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

2021-10-29 07:50陈宣羽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共同点代偿

摘 要:本文从完全相异的两位作家——村上春树和加西亚·马尔克斯身上尝试寻找一个含有着情感涌动的甚至有些可怖意味的相同点。两位作家在完成写作路程的一个重要阶段之后,对于自己日后写作路程的考量和当下的精神状态有着一定的共性,这一点在他们之前写作秩序相对游离的作品中有迹可循。我们能够看到两位作家将笔触平等地转向了爱情和死亡,而这也是人类历史发展至今不可脱却的主题。通过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将对这一主题反映于当时作家笔下的表现进行合理的归纳和猜测,并借此接近作家心中存在着的同黑暗接轨的现实部分,从而得知一名独步一时的作家将在人类的静海深处做出过如何相似的頑抗。

关键词:完全相异的写作风格 共同点 生命同爱情的不可调和性 代偿 延伸度

村上春树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国际上久负盛名,是颇受社会舆论关注的两位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小说家,因他们作品堪称独步的个人化的饱满立体剪裁和地方色彩的设计搭配所构成的偏嗜,一直以来都高居文学爱好者们和文学评论的热点板块。

能否在这两位写作风格迥异、题材几乎没有重合的作家之间,探索到一个完全独立的、自然的文学家所能够经历的思想的相近道路呢?换个说法,可以猜测,这两位出身不同职业而后均投入文学创作领域的作家,在并不算复杂的人生经历中有过这样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渴求过与自己日后所追求的部分截然不同的精神心理状态,并为这一状态进行着相异的探索,最终在这一段时期的航道中穿渡而过,达到自己更为理想的文学追求呢?这一阶段的重合性,无疑是值得进行更为深入的考量的,它不仅仅是作家一人的心路历程刻写,同样是纵览其一生创作路途的一个颇为有趣的节点,由此得以稍微窥看作家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欲求。更大层面上,完全可以按照文化的相对意志中无法吻合的滚烫脉络与难以化解的故土氛围中看到同样的文学特质。在成为一个完全以自己意志对世界进行重新构图,对回忆、现实和未来做出有效的虚构的作家之前,有一条如何的必经之路等待着两位完全不同的作家。基于对所需要讨论问题的铺陈,将选择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需要说明的是,后者并非由一单独的故事构成,而是由许多发生场域相似的短篇小说组合而成。选取一部完整的作品和一部由零散的短篇小说拼合而成的小说集在比较概念上存在阙漏不穷、以下克上之嫌,然而对于这份比较,可以认为如此地划分反而对这一问题的解释有着更良好的便利条件,这一点将在下文再度提到。本文将选择《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的《逝去时光的海洋》《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和《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以及《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来分别与《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的三个核心部分相互比照。

