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国君
杭州陆游纪念馆展厅全景
中原大好河山沦于敌手,大宋朝廷风雨飘摇。
1127年,徽宗第九子赵构,在应天府南京(今河南省商丘),五月初一即皇位,年二十一岁,是为高宗。其体健,喜读书,擅书法,习骑射。即位时,内相李纲,外任宗泽,本有可为,他却只见时危势逼,恬堕猥懦,便以“巡幸东南”为名,远离前线,开始了逃亡生活。他带领宠臣,先是逃往扬州,再逃往杭州,继之逃往越州(今浙江省绍兴),接着又逃往明州(今浙江省宁波),再复逃温州,而后复逃越州,二逃杭州,又逃平江(今江苏省苏州),三逃杭州,复逃平江。反来复去,东逃西亡。1132年,四返杭州。
逃到越州时,仓皇中宣布在越州建都(行都)。到底在何处建都?主战派与投降派斗争激烈。主战派主张建都关中或南阳,是为上策;中策则是建都建康(今江苏省南京)。主战派主张,即使建都建康,也可守可攻,时机成熟,可跨江北上,突出皖北,东京(今河南省开封)在掌控之中,繼而北伐,收复失地。可是宋高宗与投降派后极力主张建都杭州,理由竟是:一则可不引起敌人的猜疑,对敌人亦无刺激,相安无事;二则金人再南攻时,可从海上退走,因金人不善水战。原来建都杭州,竟是为了便于逃窜,此事贻笑千古,然而却是令人痛心疾首的史实。
从此,杭州改称临安,意有临时驻跸、平安之意,亦称行在。宋高宗和投降派苟安于现状,全无收复故都之心,更无结束分裂局面、一统河山的志向 。
这杭州,本是东南大都会,自古繁华。柳永在《望海潮》中极写其盛:“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惜乎,四年前,金兀术带金兵攻进杭州,疯狂劫掠金银珠玑与美女,撤退前,放火烧城,大火焚烧三天三夜,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化为灰烬,十万人家流离失所。
高宗到后,诏谕临安府,赈济灾民,恢复城市。命工部尽揽江南名工巧匠,在凤凰山东南麓,建造皇城。史载, 有十九宫、三十殿、三十三堂,七楼、二十阁,六台、一观、九十亭。飞檐斗拱,金碧辉煌,宫墙耸立,方圆九里。皇宫北门外,修御街,十里青石路,纵贯杭州城。
那时,西湖浩淼无际,高宗为游西湖,建造龙舟巨舫,四重殿堂,高四丈余,长二百丈。雕栏画栋,锦幕珠翠,天子气概,亦显高超的造船技术。高宗每游湖,动辄百艘船舫相随。他又命人在禁内修小西湖,造飞来峰,遍植奇花异草。朝中大臣上行下效,相继营造私家园林四十余处,水榭楼台兴作之风从此而盛。
奸相秦桧,重金请大师,论阴阳,看风水,在望仙桥畔,建格天阁相府,说是一等福地,仅次于皇宫。相府楼高六丈,居高临下,傲视豪宅,气焰不可一世。每入夜,隐隐有管弦丝竹之声,附近百姓侧目曰:“咸阳(指秦桧)!”
宋代,风水之风盛行,所谓风水师趁势而出,其中痞子、帮闲者之流居多。他们巧舌如簧,以“大师”之名招摇过市,出入豪门大户,抓住主人心虚心理,说风水不利,则有家破人亡之虞;夸有利,可保子孙后代荣华富贵。
陆游成年后,有人问他秦相府,风水如何?对此,陆游不以为然,他说:“风水,环境也。宅,无凶吉之分;人,有善恶之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所谓吉凶祸福,皆系本人所作为也。”
他又说道:“蔡太师之父,死后葬于临平山。‘大师说以钱塘江为水,秦望山为案,确乎气象雄丽。然富贵既极,一旦丧败,几近灭族,至今不能振。‘大师不知何处去,只留谎言在人间。” 陆游又说道:“有山水处宜居,宅宽敞者宜气,其余皆无关也。”
诗人林升,看不过穷奢极欲,写《题临安邸》一诗,直刺投降集团偏安一隅,不思恢复。他在诗中写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首诗是国人的心声。是时,朝野有识之士、贩夫走卒、乡野老夫,纵然生活在苦难中,却都期盼收复失地,重整山河。文人詩词的题材和内容,有了家国之思。
女诗人李清照,礼部侍郎(副职)之女,夫赵明诚为吏部侍郎之子,门当户对。两人善诗词,精于史学与金石之学,收藏甚丰。生活优裕,赏金石, 勘书疵,舒卷为趣。1127年,金兵南下,所藏十余屋书册皆为灰烬,十五车图册文物尽失。几代珍藏,毁于一旦,锥心泣血!
