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第一章
芳草地是望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家舞厅,在地下商场上面。地下商场和火车站隔一条马路,是人防工程变成的商场。一些在地下商场买过铺面的人都发财了。那还是“万元户”的年代。舞厅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有时候放学,转车回家,坐在公交车上会看到那个写着“芳草地舞厅”的广告牌,悬挂在那里。我没有舞蹈天赋,对音乐的节奏感也是迟钝的。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和芳草地舞厅发生什么关系。我更多把那里想象成暧昧之地,是我这样的男孩不应该进去的。自然,还有那种因为贫穷滋生的自卑在作祟。
我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七十五斤,可谓魁梧或者说膀大腰圆。初中毕业,仅以录取线多零点五分考上了望城高中。家住在矿区,去望城高中,要到站前转车。车已到站前终点站,坐在车上就能看到“芳草地”舞厅的广告牌,很简陋,用霓虹灯管弯出来的“芳草地”三个字,什么字体,我也不懂,就是看上去怪怪的。望城那时候有两大支柱产业,一个是煤矿,一个是钢厂。父亲在煤矿下井。母亲无业,偶尔会在街上摆个小摊什么的,还要对城管提心吊胆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的秤杆子被城管的人给撅折了,她是哭着回家的。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好好学习,逃离这座城市。后来,我妈就街角租个地方,冬天卖烤地瓜,夏天卖冰棍儿。
高中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我坐车回家。紧张的考试让我头疼,我右手的中指和大拇指卡着两个太阳穴。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初中同学李一卓,他瘦高瘦高的,样子像一匹冬天缺少草料的马。
李一卓中考的时候,没考上高中,也没复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这还是我们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住在矿区的五间房。
李一卓的右胳膊吊着白色绷带,挂在脖子上,头上也缠着几圈绷带。和他上车的还有一个女孩,我不认识。他看见我了,我把座位让给他,问,咋啦?李一卓说,一言难尽。我说,哦。看着他伤员般的样子,我有些心疼,但不好细问。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尤其是李一卓这样的人。中考失利后,我就觉得他是在躲着我。李一卓对身边的女孩说,这是我的好哥们,陈道永。我们都叫他道永,你也可以叫他道永,铁道的道,永远的永。女孩短发,黄色的。传说中啤酒洗的,就这颜色。她皮肤很白,眉眼间透着狂野。那丰厚滋润的嘴唇,给人想吮吸亲吻的欲望。我的目光跳过她的嘴唇,落在那牛仔短裙包裹的屁股和黑色网眼丝袜紧贴着的大腿上,是那么令人心惊肉跳,心惊肉跳啊!她说,道永,你好。我叫储芸,储藏的储,草字头下面是白云的云的那个芸。李一卓说,你绕不绕啊?说绕口令呢。储芸笑了,我也笑了。李一卓想笑,但他却是咧着嘴的,可看出他的疼痛。脸还是肿的,青一块紫一块。右眼整个封住了,只看见一条缝。他的样子,吸引了车内很多乘客的目光。李一卓说,看什么看?那些人的目光连忙收回去,瞅着别处,但余光还是在瞄着他。我的鼻子能闻到他身上的消毒水气味。李一卓说,马上要放假了吧?我说,今天刚考完最后一科,就放假了。李一卓说,暑假有什么打算吗?我说,还没想好,想出去打工,不想在家窝着。李一卓说,哦,想好做什么了吗?我说,还没想呢。李一卓说,哦。
公交车行至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停下来。马路上站满了人。储芸踮着脚,往窗外看着,说,好像是出车祸了,你们看有个女人躺在地上。车内乘客的目光都苍蝇般嗡地一声,飞到窗外。我注意到储芸穿了双红色高跟鞋。李一卓发现我注视储芸,我脸红了一下。堵了差不多十几分钟,警察指挥着车辆,绕道而行。储芸也许是高跟鞋站累了,坐在李一卓的腿上。李一卓说,下去。储芸说,让我坐一会儿嘛,能咋的。李一卓说,我这腿也疼。储芸说,等你好了,我们找到那个逼养的,废了他。你那一刀扎在他肚子上,看来他也伤得不轻。李一卓没吭声。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李一卓这是和人打架了,而且,打完后,对方跑了。李一卓问储芸说,你知道那人的名字吗?储芸说,以前,在芳草地见过,听人说好像叫……她染着红指甲的手指挠了挠头,说,真想不起来了。李一卓说,你就是猪脑子。储芸没反驳。我们住的矿区,在三路公交车的终点站。人越下越少,到终点站,车内就剩下我们三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我发现那男人的目光不时落在储芸的大腿上,他好像就为了看储芸才跟着我们坐到终点站的。我要搀扶李一卓下车,李一卓说,这点儿小伤,没事儿。但我还是扶着他,下了车。储芸好奇地四处看着,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有什么好玩的吗?我说,没有。储芸突然看到了什么,大呼小叫,那边那个是不是教堂?我看到远处半空中举起的十字架和耶稣圣像,我说,是的。教堂确实是矿区最高的建筑,耸立在那些平房中间。储芸问,你们进去过吗?我说,去过。李一卓说,我没。储芸说,哦。我妈信这个东西,我和她去过别地方的教堂。
我们住的地方叫五间房,是很早以前遗留下来的一个名字。现在都是密密麻麻的棚户,蚁巢般,何止五间。也许最初是五间,接着繁衍出这么多。
公交车终点站有着各种小店铺,理发店、修鞋铺、寿衣店、五金店、饭馆、清真牛羊肉店、孙家熟食店、矿区俱乐部、金刚川冷面店。
李一卓对储芸说,你去孙家熟食店买点儿熟食,我们喝点儿,我和道永,也很久不见了。储芸扭着屁股,那身穿着,格外醒目。储芸离开后,我和李一卓站在路边,我说,累了,就坐一会儿。李一卓说,不累。我看到他胳膊的绷带上渗出红色的血迹。我问,你女朋友吗?李一卓说,刚认识的。我说,哦。李一卓问,咋样?我说,挺招人稀罕的。李一卓说,哦。我说,去你家,你妈能让吗?李一卓说,我妈今晚夜班。
我们蹲在路边,看着一列拉煤的货车经过。车轮碾压铁轨轰隆轰隆,脚下的大地跟着颤动。可以看到震颤中,从车厢的缝隙漏出来的煤粉。储芸买了东西回來,还拎着一瓶白酒。我们穿过铁路,听到铁路旁边有人对着拥挤的人群喊,辛苦啦!储芸问,这谁啊?李一卓说,疯子二春。疯子二春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衣服,站在铁道边。每当矿里拉煤的火车从道口经过,他就对那些堵在道口的人喊,辛苦啦!声音尖细,近乎公鸭嗓。我们小时候怀疑二春是被人给阉了,我们抓住他,扒下他裤子,他的家伙完好无损。我们松开二春,跑开的时候,二春拎着裤子还对我们喊,辛苦啦!
