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米兰·昆德拉
随着一拨来交流的人离开,刚才还闹哄哄的画院走廊开始安静下来。
我不像他们那样急着下班,当然也不会急着上班,有时我可能要到十点多才到单位,一般都是到了先休息一下。
我半仰在椅子上,两条腿搭着画案,听着朱晓玫弹的《哥德堡变奏曲》,我睡前会听肖邦的《夜曲》,在画室多半听朱晓玫弹的曲子,只要是她弹的都行,这个对艺术执着到虔诚的女人能让我完全安静下来。
我有时会这样半仰很久,直到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升起来,像一张闪着光的网,我就像这张网上的小蜘蛛,有着透亮的圆肚皮,它和网一样晶莹剔透。
一直躺到屁股都麻了肖冰也没来。他对我的疏远和许多事一样有个渐渐走到死角的过程,当我证明了他对我和对他父母的感情一样时,一切似乎都不可挽回了。
我拿起电话拨了他的号码又退出,这种操作我每天都做几次,对我来说找一个对我冷淡的男人有点丢人,我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但自尊心极强,这一点从我凸出的脑门就能看得出,经常有人和我初次见面就觉得我有个性。
不过,在画家圈子里我的个性并不突出,给人很安静的感觉。
这可能源于我并不经常让外人感受我尖锐的脾气,这种特殊优待我只留给肖冰,他是我最亲近的人,在他面前我确实肆无忌惮。肖冰说我发火时他能感觉到猫用爪子抓玻璃的感觉。我问他这是种什么感觉。他说你听过用刀片划铁板的声音吗?尤其还无法逃脱,很绝望,他曾经看着我的眼睛说。
当时听到他这么说我就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表面上还大大咧咧,实际上我却开始收敛脾气。这种刻意收敛让我很难受,我就像一只被拴在玻璃栈道上的狗,不断祈求主人给我点好脸色,并得到他的赦免,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我这么做肖冰并不领情,也没打算和我沟通,有时我会被自己这种类似讨好的表现气到,然后和他大吵一架,我的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绝望的哭喊声,听起来也像一种祈求,可肖冰只有短短几句冷静的话,这和我的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无力感从愤怒的情绪里冲出来,茫然四顾,无处可去。
走在下班路上时,月亮已经稳稳地挂在我头顶上了。
从小我就觉得月亮是我的,也许别人也有自己专属的月亮,这很神秘,就像每个人都能看到无法解释的现象,虽然长大后或者等你知道得足够多,你会发现这就是种自然现象,但当时我深信不疑,就算现在我对它还有着某种说不清的依赖。
那时候,我发现只要我停下来月亮也会停下来。我会盯着它,确定它一动不动后突然跑起来,跑几步我就发现这种小伎俩是徒劳的,它似乎也盯着我,我跑它也跑。经过反复尝试,我觉得月亮就是我一个人的,尤其是爸妈分开以后,媽妈要出去工作,我在家里只要把头伸到窗外就会看到月亮在,这样我就一点也不用害怕。
自那以后,月亮的功能在我眼里越来越大。如果谁在下雨天给我打电话说,哎,我们去看电影吧,今晚有个片儿不错,我都不会问啥电影,而是会直接说有点事走不开。只要想到我们在一个没有月亮陪伴的夜晚出行,看到雨滴滴答答弄湿我的鞋子,我就会感觉到黏滞,像一只即将被蛛网粘住腿的苍蝇那样缺乏安全感。
不过,如果是肖冰喊我出去,无论是下雨还是下刀子我都会去的。和我作对的是肖冰竟然非常喜欢下雨天,好在他多半会来画室看我画画,有时我会在他的注视下画完一整幅作品,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世界发生的其他事就都与我无关了,我喜欢这种踏实的感觉,就像月亮陪伴我时一样。
有次他给我读了一首诗,说是一个法国诗人写的。我只记得其中几句:大地, / 雨的织物紧贴着你。 / 像一个画家 / 幻想过的乳房。
二毛在电话里说,老妈体检时查出点问题。
我听得出她憋得很辛苦,只要老妈生病她就这么没出息,我烦透了她爱哭的毛病,只要她哭起来我也会六神无主。
啥毛病?我把伸进奶茶袋子的手又抽了出来。
脊椎结核怀疑骨癌。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终于哭出来了。
这让我紧绷的神经倒是放松了一些,对于老妈的身体我是了解的,她除了糖尿病和心脏病,肾也不好,所谓不好是指她在生二毛时得过肾炎,因为治疗及时她的肾病当时是好了,但很多年以后的一场体检证明那时觉得好了有点盲目乐观,事实上她的一个肾已经不工作了。
当时我找到了高中同学王永强,他是市医院的外科医生。可能考虑到我的承受能力,他轻松地说,没那么糟,阿姨的肾有点畸形,虽说那只不工作了,但另一只比其他人的看起来健壮,血管都比别人的粗一些呢。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追我这么多年我毫无回应有点过分了。