许志芳摄
1129年,赵明诚赴湖州任太守,路上急行,冒暑感疾,病卒。李清照时四十六岁,投亲不遇,三年辗转流离十一县镇,居无定所,长途流亡,受尽欺凌,她亲历了国破家亡的苦难,诗词内容大变,忠愤激发。她慨叹国难当头:“南来犹却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期盼英雄重整山河:“南渡衣冠思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她赞美项羽不肯忍辱求生的英雄本色,以春秋笔法暗讽高宗投降集团怯敌逃跑、苟且偷生。她在《乌江》(亦称《夏日绝句》)一诗中写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陆宰读到这些动人心魄的爱国作品,有时高声吟咏,听者动容,人们知道,他这是借他人之诗,寄托自己的情怀。有客曰:“诗人有忧国之思,黎民怀屈辱之恨,人心不死。”陆宰默言片刻,沉吟道:“血泪寄河山,生于忧患;歌舞游人醉,死于安乐……”
陆宰和一家人回山阴老宅,陆宰称之为“云门草堂”。先后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另建了双清堂、千岩亭,旁有清泉环流,小桥流水。 陆宰赋闲在家,其性俭约,不喜饮酒,每与弟子诸生谈至深夜,仅饮一杯绿豆粉、山药汤为食。
陆游耳濡目染,晚年犹记老父与长辈聚谈情景。 陆宰常论宋亡之因,他说:“徽宗在位,蔡京一伙人投其所好,鼓吹神灵异说,诱使徽宗沉溺于享樂。蔡京蛊惑徽宗,言天下太平,可坐享,乃大兴土木,兴师动众,铸‘九鼎,修九殿,造‘明堂,建‘延福宫‘华阳宮,并大兴道观。凭借大运河漕运,以十船为‘一纲,尽选南方奇花、太湖异石,北运京城,美其名曰‘花石纲,建造皇家园林,名艮岳。”
友人说,徽宗在北国也不忘“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陆宰皱眉道:“那时,东南骚动,民怨载道,徽宗不察。太学生邓肃进诗讽谏,遭放归田里。”
友人说道:“事事历历在目,国人皆知,奈何?莫非天亡我宋?”
陆宰说道:“非也。蔡京、童贯一伙作祟,诱导徽宗,沉溺声色犬马。两人仗势营私,贪得无厌,自加俸禄;卖官鬻爵,依职定价,徽宗继位七八年,官员数量竟增十多倍;上下大肆搜刮民财,乱增赋税杂捐;蝗灾为害,不援郡县,民不聊生,方腊造反,势所难免。文治溃乱,武功废弛,军纪涣散,战不成军,金早已了如指掌,几经策划,大举南下。凡此种种,绝非天意,而系人为。亡宋者,宋也!徽宗淫逸误国,亡国之君,罪莫大焉。”
老父说,靖康元年(1126年),闰11月,多年少见奇寒,北风猛烈,大雪纷飞。金军发动总攻,包围汴京开封,钦宗昏聩,无计可施,竟听信骗子郭京所谓神术“六甲法”,由其招来七千多个“神兵”,实则皆是市井无赖。郭说他施法,念咒语,刀枪不入,可大破金军。结果派出的“神兵”方出城,即被全歼。守城总指挥何栗暴怒,举刀命郭京出战。郭京说“莫开城门,且看我阵前施法”。他带身边“神兵”縋城而下,却不见去攻敌,只见他带领众人逃之夭夭,抱头鼠窜了。
后来,金立傀儡政权,撤兵回上京(今黑龙江省阿城),沿途劫掠烧杀,在阿骨打墓前,举行大规模献俘仪式,对被掳者,极尽虐待和侮辱,不堪言传。封宋徽宗为“昏德公”,封宋钦宗为“重昏侯”,虽是侮辱之称,却是两个昏君的真实写照。当晚,钦宗皇后朱琏不堪凌辱,自尽,年二十七岁。两年后,徽、钦二帝和皇室贵胄等,被押往北国绝塞苦寒之地“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住地窨子,坐井观天。一干人众,饥不得食,病不得医,死者不计其数。
在千岩亭上,与友人谈论及此,莫不喟然长叹。
李光说,北国严冬奇寒,天绝飞鸟,地无走兽,人入野,必僵,飞雪过,无迹矣。徽宗初至北国,写诗云:“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雁飞。”
众人听后说:“凄凉之至!”