李一卓说,把吃食儿给二春一点儿。储芸拿出一块猪口条,送给了二春。二春说,辛苦啦!!他的目光灼灼冒火地盯着储芸扭动的屁股。李一卓逗二春说,二春,让这女的给你做媳妇,要不要?二春傻笑着,口水都从嘴角流出来,害羞地望着李一卓,说,要,要,我要她做媳妇儿。李一卓笑着说,那你领走吧?二春目光怯怯地看着我和李一卓,又看看储芸,咧着嘴,说,你们骗人,你们骗人。储芸气哼哼地,用左手怼了一下李一卓说,去你的,就这样把我让给一个傻子啦!没想到这一下正怼在他受伤的胳膊上。李一卓咧着嘴喊着,疼,疼。你看着点儿啊!储芸说,活该,叫你嘴上随便就把我让给一个傻子。李一卓说,他傻,你也傻啊,我不就是逗他玩吗?储芸鼻子哼了一声,不理他。
我们回到五间房,我说,我先回家告诉我妈一声,再去你家。李一卓说,好的。等我从我家回来,进了李一卓家院子,来到窗外的时候,我听到里面的声音,多少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我转身想走,过一会儿再来,但我还是忍不住透过窗户玻璃往里面看着……我看到储芸在李一卓上面,我看到她的脸,像哭似的。我一哆嗦,碰倒了窗台下面的空酒瓶子。
我听见李一卓在里面说,道永,你回来啦?进来吧。我被发现了,心里阵阵紧张,打鼓般,咚咚的。我轻轻拉开门,小腿颤抖着,进去。储芸已从李一卓身上下来,俩人还都赤裸着。储芸连忙抓过床单,遮住了身体的敏感部位。我低着头,盯着地面,不敢去看。李一卓说,道永,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我没听清,问,啥?李一卓央求着储芸说,让道永开个荤吧,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储芸说,去你的。储芸说着,开始穿衣服。她看上去生气了。李一卓说,咋的,你就把我兄弟当成我……你是我的,也是我兄弟的。储芸听出李一卓不高兴的语气,她说,改天,我给道永介绍个比我好的。你看道永憨憨的样子,我真的不适合。我可不想……李一卓说,那也行。他对道永说,那就让储芸再给你介绍一个。我没吭声,脑子里还在回忆着储芸那仿若哭一般的脸。我恨不得逃出屋子。李一卓说,坐吧。我说,我去另一个屋子。我看到镶嵌在墙上的佛龕里供着一尊佛像。在佛龛旁边是一个一米多长的书架,四层,上面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落满灰尘。在书架上面是李一卓他爸的遗像,挂在墙上。一个看上去英俊的中年男人。我目光回到书架上,看到一套发黄的《静静的顿河》,我从书架上拿下来,扑打上面的灰,翻了几页。我在书页里看到李一卓哥哥的名字“李一蒙”。李一卓在外屋喊着,道永,吃饭了。我拿着书,走出来。李一卓和储芸都穿好衣服,储芸在摆着碗筷,把熟食切了,摆放到盘子里。李一卓看我手里拿着《静静的顿河》,说,我哥的,你要看,送给你了。我说,谢谢。李一卓说,他还有很多书,都没从B城带回来。说到这些的时候,他的语调低沉了。李一卓说,道永,你看你长得膀大腰圆的,但某些地方真的像我哥。我哥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你。他就是个书呆子,书读多了,都迂了,要不也不会……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我没吭声,把手里的《静静的顿河》放到身边。储芸穿着李一卓的一件衬衫,蝴蝶般,在厨房和外屋飘来飘去的。有些热,光着膀子的李一卓对储芸说,把窗户开开。储芸站起来,开窗,又坐下来。从窗口可以望见远处教堂的十字架。
吃饭的时候,李一卓问我,暑假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说,还没想好。
李一卓说,要不要和我去打工?
我问,做啥?
李一卓说,给舞厅看场子。
我问,要打架吗?
李一卓说,打架也不用你,你会打架吗?