在举证得以顺利地展开之前,需要对作品能够予以比较的同质化特点进行归纳总结。于此层面进行的观察必须要基于作品所具有的且不同于作家其他作品的独立特征,即作品均相对脱离作家的固有创作体系,而两位作家重要的灵感来源之一就是其固有创作体系延伸、扩展的优越性能。作品均秉承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的选择,采用以“我”为主要路线的自觉性构思,属典型的超像写实手法;诚然,第三人称叙述方式也被合理使用于《逝去时光的海洋》《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中,这一参差也将于下文中详情度理。简单来说就是作品以独立核算的式样设计了辞简意足、一坐骇然的故事,故事罕见地游离于作家的固有创作体系,亦即时常被称为原创作背景的内容。这一方面作为作品能够予以比较的同质化特点需要引起关注,其二是作品诞生的特殊时段,这一特别的重合,也就是时段的回和与倒转,并非体现在作家处于同一年代这样的简单意会,而处于作家年龄段上的相反重合。将广泛、频繁地运用平行比较回现这一方法于两部作品的比较之中,来对作家年龄段上的相反重合做出解释,也就是说,两位作家在完成作品的时期是属于相似的年龄,而作品的走向,也可以将其称作是对某一浮游不定个体的叙事原则上,两位作家令人意外地出现了相反的走势。由此一点能够洞悉作家对于自己作品的私人性看法,而在其后的创作中更为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点。关于作品诞生的特殊时段还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这些作品均产出于作家两部相当具有个人色彩且被一般舆论批评界认为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之间,即《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处在《挪威的森林》与《奇鸟行状录》之间,而《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则位列《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之转折;如果加以注意,这一点同前一部分的作家年龄段上的相反重合有着互相承启、相互照鉴的效用。其三是作品背景意象不同寻常的运用。大凡对两位作家有过一定了解的读者,一定会对村上小说中不完善的、模糊甚至与社会日常运行规则、运行轨迹有悖的家庭观记忆犹新。而在《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村上不同以往地构建出一个完整的家庭模式,以东京都为舞台展开一出非日常的剧目。而马尔克斯亦呼应般地转移出“马孔多—里奥阿查”创作圈,将故事的展开蕴扬出马孔多一侧腐朽的大海,面向加勒比广阔的海域同太平洋温热的海风接壤的海边城镇与闪出金色魅影的中部沙漠,带着海风渗透的气息。大海同沙漠,这一点作为两个相互应和的印象,以让人无法猜测的理由共同出现在两部作品中,成为两部作品共有的核心印象,在下文将按照不同的部分予以独立的分析和解决。

首先将从《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的核心人物“泉”的部分开始探讨,与之对应的是《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的篇目《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之所以选择人物“泉”作为开始分析的部分,其原因主要有二:第一是泉作为《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的非梗概性人物,更多地出现于作者灰暗的记忆和愧疚里,而曾经同这位年少时分道扬镳的温柔女友所度过的时光,对主人公本身是充满缺憾而不舍的。这份自私却矛盾的心情将在主人公心灵受到动摇的时刻显示出其本体,对所接受感情的主体造成进一步的掠夺。但需要注意的是,与此同时,在《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的最后部分,主人公也就是“初”,通过与泉的惊鸿一面亦可能是故事的最后一面,缓慢却切实地脱离了另一核心人物“岛本”所带给他的魔咒,借由冰冷的面具与完全沦为破坏对象的泉所带给他的冲击性和久远地剥离开现实,现在又伴随着雨幕返回其自身的痛觉得以认清自己的处境。也就是说,如果要在其中寻找对应性,必须要对泉这一人物在作品中究竟扮演如何的角色有明确的认识,能够在《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中看到这一启示存在的可能性。第二是泉在主人公最为孤独的青春时代出现,这一时代正是主人公同岛本所形成的链接逐渐解离的时刻,主人公真正意义上脱离了“独生子”这一让他的童年感到扰动的衔域,但作为其代价而将在黑暗的场域开始主人公自喻为“白白耗掉了那许多岁月”的时间废墟里真正意义上的挣扎。泉对于主人公的重要性是绝对难以言喻的。纵览全文,主人公虽并未对泉使用溢美之赞赏,然而能够明确地洞悉出作者所含有的青春的温柔感情在内。第一次同泉相遇的时刻,主人公表达了自己能够自然地赞叹“多好的名字啊,第一次见面说话时我对她说,就像往里扔进斧头就有精灵冒出来似的”,同她相处就觉得“心情能奇异地宽松下来”,这之于当时的主人公来说无疑是最为需要也是最为焦躁地渴求着的,即是有地安放的孤独感同需要填补这一事实的合理契合。有理由猜测这一相合应该是长久的,然而主人公同泉的表姐发生肉体的交合,以命运的轴承回度在适定的时间内同样地见证了这一女子的死亡,因而更加将为此背负沉重的罪孽感生活,直到故事的结尾亦未能摆脱,同黑暗的涌流随波而下。泉必然要为岛本和有纪子的生存场域作为献祭而亡失下去,这一点需要作为类比的标准加以留意。

