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胜
正午,峭壁张着嘴,似乎要把洞口正在睡觉的一团白云吸进去。一声婴儿啼哭,十几只黑尾麻花鸟从洞里掠出,穿过白云,翅与云摩擦的声音,和着婴儿啼哭声,击碎了这一方安静。
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傍晚时分,洞口的白云,换成了红云。洞里有了声响,一个脸色寡白的女人怀抱着婴儿,弯着腰,缓缓出来。
女人姓胡,大清早从娘家返回。行至加竹村时还觉得自己没事,在亲戚家喝了碗水,接着走,打算在晚饭前赶回家,做饭给上学的娃吃。刚攀到半山腰,腹部疼痛。这儿离她家村子还远,她慌忙拐进旁边的山洞。她寻一平处,扯下顶帕,铺在地上。洞壁上歇着几只黑尾麻花鸟,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位大肚子女人的一举一动。很快,生命的气息爆发出来。
女人是狼杂村人,彝族,这里生的是她家第二个男娃。
我是第一次来狼杂。之前,从李娇媛的讲述中得知,她家在山上,路很难走,要爬一段很陡的山路。真正攀爬起来,方觉不容易。山脚红红的土路,像一条红蛇,蜿蜒在绿茵茵的苞谷地里,似乎在午睡,悄无声息。
前面,坡陡崖高的大山阻在路上。翻过这道山崖,爬到山顶,狼杂便到了。我没有攀过这么险这么陡这么长的峭壁山路,此时,全身已湿透,还喘得厉害。往下一望,双脚酥麻,生怕来一阵风,会把我吹落山崖,掼得粉碎。李娇媛一直跟在我身后,她长得稍胖,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特别有神,穿一身红色裙子,白色运动鞋,戴一顶乳白色遮阳帽。她走得很轻松,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一块石头跃到另一块石头上,像一只燕子。看着我羡慕的神色,她说:“我与姐姐生长在这儿,从村里去加竹上学,早晚走这段峭壁是家常便饭,已习以为常了,我还好,读了2年后被爸爸带到他所在的学校读书,可姐姐一直读到初中住校,才免了上下这峭壁之苦。”说着,她笑了起来。
我知道,李娇媛姐妹现在都是后所镇的老师。她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成才,真不容易。
李娇媛接着说:“我们狼杂的娃娃都这样,村子里没有学校,我们带了中午饭,早上出来,晚上回家。不过现在好了,除了周末,都住校了,中午学校供午饭。他们比我们那会儿幸福多了。”
李嬌媛说的时候,我没有插话,很小心脚下。我知道,中午这顿饭是国家补助的营养餐。来到一块大石头旁,我便靠在石头上,大口喘气。李娇媛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便转身忙着拍照去了。她上方,一缕缕白云,仿若白色丝带,缠在峭壁上。我们一行有好几个人,前前后后距离拉开很远。仰头望去,李娇媛的同事敖华领着读初中的儿子来,这个小家伙打了头阵,爬在最前面,已在白云里,仿佛他是拽着白云爬上去的。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爬到山顶。密密麻麻的松树林随风送来阵阵松涛,像是鼓掌欢迎我们。穿过树林,一片红沙坡跃入眼帘。红沙坡从高往低凹凸有致,阳光下泛着红晕,仿佛是大山血脉出来烤太阳。越过红沙坡,一条宽敞的路出现在我们面前,突然想起李娇媛在爬山之前说的话,要是身体不方便的人可以坐车上来。应该是这条路了,是脱贫攻坚政策实施以后政府出钱修的。李娇媛说:“以前到集市买了好多东西背上来都难,现在方便了,有车,狼杂盖房的人多了,日子也逐渐好过了起来。”
“别光听我说,我领你们去村子里走走,看看。”说着,李娇媛往前走去。
路边是层层梯地,青汪汪的草站满坎子,清一色的苞谷长在地里,正在冒红须,长长的叶子绿得流水,风一吹舞个不停。