我说,不会。
李一卓说,那就得了。芳草地舞厅,我舅在那里帮人看场子,需要个人。你要去的话,我介绍你去。
我说,只要不打架就行。
李一卓说,打架也不用你出手,有我和我舅。
我说,不告诉我妈成吗?我妈一定不同意我去舞厅打工。
李一卓说,行。你妈问我,我就说你在饭店里打工。
我笑笑说,这个谎好,我妈会信的。那我俩口径一致了。
李一卓说,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管两顿饭。工资五百。
我说,行。我初中给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天才八块钱。
储芸在一旁听着,没说话,嘴里咀嚼着一小条猪耳朵,咬得脆骨嘎嘣嘎嘣的。
第二章
李一卓他爸是在一九九〇年冬天的矿难中死的,瓦斯爆炸,矿洞坍塌,山石崩裂。一下子死了五人。听人说,尸体挖出来的时候,都支离破碎了。那还是初二的时候,我和班里的男同学还去帮忙抬重。那天嘎嘎冷,风针一样扎着脸和其他裸露的部分。我们到达殡仪馆的时候,就开始下雪了,越下越大,白茫茫,仿佛有只大手,在天上挥洒着。时间到了,我们把李一卓的父亲抬到殡葬车上。棺材很沉,我想里面李一卓的父亲的尸体应该是全的。到达火葬场后,雪还是纷纷扬扬,无赖了都,落个不停。我和同学在雪地里跺着脚,脚趾头在棉鞋里都要冻掉了。脖子上的线织套帽,被嘴里呼出来的气体冻住了,成霜成冰。那疯狂的雪,也没能阻止烟囱里升起的一缕轻的白烟。我心里黯然了一下,一个人就这样化作一缕白烟……那一刻,我真想弯腰握一个雪团,朝着虚无中砸过去,但我没有。他家亲戚招呼着说,雪大,不下葬了,大伙儿都上车,去饭店吧。
那是我在那个年龄的记忆中,经历的最大一场雪。电视新闻里也说是几十年来少有的。现实主义的雪,虚无的雪,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发出灵魂的喧嚣。
我们直接去饭店。李一卓也跟了回来,他眼睛红肿,嗓子因为哭过,都哑了。他给我们敬酒,感谢我们这些同学来帮忙。他说,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李一卓说得很江湖。因为天冷,我那天也喝了一小口白酒,暖暖身子,没想到喝下去,就有些醉。酒席没结束,我看李一卓在忙,没和他打招呼,提前撤了。外面的雪还没有停,地面厚厚一层,没过脚踝了都。路上的公交车都停运了。我是一步一步走回家的,累得我整个人都要瘫了。回到家,脱了湿漉漉的棉鞋,扔到炉子旁边。我躺到炕上,就睡着了。晚上的时候,李一卓来了,把从饭店打包的饭菜送给我家一份。那时候,能吃到饭店的饭菜,很不容易的。我妈留李一卓吃饭,李一卓说,不吃了,刚吃完,不饿。我送李一卓出了巷子,地面上的雪更厚了。我说,节哀吧。本来要在葬礼上说的,但看见你忙,现在说,也不晚,毕竟,人死了。李一卓说,以前,我爸在的时候,没觉得咋的,我还老是顶撞他,看不上他,这人突然没了,心里面还真有点儿他妈的难受,空落落的。我没再安慰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李一卓说,我妈和矿上谈判,给我争取,让我接我爸的班,让我也去下井,我不去,我就是死也不去。李一卓没再说什么,他嘴里喷着酒气,从黑暗的巷子走出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后,转身回家。这时候,我听到巷子里传出一阵令人战栗的哭声,炸裂开来。我怔住了,想跑过去,但我没动,我知道悲伤只能自己消化,外人的劝慰只能是浮皮潦草的。我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声,李一卓好好的。我拔步,趟着地上的雪,往家走。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又扭身看了眼幽深的巷子,那恸哭声也不见了。我进屋后,我妈说,李一卓这孩子挺可怜的。我没吭声。在他爸矿难去世的前一年秋天,他哥哥在B城大学的走廊里,把自己吊在楼梯栏杆上,自杀了。骨灰是悄悄拿回来的。这事儿,李一卓只和我说过,他还叮嘱我说,不要告诉别人,好像那是他家的耻辱。
我蜷缩在被窝里,梦见天上落下来的雪片,都变成了蝴蝶,亿万只,翩翩朝着天空飞去,密集的白,令人恐怖了都。雪回到了天上,大地空空荡荡,灰色,干冷。从那密集的白中,抽身出一只来,在寒冷的大地上,扇动翅膀,朝我飞过来。梦境是那么清晰,连它的触须、翅膀上的花纹、翅膀上类似花粉的东西,都可以看到。它翻山越岭,越过江河湖海,朝着我而来。我躺在那里几次想爬起来,去迎接它,但我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绑缚住了,粘在了炕上似的。我只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我的身体在变大,变大,延伸出去,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扎眼静态的,冬日大地上,只有蝴蝶是动态的。随着它越来越近,我开始感觉到热,我听到翅膀摩擦的声音。我的身体开始变化,变成一片草叶枯黄的草地,绵延开去……那些荒草下面埋着黑暗和鲜血。我的器官,开成那草地上唯一的花朵……
突然,整个空间,地动山摇,一切都消失了,梦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草地变成了百孔千疮的城市废墟,地震了似的。我赤身裸体,在废墟中奔跑,到处乱闯。突然,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东瞅瞅,细看看,心惊胆战的。我看见一小片荒地里站立着一个捆绑在十字形木棍上的稻草人。我问,是你喊我吗?稻草人说,除了我,你看看还能有谁喊你?我说,我以为鬼呢。我没好气地问,喊我干啥?稻草人说,你迷路了吧?我说,嗯,咋的,你能给我指道啊!稻草人说,不相信我啊?我说,有点儿。你说说,我看看。稻草人说,要信我,半信半疑,不行。我说,那就拉倒吧。我还是自己走吧,总能找到道的。稻草人说,这废墟中,只有我能给你指道。我说,真的吗?你以为你谁?我不搭理它,继续在废墟中寻找出去的路。我确实找不到,残垣断壁的,哪还有路啊?迷宫般。我又绕回来。稻草人说,咋回来了?我说,也许你说得对。求你给我指条道儿。稻草人说,年轻人,要在绝望中信,也要在绝望中不信,那样才能找到你自个。我说,没听懂。稻草人说,你会懂的。我说,哦。你刚说的不是废话吗?道儿呢?稻草人说,回到你来的地方去。这是唯一的道儿。我说,屁话。我要知道我从哪儿来的,还用你告诉我吗?稻草人说,年轻人,你从你家的炕上来。我说,哦。我停下来,想了想,觉得稻草人说得也对。我说,那我回到炕上去。稻草人说,去吧。我说,我咋回去啊?稻草人从身上拔了根稻草说,给你,骑着它,就能回去。我说,别扯淡了,骑根草棍儿,就能回去吗?稻草人说,你又不信了。你就算我没说。我说,别,给我。我从它手里夺过那根草棍儿,骑在两腿之间。稻草人嘴里念念有词的。我真飞起来,越过那些废墟,回到了我家炕上。我回身望去,那个异境中的稻草人,已经被火点燃,火苗蹿跳。我看到它冲着我,摆了摆手,意思是说,再见。我还真难过了,鼻子酸楚,掉下两滴眼泪。泪光中,火苗闪烁,直到稻草人变成了一堆灰烬。对着荒凉的废墟,我动物般嚎叫起来。