将转向《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进行平行回现的证据收集。前者为马尔克斯于1968年写就,届时的作家四十一岁,而村上完成《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时则为四十三岁,这一点将在后面的论述中再度提及。《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基于一个在镇子里不受重视的少年为了证明自己不曾说谎,将一艘已经坠毁在死亡之海中的幽灵船引导至镇中,使其最终撞毁于教堂之前,令所有人为之瞠目结舌。这篇故事的体量并不足以去说明一份远隔重洋的同一种感情,需要类比的亦非感情,而是已经损毁事物崩塌于面前的巨大压迫感和宛若幻觉一般的凋零瞬间。在船于全镇人的眼前毁灭的时刻,暴露出的苍白和仇恨,相应和的是船体留下的代表着磨损与耗尽的黑色水流即使是主人公本身也为之感到心颤。同样,在《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中,主人公,也就是被父母轻易地卖出而后随一个骗术师布拉卡曼四处游历,成为其失落运势的代偿而在地下的牢狱中受尽折磨的同名年轻人,最终在生死的边缘线上获得了掌握奇迹的力量——他借此展开了他的报复,用永远无法死亡的厄咒反复地将他当时受到的折磨反馈给布拉卡曼的尖端复仇传奇,具有相当浓郁的地方色彩,其中隐含着来自美国的政治与武装侵略的缩影,为这片土地的苦涩和低语添上了荒凉的政治意味。而这一切皆是“发生在达连的圣马利亚港被蚁群吞噬之前很久的事了”,命运的幻痛远远发生在奇迹所能领悟的范围之上,这一点将与《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我”同泉的最后一次重逢相互映照。同时,无论是茂盛地生长着的龙口花朵,还是大西洋温柔的风的怀抱,在主人公一层接一层的玫瑰花瓣之下所掩埋的,仍然是他所复仇的对象,是无法实现奇迹的布拉卡曼永无止境的痛苦哀号。没有人比主人公更能体会这份离魂般的释然,也没有人能比主人公更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那即是他无法摆脱被自己损毁的人,活生生的人的可怖诅咒,那是曾经给他以无边折磨的人,他曾“用钳子拔掉我的指甲,用磨石敲掉我的牙齿”,而“我”却用仇恨所交换的奇迹来行使慈善;那也是曾带给初灰暗的青春时代救赎与幸运的女子,最终却以失去所有表情的空白远远地离开了自私的主人公,却仍给予他赎罪的可能,两方的仇恨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从中真正地洞见到了两位作家运用于亲手的破坏和仇恨所带来的救赎,二者同样不可捉摸,却又好像是风中的灯火,存留着切实存在的味道和记忆,随之消失了——主人公必须承担对灯火所有残余的记忆在黑暗中生活下去。

之后将从《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的核心人物“有纪子”的部分着手探讨,与之对应的是《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的篇目《逝去时光的海洋》。有纪子在整体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两次不同的解局者,第一次作为一个同样在雨幕中同已经被在出版公司遭受着不可逆转的损坏的主人公的人生做出解救,这一解救给予了主人公重新开始人生道路并发掘适于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方法和机会;而主人公借此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同有纪子结婚后给予他们的家优渥的生活,甚至于“想不出比这更为舒适的生活”;也许在此间已经能够注意到一个不容忽视的背景意象,即无休止的雨幕。无论是前文所讲到的主人公同泉的最后一面,抑或是后面将要提到的与岛本时隔数十年后真正意义上的最初相逢,都同雨天这一环境无法脱离,将在总结的部分对此加诸说明和归纳。转回到有纪子的第二次解局上来。主人公在不可阻挡的心绪中完全沦陷于岛本这一虚实难辨的人物时,作为妻子的有纪子敏锐地感知到这一女子的存在并选择暂时离开了主人公,这一选择又是世间男女所最常见到的分手与否的简单问题。所有的疑难在以针锋之势朝向有纪子的时候,作为有纪子本身非现实化却颇合乎情理地将其总结为分手与否的绝对世俗化体验,不能不感慨这一妙笔所点之力度。而主人公在经历了岛本的失却和亲眼见证了泉的崩毁之后,或多或少以难以计算的痛苦代价重返这边的世界——现实世界。他选择了同有纪子重归于好,并明白“从今往后我势必为别的什么人编织梦幻了,对方要求我这样做”。很难说明主人公是否真正从心底深处萌生出视家庭为其一切的觉悟和认识,并从此背负着见证泉毁灭的一瞬间所带给他的罪孽感受这样生存下去。要将岛本遗忘,如果不能够实现,至少岛本再也不能够对他造成心灵上的摇撼。然而谁也不能保证这一点,主人公本身更不能做出如此证明,他自己也在同有纪子完全坦陈的过程中说明了这一点。所以能够从此得到一份相对简练的复仇式解局答案:有纪子在整体故事中做为两次不同的解局者,每一次都能对主人公的现状做出相对正确的救赎或是宽恕;然而这样的救赎或是宽恕是不彻底的,并非是从根源上解决主人公的焦虑和饥饿感,因此主人公在再度面临岛本的时候一样心神摇晃,一样无法自拔。无法同古希腊戏剧中解围之神共享力量、结束故事的有纪子,仅仅只能维持日常的表侧向前推动下去。如若能够目击这个故事持续发展下去,无法对故事是否会失控有绝对的把握,这一点需要被明确。