拐过弯,又拐了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到了,狼杂到了。出乎我的意料,狼杂村并不比山脚下的村子差多少。隐约可见一栋栋很现代的小楼,错落有致,掩映在白云里,周围绿树成荫,还有一块块苞谷地。要不是亲自上来看,谁也不知道这大山中有这么一个远离尘世的彝族小村子。从我这个角度远远望去,不下三四十栋楼房,大团大团的白云蠕动着,楼房仿佛也在移动。这一瞬间,仿佛我在看玄幻电影,有一种仙界神户的感觉,又似乎,整个村子是挂在白云上的。直到他们叫我走,我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仙也不是神,是人,算天上人间吧。
进入村子,村道硬化,水泥路面。村子通水通电通路,路面宽敞,院子宽敞,有的停着小车,农用车,也有的停着摩托,也有马车牛车。院墙角,几乎都栽有花草。房前屋后,都种有果树。面前这家,一棵苹果树,果实累累压弯枝头,苹果红得像刚才路过的红沙坡样的。李娇媛说:“通路通电通水以前不是这样的,房屋低矮、破烂,一到雨天泥滑烂路,寸步难行,狼杂与外面的世界几乎隔绝。没有姑娘愿意嫁来,一年到头看不到一个外人来这里。”
说着,我们来到李娇媛的哥哥家。房屋是浇灌的楼房,三间,左边是客厅,有沙发,小平桌,桌子上有水杯、画册和魔方玩具。电视机开着,正在放映《长征》电视连续剧。中间是厨房,锅碗瓢盆、火炉电磁炉应有尽有,还有一瓶泡酒。右边是卧室,看样子是小孩子睡的房间。李娇媛的哥年纪不大,麦肤色脸庞带着微笑,他媳妇正在收拾,说:“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东西乱丢。”与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他们也有几个孩子。李娇媛说:“山高路远吧,生活真不易,现在好了,路通了,盖房了,政府还给每家每户补助2万元用于盖房。女人也解脱了很多,就拿生娃来说,可以到镇里,甚至县城医院。以前不通路,嫂子生老大时,难产,哥急了,用背草的大花萝背着嫂子下峭壁,疯了般,一路狂奔到后所镇医院。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娃娃大人不保。”
我望了望忙着收拾房间的李娇媛嫂子,她算幸运的吧,比那个姓胡的女人运气好。洞里生,身边还没人,那才叫危险呢,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
村民很热情,乐于与我们交谈。村道上,一个背着一捆龙爪草、赶着两头黄牛的老人,见了我们,脸上笑成一朵菊花,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我们这些老倌在家看房,放牛放羊。平时难得有人来村里,你们来,我们很欢迎。”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也插话:“也是现在政策好,给钱修路,不然的话你们也不会来。”李娇媛悄悄对我说:“在洞里生娃的正是这个老太太的儿媳妇。”
看了村头宣传栏方知,狼杂是后所最靠北的一个村子,翻过后山光梁子,便是贵州。狼杂海拔2277米,属于卡泥村委会,原来是贫困村,地势险要,高寒冷凉。阴雨天云雾缭绕,不熟悉的人来往往迷路。现在三通后,路上安了指示牌,昔日的“冷”变成了今天的“热”,常有人慕名而来游览一番。有的人坐车来,更多的人像我们一行一样,攀爬这段陡峭山壁,当做探险,也是另一番体验。攀爬时,都不会忘了要进那个山洞里看一看。现在我知道这个山洞叫雨羊洞,我猜想,放牧人赶羊爬到这里,累了,或者热了,又或者下雨了,便进洞里,小歇一阵吧,便有了这个洞名。
返回时,我忘了问李娇媛,洞里生的那个男孩,一定长大了,叫什么名字呢?会不会叫洞生呢?不过,有一样我是问了,为什么村子叫“狼杂”?老人说,是彝语,叫着叫着,就成了“狼杂”。
回来的路上,李娇媛说,狼杂到村委会卡泥这段土路,已经立项了,即将修成硬化路面。狼杂人的美好愿望很快要实现。说这话的时候,李娇媛的眼睛里,闪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