我妈喊着我,你这是咋啦,儿子?不会是中邪了吧?我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咋这么烫呢?一定是去送葬冻着了。把被子捂严实了,發发汗,就好了。我沉入被子的黑暗世界之中。在被子里面,我看到了李一卓他爸,还有他哥,面色苍白地朝着我咧嘴笑。他哥说,那稻草人是我放火烧的……你告诉小卓,要坚强地活下去,我会照顾好我爸的……
夜空,月亮镶嵌在一艘黑色的航船上。我仰望着,之前的梦境就像没发生过。
第三章
暑假的第一天,我还是像之前上学那样早早起来。我妈说,放假了,睡会儿懒觉吧。我饭做好了,你起来吃,我去进冰棍了。我说,我去帮你吧?我妈说,不用,你不是还和李一卓去饭店打工吗?给老板干活,嘴学着甜一点儿,别不爱说话,没人会拔你的牙。吃饭的人啥样都有,别什么样的都学,要学好。我嗯了一声,躺在炕上,翻看《静静的顿河》。我沉浸在那些文字里,八点多,我起来吃饭,收拾一下,把《静静的顿河》第一册装在军绿色书包里。九点,我去找李一卓。这次,我敲了敲门。李一卓和储芸还没起来。李一卓听见敲门声,问,是道永吗?进来吧,门没闩。我开门进屋,储芸已经起来,在穿衣服,一卓光着身子问,几点啦?我说,九点啦。李一卓问,你吃早饭了吗?我说,吃了。李一卓说,储芸,我们一会儿,去道口吃点儿油条豆浆什么的。储芸去梳洗打扮。李一卓从床上起来,他头上和胳膊上的绷带还在。我问,还疼吗?伤到里面了吗?李一卓说,皮外伤,没事儿。其实拿下来,也可以,但我要给我舅舅看看,昨天打架的时候,他正好出去了,不在。我得让他多给我点儿钱。我说,哦。李一卓说,桌子上有烟。我说,不抽。李一卓说,你以前不是会抽吗?我说,偶尔会抽一支,没瘾。李一卓说,过来,帮我把衣服穿上,这膀子有些疼。我拿起他的衣服,看到他身上的青紫,说,挺严重的。李一卓说,重个屁。我帮他穿好衣服,又帮他穿上内裤和裤子。他轻声在我耳边说,如果你中意储芸,我再给你说说。我脸红了一下,连连说,不,不。李一卓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有一个常到舞厅里玩的,叫燕秋的,也不错,我给你联系联系。我说,不需要。他瞪了我一眼说,拉倒吧,老是自助餐有什么意思?他喊着储芸,帮我洗洗脸。储芸说,来啦,我洗条手巾,给你擦擦吧。他对我说,不着急,十点多能到就行。我说,不急。我坐在他们的床边,把《静静的顿河》拿出来,继续翻看。储芸给李一卓擦脸,好像李一卓的手不老实了。储芸说,受伤了,爪子也不老实。李一卓说,老实了,还叫个爷们吗?储芸说,擦好了,一边去吧。我还没洗完呢。她语调暧昧。李一卓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昨晚你送我的你哥的书。李一卓说,哦,别看傻了,成了书呆子,像我哥那样。我说,不会。外屋的门开着条缝,我看见储芸蹲在地上洗屁股。那白皙的屁股烫了我的目光,我连忙收回目光,回到书上。那些文字变得模糊了。李一卓叮嘱我说,到了芳草地,少说话,眼睛要好使,跟着我。我说,行。李一卓说,不要轻易和那些来跳舞的人搭讪,只要他们不惹事儿,我们就不用管。我说,嗯。李一卓说,即使他们惹事儿,也不要怕,我和我舅会处理的。芳草地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千万记住少说话。我说,明白,我就做你的小弟。李一卓笑了笑,说,那我可不敢,我们是兄弟。李一卓去了外屋,我听见他和储芸说着什么。我盯着他们,抓起他们的被子闻了闻,又连忙放下。那种男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令我浮想联翩。他们在外屋喊我,道永,走吧。我把书装进书包,出来。这本书后来救了我一命。
我们路过铁道口的时候,看见二春已经在那里对着行人比画着,嘴里喊着,辛苦啦!辛苦啦!李一卓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二春抱着头,撇着嘴,委屈得想哭。他的目光苍蝇般盯着储芸。李一卓又像昨晚上看到他时那样逗弄他说,二春,这女孩给你做媳妇,要不要?二春乌拉乌拉的,舌头打卷,说,你骗人,你骗人。昨晚上,你就那么说的。李一卓说,记性还挺好啊,这次,我不骗你,我让你摸她手一下,你要管我叫爹,行吗?二春连忙喊着,爹,爹,爹。储芸说,你别欺负个傻子。李一卓说,你以为他傻啊,他天天在这里,就是看女人的。二春还在喊着,爹,爹,爹。李一卓说,储芸,你和他握握手吧。储芸说,不,你看他多脏啊!李一卓说,你要做个圣母一样的女人。储芸说,我才不呢。李一卓央求着说,你就和他握握手,怕啥?我不能白让他叫我爹啊!储芸说,你就是个混蛋,就这一次,以后,你再敢拿我和别的男人扯到一起,我就杀了你。她嘴里说“杀”字的时候,恶狠狠的,仿佛真的要杀人似的。我在旁边也觉得李一卓过分了,两次拿储芸开这样的玩笑,但我不好说什么。李一卓喊着二春,过来,你摸摸她的手吧。二春眼睛放光,熠熠生辉了都,不敢相信李一卓的话。他喃喃着,爹,爹,这是真的吗?这时候,储芸已经怯怯地伸出手,她看上去有些害怕二春做出什么非常举动。没想到二春竟然绅士般轻轻拉过储芸伸过来的右手,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口,然后松开。这个动作,把我们都看呆了。李一卓说,你这那儿学的啊?二春说,不告诉你。我说,快去吃饭吧,别在这里和二春逗了。储芸对二春的行为也很意外,但她还是拿出张纸,擦了擦手背上二春的口水。她嘲讽着李一卓说,你看,人家一个傻子都这么绅士。