现在转向《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的篇目《逝去时光的海洋》部分。仅追随原文观察的话,《逝去时光的海洋》是一篇概念相当抽象的短篇故事,作家意图通过两个家庭在海水气味变化的过程中——变成玫瑰气息的过程中,一个垂暮的老人目睹了妻子的死亡,并未能如其所愿地,只能仍然将其抛去海水的深处,自己最终成为一个拥有着绝对钱物价值的商人的抵押品,在已经成为抵押品的自己的家宅中,陪伴着长眠许久的商人。而另一个家庭,稍许年轻的丈夫和他稍许年轻的妻子,两人在这世界终末一般的海边小镇上过着仿佛等候死亡般的生活,但丈夫却在一次意外的结识中同商人进行了一次海底的冒险。他看到了沉睡千百年的乌龟,看到了死去的人带着世界各地的奇蕊从海水的尽头流返,还有“那里的男男女女都骑在马背上,围着一个音乐亭旋转”的沉没在某一时刻的城镇。他将仍回到自己海边的居所,和他的妻子在那里生息繁衍生活下去。在这一故事中能看到与书同名的短篇小说《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的影子存留于其内部,在这一短篇小说的结尾,那悬崖边的村子开满了鮮花,海岬上尽是玫瑰,风声温柔,就连向日葵也在那里目眩神迷;而这一村镇,曾经将圣徒一般的溺水者葬下并为之变更样貌的村镇,在“一个星期天沉没,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同上段落提到的命运无与伦比的凌驾性质相互契合呼唤。作为另一项需要注意的部分是,《逝去时光的海洋》中的赫伯特先生,即自称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用其自身的方式提供慈善,在看似合情合理的逻辑下却充分地掩藏了金钱这一庞大体量的怪物所能施展的无理和暴力,而这暴力无论是对当时困窘的主人公也好,还是对生活的余烬不抱希望的人群也好——甚至有着微妙的斯德哥尔摩情节为之媾生。往大去看,对于一个贫穷与富足的概念在娼妓同迷幻纵横肆虐的土地上,金钱和政治的荒诞勾结与背反的残忍与精彩远非一般内容能够概括,这一点需要被借助去完善最后一部分的岛本内容。而针对有纪子部分,能予以作为比照的,则是《逝去时光的海洋》中所能够目睹的不渝的爱,这爱的浓厚并不能按照一般的生活概念去考虑。在老雅各布对他的妻子佩特拉的怀念和后来的行动中,对于没能将他的妻子带离这份贫瘠的大海,亦即到死都没能实现的愿望,是这一愿望给予他抛却余下身物的勇气,同样也是这一愿望让他在永恒的淹没里沦为金钱趾爪下的牺牲品。而托比亚斯则略有不同,对于自己同样贫瘠而无望的生活,他似乎并无刻意的抱怨,甚至会对每日所见的大海怀着柔软与守望的情怀,在被神明遗弃的村镇里等待着被从大地上抹除的命运到来,安然地、不抱任何希望的。在这里生死界线同样变得模糊不清,这一失去透明意义的模糊感是能够同有纪子提及的想到死或自杀这一在主人公与之相识之初与故事结尾的部分相互连接起来的,即并非要在完全相同的概念上以一方去确切地领悟另一方,而是以不同的概念对同一物质的反侧相互洞见。有纪子没能追寻到的答案,在这对同样面临着消亡结局的夫妻身上,也许能够得到一二回答。有纪子永远象征着稳定、礼貌与和平的日常生活,将非日常遥远地隔离开去的那份力量,也许不仅仅是人为的单方面努力所能达到,尤其是在金钱、政治或是情感的重重威压下。对命运的顺从和抗拒——在下一段中将对此给予清算和回答。