少年陆游出语不凡:“断肠人写断肠诗!”
有客曰:“其修暗道,私会名妓李师师,何曾料到有今日?”众人默然。
徽宗在北国九年,死,遗骸送还临安。众人哀徽钦二帝被掳之不幸,怒其在位时不争,皆言此为生死存亡之鉴。
陆宰感慨:“亭上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
他们眼望南山,纵论天下。陆游一生记得,每言及秦桧丧权辱国,先辈们或咬牙切齿,或怒目如炬,或伤悲流泣,预备饭食,无人食用,“未尝不相于流泣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当时士大夫言及国事,无不恸哭,人人思杀贼。”陆游年幼时,不懂长者何以如此动心,陆宰说道:“听之,听之,年长自知人当以国为命。”
李光,三朝元老,强项之士,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职位相当于副相,南宋四大名臣之一。秦桧权倾朝野,李光无畏。在朝议政,面斥秦桧“盗弄国权,怀奸误国”,愤然去职。返乡后,时时来访陆宰,辄剧谈终日,每言及秦氏,“愤切慷慨,形于色辞。”陆游已二十岁,心怀敬佩,此情此境,铭记终身,六十四岁时写入《跋李庄简公家书》,重忆当年,李光神态毕现。李光谥号庄简。
一日晨,李光来共饭,陆游奉陪在侧,他对陆宰说道:“我即将贬谪远行。”陆宰不解,轻声探问。李光说道:“咸阳(秦桧)最忌恨赵鼎与我。今赵丞相已放边荒,我岂得免?他不除我,焉能独擅权柄?谪命下,我青鞋布袜行矣,不作儿女态!”出此言,他目光如炬,声如钟,陆游觉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
后十余日,果有行。陆宰问道:“罪名为何?”李光默而不语。陆宰多年敬佩李光,遇其遭此厄运,寝食难安,陆游愤愤不平。
李光走时,陆宰送行到诸暨,归而言曰:“泰发(李光字)谈笑慷慨,一如平日。”
陆游问道:“何时能归?”
陆宰蹙额,至痛至悲,说道:“咸阳岂能饶他?去有日,归无日矣。”
陆宰又对陆游等说道:“丈夫遇难,当如是,天地正气,胸襟人格。”
李光受秦桧陷害,一再遭贬谪,先贬至广西藤州十年,后远徙海南琼州,长子亦被贬官,与十岁三弟随父同行。那时称海南为“南荒”,是“荒蛮之地”,人烟稀少,生活条件极为艰苦,“非人所居”,长子与三子,相继病亡。李光一去八年,他身居茅草,不惧酷日,粗食难继,虽丧两子,刚毅不屈,仍与胡铨书函往返,诗词唱和,论文考史。年踰八十,笔力犹健,共流放十八年。秦桧死后,平反,得归,却死于归途。
李光死后四十年,陆游读其海南苦厄中写回的家书,内心震动。李光嘱后人,勿忘收复中原,为官须舍己为民,廉洁奉公;为民须耕读自立,睦和乡里,助人莫图报。陆游击几,起而论之曰:“叮咛训诫之语,皆足垂范百世!”
听父辈说起“靖康之耻”与“绍兴十年(1141年)和约”,陆游更是义愤填膺。
所谓“和约”,主要条文是:对金俯首称臣,割让六百三十二县,每年奉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这哪是什么“和约”,明明白白是霸权条约,是降约。南宋割让土地后,只剩下七百零三县,真真是半壁江山。而金主,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正处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阶段,生产力低下,经济落后,铁骑驰骋,攻宋掠之。
眼见高宗为保皇位,一再俯首屈膝;奸相秦桧为保富贵,甘做内奸;昏官庸吏为保官位俸禄,主张裂土而治。三者沆瀣一气,百姓身遭其害,为给金国纳贡,担负几倍的苛捐杂税,日益贫困。陆游入脑入心,忧国忧民化为他心中之思。面对国家与民族危亡,他立志以身许国,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君书”的宏愿。为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统一完整,建功立业,逐渐成为他一生的最高理想追求。
杭州陆游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