。他决定去问李守久。李守久是前清的秀才,到底有点见识。他翻过两座山,冲进了李守久的茅屋。茅屋的一角,锄头上面结着蛛网。桌上放着半根蜡烛,还堆着几本破书。躺在床上的李守久此时正在吟哦:“环堵萧然……”张功浩问道:“李叔,有人说要分田,你看怎样?”李守久看着茅屋,半天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来,接着说:“分田者,乱世之道也。弃先祖之道,何其谬也!”说着,便打了两个喷嚏,这是因为已经深秋了,他还穿着短褐。
张功浩没有听懂,不过当几个战士来烧田契时,他家的田契都交了上去。后来他入了村小,接触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他站在山上,看见战士们拔出界碑,耕作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土地,田间一派热闹祥和的劳作场景时,他认为分田是十分正确的。然而1934年,敌人入侵了根据地。于是,为了土地,他加入红军,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长征的道路。
后来,经过几番枪林弹雨,时间来到1949年。此时李守久已经去世。张功浩响应“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号召回到家乡,在分田登记表上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虽说他才三十岁,但已经是一名合格的老党员了。张功浩干活很卖力,一年到头都没离开田间。凭借着政府提供的化肥和耕牛贷款,水田里的稻谷长势喜人,每到秋天的时候,收获的粮食堆起来有一个人那么高,过年的时候还能添一两件新衣。后来村里成立了合作社,田都归了社里。他们又过了几十年这样的生活,虽说偶尔也会饿肚子,但比以前还是强多了。他还专门开出一间书房,书房通了电,书架上整齐地码着书,书桌上还放了一个搪瓷杯。
不过,1984年,一切都变了。此时张功浩的儿子张晓康,三十岁,是村里的党支书。一天,张晓康鞋都没脱就跑进了家,一进家就说:“爸,要分田啦!”
“怎么又要分田?”张功浩停下手里的活计问。
“说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报纸上写得可清楚了。”
“给我看看。”张功浩拿起了老花镜。
张晓康等张功浩把报纸看完后,迫不及待地问:“爸,你看这分田怎么样?”
“不好,”张功浩迟疑了一下,说,“集体主义才是农村的总路线,分田偏离了方针。这是斯大林、毛主席反复强调过的观点。”
“我看未必,”张晓康反驳说,“集体主义与我国农村的生产力非常不匹配,而且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分田可以激发农民的劳动热情,是当下的必经之路。何况,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你走的路还没我过的桥多,懂得什么!我看……”张功浩突然没往下说了,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那个人还打了两个喷嚏。
“我知道的可多了!我要去通知大家分田了。”张晓康涨红了脸,说完就跑远了。
张功浩并不支持张晓康,第一年他还苦口婆心地給张晓康做思想工作,但张晓康很倔,不听劝。然而过了两三年,张功浩傻了眼。产量比往年翻了两番,各家还添了不少牲口。再过十年,有人买了车,盖了楼,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晓康开了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不久就震撼了张功浩的心。不久后张晓康又开了茶园,前来采购的人络绎不绝。村子还被市里评为“模范村”……
“这里还是与从前一样啊,”张功浩回头看看张晓康,又看了看自己,接着说,“跟着党走吧,我老啦。”
(指导教师: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