最后将致力于《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的核心人物“岛本”的部分进行探讨,与之对应的是《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的篇目《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关于岛本所能够提及的部分,在前面或多或少已经有所暗示和涉及。然而岛本作为《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的最核心人物,拥有最为详尽的描写内容和从头贯穿至尾的精神流浪性质,是给予主人公最初的冲动也是最终几乎将主人公带入生的彼侧世界——即是明确的,毫无怀疑意味的死亡一侧的危险人物。称其为危险也许多少有些泯灭主人公从始至终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但我感觉得出它就在那里,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里”的来自久远时代的温情。温情同危险是不相冲突的。岛本在整个故事中能够确认存在的时期,仅仅是年幼时候同主人公皆因为是独生子而相识,两人的交往方式也与同龄人的可能交往方式相去甚远,在普通的家庭境遇中显得有些格外的贵族气,这在当时日本经济状况下显得尤为特殊。这一特殊的经历宛若在失却岁月里流淌过的幸福一般的回忆,是主人公始终对岛本念念不忘的一个颇重要的因素。另一确认其存在的时段是生活无望却了无牵挂,能够随意行动的男主人公在涩谷街头看到了青年时代的岛本,那时的岛本仍有着轻微的腿疾的痕迹,打扮同气质都和当时的主人公显出云泥之别,出于某种心理没能上前探问的主人公最终在咖啡厅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拦下了去往岛本那边最后的途径,眼睁睁地看着岛本乘上出租,再度从他身边离去。在男主人公已经有了完整的家庭和事业后,再次出现的岛本已不具备存在的实体证明。故事多次提到岛本在离开店后以无法认知的速度在城市中抹去痕迹,并似乎来自一个没有中间性的世界,好像是月亮的反侧,地壳的内部一般无法捉摸的不存在中间部分的世界。主人公和岛本静谧的约会,在寒冷的石川,流向大海的河流中倾倒下岛本婴孩的骨灰,最后两人在箱根的山间别墅中完成了仪式般的重逢后,岛本永远地离主人公而去,仅仅留下死亡的暗云和永远无法摆脱彻底的来自彼侧世界同此侧世界的个人相重叠后留下的庞大的失落感受。岛本曾经是希望主人公接受某一事实的,完全能够这样理解,在跟随着深入故事核心的部分,我们也难免会像主人公一般向岛本提出些许最世俗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将使得主人公“永远无法退回原处”,自然,主人公也未能得到这些问题里任何一个的答案。岛本最终放弃了将主人公带去另一侧世界的举动,原因尚不明确但却能够进行相对合理的猜测。一言以蔽之,岛本未将主人公在现实世界中所得到的任何东西带走,除了那张象征着已经流逝时间的唱片,而那唱片同样属于已经在另一侧世界的岛本父亲,随之消失也是理所当然。但岛本——死亡是确实想将主人公也拉进去的,而这一行为最终化为乌有,很大程度上和岛本希望主人公接受她时所怀有的感情是相同的。岛本经历了什么,又是在哪里走入今日这步田地的呢?终于对此不得而知也永远失去得知机会的男主人公,就这样怀着永恒的残缺和寂寞返回了现实。他所能够和岛本共有的,唯有逐渐虚化的身体记忆和童年时代犹如幻觉的回想——甚至无法在死亡的可能性里,在去往箱根的高速公路上,那里笼罩着无边的雨幕,无休无止的大雨将一切都隐藏起来了,一切都被雨水所染指,他甚至无法和已经无法存在下去的岛本共享一抔墓土,剩下的只有任何的陪伴都无法彻底抹去的永远的寂寞。