这时候,几只不知道谁家的鹅出现在铁道旁边。它们浑身脏兮兮的,或者低头吃草,或仰颈高歌。二春扑过去,追赶着那几只鹅,甚至在追赶的过程中,一只手抓住一只鹅的细长脖颈,拎起来,抱在怀里。这个形象,后来竟然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们离开铁道口,二春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口水从嘴角流出来,闪着光。我跟在储芸身后,看到她脖颈后面细细的汗毛,毛茸茸的让我觉得这个早晨是迷人的。
他们坐着吃油条和豆浆,问我吃不?我说,不吃了。其实,我很想喝碗加白糖的豆浆。我妈临出门的时候,给了我两块钱。我坐在那里,目光不时瞟一眼储芸,又撤回来。她兔头般的乳房,随着咀嚼油条的动作,颤动着,很是好看。
卖油条的是我和李一卓初中同学蒋红梅的父母。蒋红梅也没考上高中,在复读,准备明年再考。在五间房这地方,人们都叫她妈“油条西施”。那确实是个俏女人,名声很不好。她妈端油条过来的时候,看是我们,问我们这是要做啥?她目光毒辣地瞄了眼储芸。李一卓说,去上班。你家蒋红梅咋没来帮忙?她妈说,在家温习功课呢。她对我说,道永,你是考上高中的人,要多帮助一下红梅。我说,行,有啥不懂,可以在我放学后来问我。她好像看出我想喝豆浆,给我端来一碗,里面加了两勺白糖,我喝了几口,太甜了,过了,丧失了豆浆的本来味道。我只喝了半碗。她又和李一卓搭讪着问,这闺女谁家的啊?长得这么俊,就是这头发黄了点儿。李一卓说,我女朋友。储芸冲着“油条西施”说,你管我头发干什么?“油条西施”笑着,撇了下嘴,没吭声。其实,我知道蒋红梅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我,她有狐臭,还胖,能有一百五十多斤。尤其是夏天的时候,那气味都辣眼睛。她老是找我问问题,我给她解答过几次,整个人都要被她的狐臭熏倒了。其实,她人长得一点儿也不难看。
李一卓和儲芸吃完后,李一卓给了钱。“油条西施”还说,道永,没事儿到家里玩啊!我没吭声。我们一起去了公交车站。这个时间的人不是很多,我们都找到了座位。李一卓和储芸坐在一起,我坐在储芸后面。储芸头倚靠在李一卓肩膀上,说,昨晚没睡好,都怪你瞎折腾。李一卓说,那就睡一会儿吧。
公交车开起来的时候,我偶尔会翕动一下鼻子,眼睛望着窗外,有两朵云叠落在一起。
很快,车来到站前终点站。储芸竟然睡着了,没醒。是李一卓把她抱下车的。乘客们都好奇地看着,以为储芸生病了。这一折腾,储芸醒了,迷迷糊糊的,问,到了吗?李一卓说,到了。储芸说,你们先去芳草地,我得回家一趟。李一卓问,回去干吗?储芸说,不用你管。我和李一卓站在路边,看着储芸消失在人群里。后来,我才知道储芸从小丧母,父亲在钢厂出了安全事故,瘫在床上。她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靠父亲的抚恤金和厂里给的补贴为生。她父亲认为她是扫帚星,从小克死了她妈,现在又把他克得瘫在床上。即使他瘫在床上,脾气还那么火暴,总是对她破口大骂。储芸在家里呆着无聊,就常常跑到舞厅里去玩儿,玩完,回家给父亲做饭。她回到院子里,从一个犄角里拿出藏着的平实朴素的衣裤,把去舞厅的那一套脱下来,换上。我后来曾去过一次她家,她也是这么换装的。我问,咋的?她说,要是被我爸看到我穿那身,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别看他瘫在床上,手劲儿还大得很。她瘫在床上的父亲被储芸照料得还算干净,但那天,他把屎尿拉在裤兜子里,储芸给脱下来,扔进一个大盆里,洗着。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像一只凶猛的动物,如果不是瘫痪在床,随时都可能咬人似的。储芸洗完裤子,晾上,拿起根鸡毛掸子抽打他的屁股,说,看你还拉在裤子里,看你还拉在裤子里。他还嘿嘿笑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储芸扔下鸡毛掸子,我看到他翕动着嘴,从他的口型上,我看出他在用脏话恶毒地骂着储芸。他还问我,是和我家储芸搞对象吗?这样的丫头,你可不能要。储芸听见了,又拿鸡毛掸子抽他,说,再骂人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他们那种奇怪的父女关系,让我心里一阵阵酸楚。储芸和我说,这种日子啥时候熬到头啊?有时候,真想给他吃点儿耗子药得了,但耗子药都买回来了,又下不了手。所以,我常常去芳草地,在那里蹦啊跳啊的,出一身臭汗,整个人的心情就会好些。我也是在芳草地认识李一卓的,没想到那天有个男人请我跳舞,我拒绝了,他就对我耍无赖,要打我。我们在舞池里支吧一阵儿,影响别人跳舞了。李一卓过来了,问,咋回事儿?我说,那男的想占我便宜,我……李一卓说,你们咋样我不管,但你们不能影响别人跳舞,知道吗?你们两人的事情,可以去外面解决。那男的喝了酒,不服气地问李一卓,你谁啊?凭啥管我?老子就耍横了,你能怎么的?李一卓上来抓那人的脖领子,被那人用手打开了。李一卓说,这是我舅舅傅东山的场子,不给我面子,你总要给傅东山个面子吧?那男人右面眉骨上有一道疤,在灯光下很亮。他说,谁是傅东山啊?我混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呢?让他出来见我。李一卓说,我舅出去了,现在不在。那男人说,那就别他妈的管我。李一卓说,你能报一下你的名号吗?那人说,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李一卓说,操,你牛逼啊!别跟我提老皇历,不灵了。在这舞厅里,是龙你得给我盘着……迷乱的舞池里,人们都停下来,看热闹。舞曲也停了。李一卓抬起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他没防备,摔倒了。两人打起来……我心里觉得挺对不住李一卓的,那天晚上就没回家……相信你都看到了……我喜欢李一卓。那天,他和我说起,让你和我……我其实不是破鞋,不是,但在李一卓心里我好像就是……储芸说着,哭了。我说,你那身穿着确实挺招风的。她父亲赤身裸体蜷缩在床上嗷嗷叫着。储芸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李一卓已经进了监狱,是因为另一起事情。那天,我和储芸买了东西要去监狱看望李一卓。这些都是后话。