肾病的事才过去几个月,老妈又查出脊椎结核怀疑骨癌,这是种什么病?我在心里嘀咕着,我不想和二毛说太多,毕竟她不是医生,再说以她的脾气,我把她惹哭起来根本收不了场,虽然她现在电话里听起来那么柔弱,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她发起脾气来就像一场强劲的暴风雨。
过了一会儿,感觉承受力强一点时,我又给王永强打了电话。
永强,我妈又病了,我有些沮丧地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妹妹刚才检查完就来找我了。
哦,你说怎么办呢?我们又没主意了。
我建议还是让阿姨再做个检查,确诊一下,你在省人民医院不是有亲戚嘛,可以去那儿做,这样准确度要高一些,最好的误会就是误诊,不是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心安一些。
你哪天有空出来啊?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我感觉怪怪的,我和王永强似乎从没这么亲近过。永强,我周末真没时间,有空约吧。说完我就匆匆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就跟单位请了假,打算和老妈去一趟省城。至于肖冰我已经不敢指望了,即便这样想,我还是给他发了个信息。他也许在忙,也许有其他理由,反正一直到下班时间才回复我说去不了,除了拒绝,甚至没问老妈得了什么病。
这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家长,那是三年前,老妈重感冒还没好,我不让他到家里去,毕竟才恋爱两个多月,再说老妈不舒服家里来人也接待不了。可他非要去,除买了些水果,还买了绿牡丹和米兰,这是老妈最喜欢的花。可能是生病的缘故,老妈有点冷淡,只和他说了一句坐吧。
妈,这两盆花我已经换过土了,您老看花盆是不是跟花很配。他指着手上通体雪白的花盆说。
二毛听到他这么说,鼹鼠一样透亮的小眼睛都瞪大了,他叫妈,老大,你听到了吗?
我赶紧冲二毛挤挤眼,总算她识趣一回,没再继续说。
自那以后,肖冰就把我家当成了自己家,凡是家里有事他第一个冲到前面,家里的体力活儿再也不用雇人干了。
前年夏天肖冰甚至利用休息时间为妈建了一个小花园。自从爸离开后我们就没搬家,也许妈还在等他,怕搬家了他回来找不到。我们家住一楼,因为是老小区,平时也疏于管理,这块卫生死角就在我家后院,邻居家也都是用它堆杂物的,我家这块地没杂物,只有石头砖块,许多纤细的杂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像一个个没有依靠的人。
肖冰先是拿尺量了一下这块地,只有十平方米左右。
丈量好以后,他又在一张纸上涂画了好一会儿。到了周末他就带着铁锹和一辆小推车来了,车里还有些小工具,这些东西他家也没有,我猜可能是在工地借的,毕竟对一个下水管道工程师来说,这不是啥大问题。
他来了就开始忙活,先是把砖块和碎石头捡到一边,然后清理杂草。我递给他一副棉线手套,自己也戴了一副,半个多小时时间我们就把杂草清理得差不多了。
平时我根本不敢在这里拔草,怕有蛇,可肖冰在身边我很踏实,拔完杂草他就用小推车运到垃圾桶附近,我远远看到他似乎给收拾垃圾的人一些钱,具体给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到那个人似乎很满意,还帮着把剩下的东西一起清理干净了。
第二天他带来了水泥和沙子,是一个电动三轮车拉来的。这种三轮车工地上随处可见,司机很热情,把沙子卸下来后,又把水泥搬了下来。肖冰给了他两盒烟,他也没拒绝,笑着和我打个招呼就走了。
对于和水泥砌墙这样的事没想到他也能做。看到我很惊讶,他说,我有那样的爹妈从小啥没干过。这件事他让我瞒着老妈和二毛,正好她们这两天出门,去隔壁城市参加老妈朋友儿子的婚礼了。
老妈回来时,小花园基本完工。
过去的碎石砖头和杂草彻底不见了,矮矮的围墙,白色的小栅栏门把花园围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这小块土地完全变了样子。地也翻过了,肖冰还在朋友那要了鹿粪,就等着土晒干施下去。
我现在还能想起老妈和二毛回来时惊喜的样子,自那以后她们就把肖冰当成家人了,完全不是我刚跟老妈提起肖冰时的态度。那時她觉得一个比我大十岁还离过婚的男人是配不上我的。
现在只要想到这些事,想到他现在对我的态度,想到躺在病床上无助的老妈,我就感觉从来没有一种快乐能像痛苦一样持久。无论我做什么,即便我笑时也能感觉到身体里撕裂般的疼痛。
陪老妈出门看病之前我约了肖冰见面,想把我们的事做个了结。他让我去的地方很奇怪,是一个叫薛家洼的入江口,我平时根本不会到那儿去,但听他在电话里爽快说要谈谈,我还是答应了。