与岛本部分作相对应的篇目《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在《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占有着相当重要的分量,也是在诸篇目的选集中流露出作家最明显情感意向的一篇。该篇目并非由过多难以解释的地方概念和混乱的意志组成,而致力于从一个美貌少女超人理解的痛苦的生命循环和她无疾而终的爱情展开。这个故事所具有的摇撼人心的力量同样在于无法破开的寂寞感和永远的遗憾,而两位作家十分相似地寻觅得到了远比生离死别更为疼痛的药剂,在人类龌龊的爱情长夜里迷醉所有前来探求真实的旅行者们。少女,也就是埃伦蒂拉,一个也许是卑下的私生女,在荒漠中奉养自己的祖母,受着沉重工作的负荷,在疲倦中意外地烧毁了祖母的房屋。祖母将她作为赚钱的工具,从此处到彼处不断地旅行着,积攒着这一望不到头的债务。祖母本是一位烟花女子,在杀人后被曾经是祖父的人所救出,逃离到远离法律牵涉范围的荒凉土地。在这场无声无息的血腥旅途中,埃伦蒂拉曾遇到过一位与之互相倾心的少年,两人甚至有过一次失败的私奔——祖母在这一过程中狡猾而贪婪,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孙女这样便利的赚钱工具离开她的手心。祖母已经积累了远远多于当时损毁的财务,也未曾停下脚步,最终抵达了加勒比海的旁侧。没有人愿意去猜测当埃伦蒂拉回答祖母提问,即是否喜欢大海时,埃伦蒂拉回答“喜欢,奶奶”的时候,少女的心中有什么样的情绪在狂乱的床铺和思绪中丛生。少年最终应呼唤而来,将祖母用刀击杀,而少女却未像当年的勇士和流落烟火的美人一般演出飘零江海的故事,她拾起了祖母所有能拾起的财产,如风一般逃开了。她去往了“海洋的自然法则失效、沙漠开始的地方”,不再理会那被疲惫和恐惧压垮的少年。两人像是天作之合,互相错过了彼此苦难人生的全部内容。揭开这部分的钥匙在于一个看似简单的部分,即 “钱物的失去”。《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中,埃伦蒂拉虽然有着无比疲惫的人生,而其为少女的心志和纯真的梦幻并未破损,她的沦丧来源,正是不慎将祖母财务烧毁的过错。在这之后,她所经历的地狱般的折磨,无一不是这份罪恶的钱物所向她无止境地拷问着的偿还。《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主人公,即初,被一个男子所拦下,这位男子打扮上流,气质中透露出无名性和针对一切物质的无理由交换性,用十万日元的新钞将主人公阻隔于岛本的世界之外,而主人公却收下了这笔钱。尽管他从始至终并未动用丝毫,但在他收下的时刻,岛本便作为筹码离他远去。对故事的梗要进行抽象的话,我们甚至能将这笔崭新的钱物作为行事的主体,而那男人是怎么样都成立的。只要这钱物作为实体存在,主人公便无法与任何一个形式的男子形象抗衡。在故事的最后,埃伦蒂拉拿走了那件装满金条的坎肩,奔向了无人知晓的旧地狱深处,而初一直收在抽屉中的装有钞票的信封也随着岛本的彻底离去而消失。只是岛本似乎做出了对初的原谅而选择了宽恕的方法,实则对初往后的人生施加了再也无法挣脱的枷锁。而埃伦蒂拉选择了带着对自己施行暴力的钱物远去了,对于这少年的命运的漠不关心,也许成为另一种概念上的拯救和成全。兩个男性在此截然不同的命运,可以看作是某种独有的情感——这一情感太过细腻,太过原始,以至于在不知道的某处就发生了异变,让参与了故事的人们为之感到彻骨的疼痛;人们将会记起青山车来车往的街巷上,初在雨幕里面临着心脏的召唤,即使是如此遥远的氛围,死亡的呼唤仍可以透彻地传达到读者的耳边。并非岛本对初的呼唤,而是初已经浸染了另一侧世界的形状与气息,对隔着书页的读者的呼唤;了无求救的呼唤,在干燥的风的尽头,永无宁日的恐惧和落日之下以及奔跑着的埃伦蒂拉,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对她造成伤害了,读者仅仅只能在此侧目送她远去。是再也赶不上了,即使是死亡——人类连明天都追不上。