第四章
我和李一卓来到芳草地门口,已经开门了。售票的女人四十多岁,长发带着少许波浪。她化了妆,红唇,嘴里叼着支烟。她售票的小屋里,烟雾缭绕。芳草地门口躺着个酒鬼。李一卓上去踢了踢他,说,起来,回家睡去。那酒鬼睁开眼睛说,咋的,这你家地方吗?我又没进舞厅里去,你管得着吗?酒鬼五十岁左右,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李一卓说,这酒鬼从来不进去,可能是没钱,就在舞厅门口呆着。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都喊他酒鬼。你看他醉醺醺的,可是一看到光腿的女人,眼睛就放光。李一卓没再搭理酒鬼。
售票的女人看到李一卓,说,没事儿吧?昨天真把我吓坏了。李一卓说,没事儿。那人你还能认出来吗?知道叫什么吗?售票的阿姨说,不知道叫什么,以前好像老和马三一起来这里玩儿。你舅舅认识马三,让他问问。李一卓说,嗯。我舅舅昨天回来了吗?售票的女人说,没,直到关门都没回来。说不定被哪个女人缠上了……女人说话的语调,酸酸的嫉妒。李一卓给售票女人介绍我,说,这是我哥们儿道永,暑假了,我让他和我一起在这里看场子。道永,你叫林阿姨。我连忙说,林阿姨好。女人看了看我,目光里有钩子,说,欢迎到芳草地来。李一卓问,有人吗?林阿姨说,还没卖出一张票,每天都要中午才能上来人。以前,早场有几个人,是钢厂上班的,早上来跳两曲儿,再去上班。现在,那几个人也不来了。林阿姨扔了手里的烟,拿起一件打了一半的红毛衣,织着。
我和李一卓进去。屋里灯光明亮。有一个老女人在擦着地。地面上是铁锈色油漆。我说,我要帮忙干活吗?李一卓说,不用。一圈椅子摆在那里,仿佛在等着那些屁股来坐。天花板上是霓虹灯,没开,但能想象出打开后那种绚丽的灯光。尽管灯光明亮,我还是能闻到发霉的气味和呛人的烟味儿。我们来到一个小屋。这小屋悬于半空,有一个铁楼梯。我们顺着铁楼梯上去,从上面可以看到下面。那个老女人在擦地的身影一下子,就小了很多,她像是站立在一片血地里。李一卓说,我们就呆在这里。有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有烟灰缸、几个茶杯和一个茶壶。我看到墙上贴着近乎裸体的女人画报,上面的明星,我不认识。在这个小屋左面是舞台,一支麦克风竖立在那里,像个家伙。再就是乐器。除了架子鼓,其他,我叫不上名字来。铁楼梯下面有扇门,进去是厕所,李一卓说,有时候,有些火大的男女会去里面,我们要把他们轰出去,不能在这里……昨天的事儿,储芸不同意,我也不能让你……不好意思。我说,说这干吗?李一卓说,你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以后,我会帮你的。我没吭声。李一卓说,我舅说了,只有尝过女人的滋味,才算长大。我笑了笑。李一卓问,你觉得储芸这人咋样?我说,挺好的,人长得也不错。李一卓说,就是有点儿野。我没吭声。李一卓没说舞厅的老板是谁,我也没问,但我心里知道,能开这么大的舞厅,要么有钱,要么有人,再不就是又有钱又有人。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来打个暑期短工,开学后,我就上学去了。李一卓倚靠在沙发上,说,困了。我说,你迷糊一会儿吧。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本《静静的顿河》,刚翻几页。李一卓说,看书啊,我舅在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看书,我舅最烦有文化的人了,说他们虚伪。不对,他好像说的是另一个词,叫伪善。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装大尾巴狼,看上去文绉绉的,其实心里屎尿一大堆。我说,也不能这么说。李一卓说,是我舅这么说的。我连忙要把书收起来,李一卓说,我舅没来,你可以看,毕竟你将来是要上大学的。我说,不看了。就把书装进书包里。李一卓问,你上高中,就没个看上眼的女孩,处个对象什么的?我说,没。李一卓说,你啊,就是太老实了。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儿跳桥的游戏,就是晏河上的那条水泥桥。我们都跳下去,你站在桥上就是不敢跳。我说,你们那是逞能,如果真要摔断胳膊腿呢?不是我不敢,我不想冲动去做任何事情。李一卓说,我哥咋样?当年也像你一样,最后,还不是做出那样的行为?他提起他哥,我无话说了。他哥当年是我们五间房这片唯一考上B城大学的,给他家老长脸了,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榜样。他爸妈见人说话都仰着脖。街道领导还敲锣打鼓去他家送锦旗,说他家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一个栋梁之才。
这时候,音乐响了。我朝下面看去,只见一个老者,梳着大背头,上身白衬衫,下身白裤子,白衬衫掖在裤腰里,一条黑色皮带缠绕在腰间。脚上的皮鞋锃亮。他一个人在舞池里,张开双臂,仿佛抱着一个虚无的舞伴,独自起舞,俨然一个昏暗灯光里的幽灵。李一卓看了一眼说,这老头,差不多天天这个点儿来,自个跳,即使有女的来,他也不邀请,就自个玩儿。跳过几曲后就走,从不恋战,是个怪人。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看上去像是退休的老干部。也许是年轻的时候喜欢跳舞,这老了没事儿做,来舞厅跳几曲,当锻炼身体了。看上去人倒是倍儿精神。你仔细看看他那张脸,让我总觉得像电影里那些扮演公公的人。我说,什么公公?李一卓说,就是电影里的太监。我说,你就嘴损吧。李一卓说,你再看看,就差一顶古代的帽子了。我看了下,还真像李一卓说的,像。老者跳了三支舞曲,停下来,舞曲也停了。他喘口气,从裤兜里拿出一块叠得整齐的手帕,在脑门子上按了按上面的汗,又把手帕绕到下巴,擦了一下,之后是脖子,先是从左面擦了一半,手回到下巴處,手翻了一下,是右面,直到脖颈后面,他看了看手帕,揣回裤兜。他很有仪式感地朝门外走去,皮鞋在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李一卓说,这舞厅里的怪人多了,并不都是来钓鱼的。我问,什么鱼?李一卓说,就是女人。我笑了笑,问,就没有来钓男人的吗?李一卓说,有,不多,大都是四五十岁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扑得都要掉渣似的。不和你说了,我真得眯一会儿了,头疼。我呆着无聊,忐忑地把书拿出来,继续看着,但耳朵里随时都在注意着铁楼梯的动静,如果有人上来,我就及时把书收起来。“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它的黑翼已经洒下零星的雨点。人们把马牵到水塘边去饮。低垂的岸柳被风吹得弯下了腰。浮着一层绿苔的池水。荡起粼粼碧波,映着闪闪的电光。风吝啬地撒着雨点,好像是在把施舍撒向大地的污黑的手掌。”