今天天气不错,可当车开进薛家洼一切似乎就不同了,这里都是雾气,能见度不足五十米,而回头看看市区,那里天气依旧晴好。这种怪异的现象我从来没见过,即便有些忐忑还是下了车。我绕着江边走了一圈,一个人也没看到,江里突兀地立着一排灰褐色的芦苇,像一个个熄灭的火炬。岸边停着一艘小船,船上没有人,可仿佛已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我看了一下手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印象里我只有小学五年级时随学校来这儿郊游过,那是一年一度的春游。也许是因为太高兴,那天天没亮我就醒了,揭开薄薄的窗帘,我看见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好大的雾啊,我刚把衣服穿好,还没等我去叫妈妈,她就过来让我轻声点儿。
那我今早要吃胡同口的渣肉饭团,我小声说。她竟然同意了。我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春游要带的东西就和她匆匆出门了。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吃着香喷喷的渣肉饭团,时不时用油腻的手捏一下妈妈的辫子,脚在空气中向前划着,像一只自在的小船那样。
我们坐在大巴上高兴地叫嚷着。我把头探出车外张望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爸爸。他在挨个儿车找我,我用力朝他招招手说,爸爸,我在这儿。
我肯定是早上走得太匆忙忘带了什么,可爸爸平时从来不关心我的事,他只在乎他的二胡和二毛。今早这是怎么了?我顾不得想太多,车马上就要开了,他还没看到我,我把车窗推大点扯着嗓子喊,爸爸。我还用力挥了挥手里的纱巾。
这条纱巾是他送给我唯一的奖励,那是我一幅画在区里获奖了。我嫌难看从不肯戴,今早妈妈非要让我戴上,这是一条棕色的纱巾,我的纱巾都是粉色或天蓝色的,它们都是妈妈给我买的。
爸爸是红绿色盲这事是妈妈看我不高兴偷偷告诉我的,我不知道红绿色盲的世界是什么样,但我猜他们眼里的世界可能是更艳丽的颜色,不然怎么能把那么丑的棕色都看得很好看呢。
我喊得满头都是汗时爸爸终于看到了我,他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点东西塞在我手里说,搁到口袋里,别让别人看到。
我感觉到了那是什么,即便我还没看就知道是一叠钱,我的小手吃力地握住它们。我看着爸爸,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像一个我看不懂的漩涡,但只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神态,藏好。他又嘱咐了我一句转身走了。
他没走多远车就开了,我回头看着他,直到他藏青色的西服消失在雾里,仿佛是雾气把他吞掉了。
春游回来我把浸满汗水的钱给了妈妈,我终于放松了,一天我都没玩好。别的小朋友都在玩时,我只能紧紧攥着这些钱,我把它们还给妈妈时带着些怨气,它们影响了我的春游,想到这些我委屈地哭了,没想到妈妈也跟着我哭了起来。
你爸爸走了。除了这句话,妈妈没跟我说太多,也没说爸爸为啥走,他像个符号一样在这个家可有可无存在过,然后又在某个瞬间消失了,好像就这么简单。
好在他留下的痕迹很浅,我很快就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妈妈逢年过节时就想起他,只是她从来不肯承认,可我们知道只要妈妈变得情绪容易激动,那肯定是想他了。
肖冰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他好像胖了一点,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单独相处过,他的灰色外套是新买的,浅棕色的皮鞋我也没见过,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陌生的气息。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阿姨,好点了吗?他看着我,有些迟疑地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把妈叫成阿姨,在此之前,即便有些不对劲,也没让我觉得这么明显。
还好。我突然觉得很灰心,我看到江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盖住整个江面。
那就好,我有些话想要告诉你。他掐灭刚刚点燃的烟,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想分手是吧?我替他说了出来。