关于内容相应的平行回现方法基本告一段落,剩余的三个问题可以作为补充在此提出,并基于同样的比较方法论进行思考。其一是《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雨幕的含义。主人公第一次在自己经营的酒吧里看到岛本,即是一个客人稀少的下雨的夜晚,而再次与泉,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面对面时也是在下雨的白天,在那时主人公似乎看到了岛本应有的幻影;而作为解局者的有纪子,也是同主人公在下雨的日子里相遇。其二是《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和《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共同具有的几点十分易于察觉的矛盾运用。前者确认岛本这一形象是否存在的方法,可以看作是岛本腿疾的情况。岛本最终通过手术获得了康复,这是其自己所讲的,而事实如何仅有其自身知晓。主人公同岛本在酒吧的密切接触似是不被人所知一般,岛本甚至没有同其他人直接接触过的记录,这一点同样令人生疑。后者则大量地进行生死的颠倒和尝试的倾覆,准确地讲,是迫使读者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进行引导,作家在此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来完成这一设计,这并非一时之快所致。其三是《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同《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共同存在的思维闭环和时间的畸变。岛本对“我”施加另一侧世界的暗影,而泉则通过现实世界无法救赎的冰冷真实淡化了这一暗云,而正是主人公当初对泉——无辜的泉的所作所为引出了情感缺失及至表情的处刑,最终由有纪子介入,解开这一循环,在这一过程中,有纪子仅与主人公互动。同样,《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中,按照作家年龄的倒退,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虚构的形象“我”,以逃离作为非根本的出发点,而这一行为却在之前的埋葬同搁浅的部分中得到解释,埋葬与搁浅却是“我”一手导致的果实。时间最终为这一闭环收拾战场。这一顺序是倒退的,而前者则呈现出推進的趋势,不能不引起注意。

村上春树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两人有着自己冷峻却满富人性关怀的城堡,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创作道路。之后的村上逐渐脱去了青涩的稚气,在《奇鸟行状录》《天黑以后》等篇幅中直面日本当代社会的“恶”概念,将笔锋转回了当年的中国最苦难的年代,同大江健三郎一道,在国际主义的英雄谱中写下坚固的一笔;马尔克斯则着力于他所生长土地的内核,以更为妙绝的想象和勇气去撰写一部远超拉美范围的——完全可以说是全人类的历史与爱情。但我们能够从这一粗陋的猜测和解读中,看到两人曾经共同在浩瀚的荣誉之后暂时地停下了自己的步伐,让自己更为自如地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去用生死和最简练的爱意铺叙自己或他人亦真亦幻的经历并为之成书,而后迈向新的道路;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如此坚信着两位优秀作家的作品无须确认的优秀,也能够洞悉写作这一超然的天赋所带来的乌云,这便足够让每一位读者心满意足。

参考文献:

[1] 村上春树.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2] 加西亚.马尔克斯.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M].陶玉平译.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15.

作 者: 陈宣羽,中山大学中文系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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