我阅读有个毛病,喜欢在心里面默念。尤其是文学作品,遇到好的段落和句子。好像这样的默念,经过口腔的震颤会融入血液里,再返回到大脑,利于记住。
舞厅内安静下来,我快速地读了几页。李一卓已经打起了呼噜。他头上缠绕的绷带,让他看上去像一名刚刚包扎过的伤员,斜倚靠在沙发上。他的嘴里不时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知道李一卓初中的时候喜欢画画,那时候,他想当个画家。随着他哥哥和父亲的先后去世,他好像忘了自己的爱好,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妈是钢厂里的仓库保管员,大多是夜班,也不管他。
中午十一点的时候,舞厅内陆续开始上人了。李一卓醒来,去了趟厕所,顺便打了壶水,回来,泡茶。他对我说,人开始多了。这时候,我已经把书装回书包里,站在小屋的窗口往下面观看。那些陌生的,男人和女人的脸孔,让我感到新鲜和刺激。这是一个我不曾来过的地方,那陆续进来的舞客给我一种动物园的幻觉。天花板上的霓虹灯已经旋转着,跳跃的曲折的光,摇晃着,让那些人都处于虚幻之中。灯光落在他们身上,红的,绿的,紫的,黄的……把他们涂抹得仿佛都不是他们自己,让你看不清他们谁是猎人,谁是猎物。男人们的目光在寻找,女人们的目光也在寻找。也有孤独的落单者,藏在角落里,窥视着什么。他们在适应灯光,适应音乐,然后,他们的身体开始动起来。我的目光自然回落到那些女人的身上,落在她们的脸上,她们的大腿上。有的光鲜,有的黯淡。舞曲正式响起,我更多注意的是他们头部以下的身体……碰撞、纠缠,再碰撞。脚、脚踝、小腿、大腿、胯部、腰、肚子、胸部、脖子……依稀的三两个男人,没有舞伴或者说没有邀请舞伴,也可能女性舞伴不够。再就是他们胆怯,第一次来,还不熟悉环境。也可能是邀请舞伴被拒。他们或站立,或独自扭动肢体,沉浸在音乐中,变成另一个自己。释放,寻找,出一身透汗,重新做人似的。站立的舞客看上去和舞池中那些晃动身体的舞客,是那么不协调,犹如两个世界里的人。音乐是一种情绪,或急或缓,让那些人的血液跟着燃烧起来。他们疯狂,疯狂。他们徐缓,徐缓。徐缓的时候,仿佛在谈情说爱,仿佛在思考人生,又像是在交流,单纯的,也可能是暧昧的,是仅仅跳舞的。不仅仅是跳舞的,带着勾搭,带着性的渴望。很复杂,让人搞不懂,朦朦胧胧的,同时也是赤裸裸的。李一卓就像是个老师,在旁边说,这是慢三、慢四,这是伦巴,这个是迪斯科,这是……其实,很多人都不会跳,都是来乐呵的。专业的,跳得好的有没有?有。一两个人吧。这些舞都是我不知道的。我记得小时候,流行过一段霹雳舞。有个跳霹雳舞的,好像叫陶金。我还是最喜欢迪斯科,或者说摇摆舞。它可以是单人的,也可以是有呼应的男女。我必须承认,我看到了肢体语言的美,当然,也有龌龊的肢体语言。站在那里,仿佛我也成了那些舞者中的一员。
这时候,一支舞曲响起,舞厅内的灯突然熄灭了。那些彩色的灯光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黑色。我说,停电了吗?停电咋舞曲还在响着?李一卓说,这一支舞曲是福利舞曲。我说,啥意思?李一卓说,就是给那些心里面痒痒的,手也痒痒的人一个机会。我说,哦。舞曲是轻柔的,缓慢的,很适合那种黑,和黑暗里面肢体的密谋……我偶尔会听到女人哎呀一声,叫声溢出舞曲的范畴。同时,那黑暗也给了我无限想象力,也成了我的福利似的。虽然是黑暗的,但那些肢体是醒着的,它们变得忙碌起来,纯真的,龌龊的,或许还有其他。我的想象力已经失控……仿佛看到黑暗中,那些赤裸的肢体。又不仅仅是肢体……它们在抚摸、搂抱、掐、撞击。黑暗遮蔽了他们的脸孔,同时也遮蔽了他们的羞耻心……偶尔,伴有男人尖锐的口哨声。李一卓说,这打口哨的,一定是孤魂野鬼的男人。那些有舞伴的,都很珍惜这个福利时刻。我说,哦。
这支舞曲结束,灯光唰地一下炸开黑暗似的,令所有人都为之颤抖了一下,从慌乱中,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们的肢体才刚刚有了感觉,馋劲儿已经上来了,一些肉马上就要到嘴边了,正想吞下去。或者可以这样说,到嘴的鸭子,突然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刹那,飞了,飞了。那灯光像一双残酷的大手……抑或他们从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突然还魂了,从鬼回到了人……他们馋了的手、心,还有下面,都失落了。他们心里面恨啊!懊恼啊!沮丧啊!但也有高兴的,大多是女人,她们终于从黑暗的魔掌中逃出来了。她们在心里感谢突然亮起的灯光,結束了可能进行下去的噩梦,结束了她们已经被占了便宜,并可能会深入的耻辱。
反正,那一刻舞者们的心情千奇百怪。有的在灯光炸开的那一刻,就分开了。有的却还搂抱着,不舍不离的,仿佛要在灯光中英勇就义。他们纷纷退出舞池,来到旁边,或站,或坐。有亲近,有疏离。有些人之间,已经有了朦胧的情愫,但这一刻,又被熄灭了。他们都累了。这支舞曲跳得比其他的都累,他们仿佛用命在跳了。也有拿捏得很好,欲尝又止的。跳舞就是锻炼身体,是肢体动作,干吗要把欲望和情感投入进去呢?这样的男人和女人都比较老到,经历过风雨的,知道欲望是一团火,随时可能引火烧身。尤其在这样的地方,动情是不值得的,想得到,又得不到,是最好状态。
一束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一只手下意识揉了一下左面的乳房。手指细长、白皙。我目光移到她脸上,瓜子脸,看上去能有三十多岁。有男人过来搭讪她,但她拒绝了,男人们讪讪地离开。她的目光里含着忧伤。
李一卓问,看什么呢?