他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让我想到了爸爸,不过和爸爸与我告别不同的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没感到过多痛苦,可现在也许是身体吸进了太多雾气,我觉得胸口堵得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知道现在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种尴尬,怎么摆脱这种被抛弃的痛苦。
就算都是我的错吧。说完他像在追悼会上对遗体告别一样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以后就不见了吗?这么久的感情你都能舍得吗?我像个机器一样快速问了他好几个问题。
别像个孩子似的,生活不会每件事都有答案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向前走去。我冲过去抱住他,我不想错过最后的机会,不要走好吗?我们可以回到以前的,我脾气不好,我改。
他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说,太晚了。
不晚,只要你给我机会,什么时候都不晚。我极力想留下他。
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蹲在地上用力地哭,声音嘶哑,眼泪大颗大颗地挂满我的脸,似乎想告诉我它们成功戳疼了我那颗麻木的心。
有人在摸我的头,我停下哭泣站起来,是爸爸。他眼里也有泪水。他还像春游那天一样穿着藏青色的西服。
爸爸。当我伸出手,他也消失了。
爸爸,肖冰,你们在哪儿?我的声音凄凉又孤单,这里除了我和一条被雾气遮住的江再也没什么了。
那艘小船突然从雾气深处飘了过来。船上依旧没有人,仿佛在等我上船,当我上了船才发现没有桨,我只能坐在船上,随着它毫无方向感地飘着,直到它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巨响,我摇晃着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原来是个梦。
你怎么半天不接电话啊?电话那头二毛有点不耐烦。
我在画室睡着了。我像犯错了一样心虚地说。
哪天去省里啊?我都请完假了。
后天吧,你开车,我车有点毛病,还没修。
行吧。二毛在那边应道。
我和二毛从没讨论过家里的事,甚至没在一起谈论过爸爸,仿佛我们这个家一直很完整,没缺过谁。可从她暴躁脆弱的个性里我似乎又能感觉到什么,在爸爸离开我们以前,也就是她八岁左右的时候,她是家里的开心果,也是爸爸的小棉袄,爸爸从不正眼看我,可对二毛是真好,总是背着抱着的,这种待遇我从没享受过,每次看到二毛在爸爸肩头笑着的样子,我就十分羡慕,我也想要那样的爸爸,可爸爸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一起疯闹。
爸爸离家后二毛一次也没提起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怪爸爸留下她,以前爸爸每次出门都带着她。我们从没谈论过这个话题,即便有时候我想问问,她也不给我机会,她甚至没有朋友,禁止一切试图靠近她内心的人,包括我和老妈。
其实我和老妈也不谈这些事,我们是最亲近的陌生人,除了关心对方的身体和配合好平时的生活,我们几乎不谈心,这可能和老妈的个性有关,她喜欢把所有事埋在心里。
老妈没住院,我进门时看到她正把衣服往行李箱里放,你吃饭了没?她看了我一眼。
没吃,你腰不舒服不要蹲着,我来收拾吧。
没事,我也干不了啥活儿,拖累你们姐儿俩了。她说着就小声地哭了起来,自从知道我厌烦她哭以后,她在我面前哭的时候很少,也不像以前那样声嘶力竭了。
你这么见外干啥啊。我说着鼻子有点酸,可我已经很久不哭了,泪腺就像堵住了一样。你没事的,我相信肯定是误诊。我说出这话时自己心里也没底,可我必须要给她信心,这样想着我的眼神更坚定了。
她似乎被我哄住了,笑了笑说,我去做饭。
要不我们出去吃吧,我请你吃,你想吃什么?
不,今天就在家吃,我有话跟你说。她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我赶快跟了过去,她滚圆的身子似乎有些单薄了,花白的头发趴伏在她厚實的脖子上,这就是我老年的样子,我这样想着,摸了摸自己纤细的脖子。
今晚我来做饭,你教我就行。我撸起袖子,把托盘里择好的菜拿过来。
先洗洗。她也没像以前那样嫌我碍事。
我把黄瓜、茼蒿和茄子洗干净切好放在盘子里,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点肉丝,黄瓜炒鸡蛋倒是不用教,茼蒿不能炒太久,听她这么说我赶快关了火,茄子炒肉丝是我最爱吃的,可我真不知道这道菜咋做。
这道菜我做你看。她说着从我手里拿过茄子。我看她麻利地在肉丝里放了点料酒、盐和生抽,用手抓抓,等油烧热时把肉丝放进去滑炒,然后把青椒丝放进去煸炒,最后才把茄子放进去。你喜欢吃烂的,就用小火煸,这样就比较烂。她边说边朝锅里倒了点酱油。
二毛去哪儿了?
