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海全
记忆中的春节,是刻骨铭心的。
在我的家乡,春节时,大家都要去赶庙会,从大年初一开始,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去庙里烧香祈福。老人、年轻人、小孩,都把自己的希冀和祈求寄托在虔诚的祭拜上,寄托在火红的香烛上,寄托在投进“功德箱”里的一块、两块的纸币上。
忙碌了一年的乡亲们,上过香后,围着火堆,寒暄闲谈。女人们,三五成群,嗑着瓜子,家长里短。男人们,抽烟聊天,天南海北。也有的,背着自己的女人,躲在树林里打牌,赌钱。
对孩子来说,赶庙会是最开心的,除了可以偶尔“看戏”外,还可以向父母要钱买各种糖果和鞭炮,和小伙伴尽情地疯,再节俭严苛的父母,这几天,也是不怎么管孩子的。
一九九九年,我上高三。
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早饭过后,母亲破天荒地没有带我们去村里的庙会。
“今天不去庙会吗?”弟弟焦急地问。
“不去,我和你哥哥去陈家寨。”
“去陈家寨?”我纳闷道。
陈家寨是我们县里一座著名的寺庙,坐落在我们县城东南方向的大山上。它历史悠久,相传由康熙年间名医世家出身的陈真人所创。陈真人因逃婚皈依三宝,曾为康熙母亲治病有功,皇帝赐其黄金百斤,白银若干,让其建寺庙,圆其修仙梦。
神奇的是,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寺庙每次扩建,都会挖出金砖、金元宝、银元宝。最多一次,挖出“金元宝”一百多锭。
这么多的财宝从何而来,众说纷纭,有传言是陈真人埋在地下的,有传言是太平天国某将领在这驻扎时埋下的,也有传言说,是当年慈禧太后西逃时,她身边一个贴身丫鬟回家省亲埋下的。陈家寨总能发现各种“财宝”这点,让它名声大振,各地的朝圣者慕名而来,络绎不绝。听说在陈家寨许愿特别灵验,很多外地人驱车千里来此许愿,为健康,为姻缘,为财富,为官运……
陈家寨名气很大,但离我们较远,一般情况,我们村里人很少去,除非遇见特别重要的事。
一路上,天阴沉沉的,远处的田野像撒了一层白雪,冰霜冻僵的泥土还没有苏醒,我骑着车带着母亲,路上坑坑洼洼,时而颠簸。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吼,揪着我的手,扯着我的耳朵,生生地疼。
上山的路,陡峭崎岖,路年年扩,年年挤。下山的人都心满意足,偶有脖子上戴着红丝带的,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下山的人多,上山的人更多,我们随着大部队,一步一步往上挪。
快到山顶处,有一块小广场,里面有卖香烛的,旁边是卖小吃的,蒸笼里的包子、馒头、糕点,热气腾腾。
“妈,咱们买两个馒头吃吧,你看庙里那么多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骑了那么长时间的车,我早已饥肠辘辘。
“下去给你买,上面东西太贵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陈家寨比我们村里那个庙大得多,它的建筑高大,典雅,气派,壮观,广场很大,庙舍众多,有主寨和次寨,寨上有主殿和侧殿之分,主寨和对面山头的次寨遥相呼应。
人实在太多了,旁边有和尚在维持秩序,大多数人根本没机会走进殿里,香客们只能把自己买的香和蜡烛点燃,像扔柴火一样扔进香炉里,远远地,对着神像,作几个揖,磕几个头。
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却不能亲自给菩萨磕个头,香客们都不甘心,大家只能在寺庙师父的指引下,围着寺庙转一圈。
转到寺庙侧殿旁边的“许愿池”时,母亲停了下来,我拉拉母亲的衣角,母親没有理我。
“许愿池”里跪满了人,有师父正在念经,旁边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母亲走向前去,向人家打听起来。原来,只要给“功德箱”里捐100元以上的善款,就可以许愿。当然,捐款越多,许愿就越灵。
母亲迟疑了一下,紧紧跟上排队的人。我再一次拉拉母亲的衣角,提醒她不要上当,她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许久过去了,终于轮着母亲了。
“这位施主,你有何愿要许?”
年轻的和尚仰着头,淡淡地看着衣着寒酸的母亲。
“师父,我家娃儿今年上高三,夏天要考学了,求菩萨保佑他能考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拉着我重重跪在了菩萨面前,从那裹了又裹的手帕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投进旁边的“功德箱”里,那是她手帕里唯一一张大币。
一百元!一百元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够我买那双神往已久的名牌球鞋,也可以给家里买几十斤猪肉,我那个连买药都要讲价的母亲竟然出手如此阔绰!
回家的路上,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抱怨母亲,而不善言辞的她却满脸堆笑地絮絮道:“娃儿,师父让你把这条大师开过光的红丝线戴好。师父说了,你今年一定能考上,师父说了,你会有出息的,将来不会在农村受罪……”
我并不聪明,也不够坚强。整个高中生涯,我都浑浑噩噩,我那摇摆不定的成绩像极了我那情绪波澜的青春,屡次失败已经消磨掉我残存的勇气和自信。自高三以来,绝望的情绪就像冬日里那阴沉沉的云,在我的心头久久飘荡。我希望赶快毕业,和我的很多同学一样,加入南下的打工大潮。
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连我自己都准备放弃自己的时候,我那个农民母亲,用最决绝最笨拙的方式,给她的儿子送去了最淳朴最厚重的祝愿。那次庙会之后,我开始疯狂地刷题,疯狂地补英语,虽然,我并不相信师父的话。
很多年后,当我一次次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定时,我总会想起一九九九年的那个春节,那场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