她告诉我今晚跟同学吃饭。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二毛几乎没朋友,更谈不上有啥社交,即便她已经上大学了。
你妹妹也成年了,也会嫁人,没啥奇怪的。老妈说着把刚盛出的菜放在饭桌上。
你爸的事一直想不通吧?
我刚把一口饭塞到嘴里,听老妈这么说,觉得有点咽不下去了。我没想不通。我支吾地搪塞。
怪我,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们说,后来时间长了觉得你们还小,应该会慢慢淡忘,可我看到这件事对你们影响挺大的,今天我们娘儿俩说说,说开了说不定你心里的结就解了。其实我也需要倾诉。她把语气重重地落在最后俩字上。
我看到他最后一面时他没跟我说去哪儿,然后就永远消失了,他怎么那么不负责任?我几乎是怒吼着问。
老妈听到这句没生气,倒笑了,这才是你爸,不然就是别人的爸了。他一个搞艺术的,我认识他时他还在部队文工团拉二胡,你应该没见过那种小的部队文工团,只是师部下面的一个文艺团体,并不起眼,尤其那時我的朋友们都喜欢英雄式的军人,所以你爸当时并不太受欢迎,起码到我们学校去演出时是这样的。
当时我们学校和部队有个共建项目,最后有一场文艺演出。我在里面一眼就看到了你爸,他那么特别不是因为多帅气,是因为他很孤单,没人理他,当然他好像也没多想理别人,他很安静地在那儿擦拭他的二胡,用一块小的白布,有时你身上有他的影子,在你画画时,我看过,就是那种气质。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啊,和其他年轻人的故事差不多,他对我的热情虽然在婚后就寡淡了,可刚认识我那会儿他可热情了。妈说到这儿脸上有了些光彩。
他翻墙去我们学校找我,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中专的纺织学校。我们坐在墙根的角落里,很脏也很荒僻的小角落,平时根本没人来,可当时那里就是我们的天堂。
我们结婚的路很曲折,经历的事都够写一本小说了,可是自从结婚后,他对我的热情就在递减,仿佛他为我用积木搭了个宫殿,又任性地一根根抽掉,直到什么也没有了。
他真正下决心离开我们是以前的战友组了一个乐团,邀请他加入。在海南,你现在长大了知道海南在哪儿,可当时告诉你,你也不知道,更无法理解你爸为啥能为了拉二胡而离开我们。
他就为这个再也没回来?
其实那个团早就解散了,他也许想过回来,可我了解你爸,他拉不下脸,而且也怕被家庭束缚,记得我有次出远门,把你和二毛寄养在贾阿姨家半个多月吗?
记得,那个阿姨对我们不好,我们俩经常饿肚子。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贾阿姨那双鼓出来的金鱼眼,她总是瞪大它们和我们俩说话。
她是你爸的表姐,虽然个性坏点儿,可总算是亲戚,那次我那么匆忙出门是你爸在海南出事了,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他被人骗了,流浪街头,可我去海南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他,自那以后你爸就失踪了,再也没人给我提供过他的消息。
我突然感觉一阵钻心的疼,仿佛谁在我的肚子上狠狠揪了一把。
我现在得了这个病也想开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照顾好二毛,也别总单着,该找对象还是要找的,肖冰找我谈过了。妈怜爱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阵迷糊,他啥时找你谈的,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
孩子,没有一个人会陪你一辈子,无论是爸妈还是爱人,你要知道。其实他也没说太多,可从他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到他已经下决心了。孩子,不要纠缠,知道吗?他没说你和王永强的事,他说你可能是一时糊涂,也确实很快就回到他身边了,可是他说接受不了,说跟你一起搭建的那个世界崩塌了,就像小时候他看到爹妈的形象在他面前崩塌一样。
妈看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就没再说下去,其实和王永强发生的事我完全忘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选择性遗忘,可现在,妈一提醒我就都想起来了。
王永强像我人生中的岔路一样出现过,而肖冰固执地用铁锨把我们共同铺的路铲断了。
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很难是不是?妈摸了摸我的脸。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我现在的感受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算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肖冰也不会回来了,我眼前再次出现了那条被铲断的路,它像蚯蚓一样扭曲着变成两条,各自爬向不同的方向。
(海饼干,本名孙艳萍。安徽文学艺术院第六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诗歌和短篇小说发表在《诗刊》《湖南文学》《雨花》《诗歌月刊》《星星》诗刊、《清明》等刊物。著有诗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尽头》《屋顶上的海》。)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