我手指着那个女人。
李一卓说,以前没看见过,好像是今天新来的。
我说,哦。
李一卓说,看上去条儿很正啊!
我们正说着,只见那女人离开了,朝门口走去,再没回来。
我的眼前还停留在之前的那些肢体、灯光、音乐之中。不仅仅是新奇,心里面还有着莫名的刺激和漾动,好像之前被禁锢的,都复活了。我能感觉到身体的躁动或者说躁狂,令我恐惧。我拿起李一卓的烟,点了一支。这对于我是一个新鲜的世界。尤其是黑曲那一刻,我俨然听到了风声,风吹动草木的声音,野兽的喘息声……我也开始体会到黑暗的魅惑和神秘,里面像隐藏着一只手,在我的身上,在我心里,抓挠着。这竟然带给我一阵饥饿感。
我问,这样的“福利”,有几场?
李一卓说,一般两场,上午十一点左右,晚上八点左右。
我说,咋不多几场呢?时间再长一些。
李一卓说,那还了得,会炸开锅的。这也是舞厅老板背后有人,否则这样都不允许。我们也是打个擦边球。
我说,哦,看来,黑暗是被禁止的啊!
李一卓突然大惊小怪起来,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什么了?
李一卓说,你说,哦,看来,黑暗是被禁止的啊!
我问,怎么了?这句话有问题吗?
李一卓说,你诗人啊!
我说,别埋汰我。我是什么诗人啊?其实,我是想说,黑灯跳舞是被禁止的啊,没想到随口说成黑暗了。
李一卓说,真的,我哥有一本《朦胧诗选》,我翻过的。不知道在不在家里,我晚上回去找找,如果能找到,送给你。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朦胧诗选》。
李一卓说,我恍惚还记得北岛、顾城、舒婷几个诗人……北岛的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老有名了。我哥当年都能背下来。你一定要看看那本《朦胧诗选》,如果我哥那本找不到了,我去书店买一本送给你。
李一卓又说,看来,我真不该让你来舞厅打工,你就应该在家好好看书。
我说,拉倒吧,就偶然说出一句话,你就以为我是诗人,狗屁了。
来自刚刚结束的舞曲和那些舞者,让我心里的躁动或躁狂,还没有消停。我连连抽了李一卓两支烟,口干舌燥的,身体里有火苗隐隐跳动。我拿起李一卓的杯子,喝了杯茶水。
李一卓说,刚才说过的事儿,你到时候提醒我一下,我回去给你找那本书,找不到我就买一本送给你。
我说,我挣钱自己买。
中午了,舞厅里的人少了。
李一卓说,吃过饭后,还会热闹,再就是晚场。
第五章
李一卓的舅舅傅东山是在下午四点多,出现在舞厅的。李一卓在小屋里看见,说,我舅来了。我们听到铁楼梯上的脚步声。上来的人四十多岁,很瘦,像一匹狼。这是我的第一感觉。他让我感到恐惧。李一卓连忙介绍说,道永,这是我舅,你也叫舅吧。李一卓又对傅东山说,这是我同学道永,你那天不是说缺人手吗?正好他暑假没事儿做,我就让来帮忙了。傅东山眼睛打量了一下我,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秋风,瑟瑟的。傅东山说,那就跟着一卓,在这儿干吧。傅东山坐在沙发上,我连忙给他倒茶。傅东山问,一卓,昨天是怎么回事儿,你?李一卓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傅东山说,哦,你没事吧?李一卓说,没事儿。傅东山说,没事儿就把头上的破纱布拿下来,看上去怪吓人的。李一卓把头上的纱布揭下来,扔进垃圾桶里。他胳膊上的纱布,没动。李一卓说,这胳膊上的还有些疼,破了点儿。傅东山没吭声,点了支烟。李一卓说,舅舅,你要给我报仇啊,外甥这是被欺负啦,你如果不给我做主,以后那些人都会来舞厅捣乱的。傅东山说,他们敢!这儿,我问问是什么人做的。如果找到了,不会有他好果子吃的。他说着,哈欠连连。我看李一卓的脸上很委屈,好像傅东山没给他做主。傅东山说,我睡一会儿,你们盯着。昨晚上麻了一宿,白磨手指头了,还是输了。他说完,仰躺在沙发上就睡了。李一卓看着傅东山,再没说什么。尽管傅东山睡了,但那呼噜声同样让我感到恐惧。从他身上释放出一种莫名的寒气,尤其是他刚剃过的头,头皮青刷刷的,可以瞅见右侧挨着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明亮的伤疤,倾斜着,两寸多长,仿佛随时都会从那道伤疤里伸出一把看不见锋芒的刀子。我的手下意识摸了摸书包里的那本书,心里面莫名安稳很多。
听李一卓说过,他舅舅傅东山原来是望城机械厂的工人,和人打架,造成重伤,被判了三年,从里面出来后,先是跟马三混,慢慢成了马三身边的四大金刚之一。其实,这舞厅的场子也是马三介绍的。他脑袋上的疤就是在一次械斗中被人砍了一刀,留下的。他结过一次婚,待在监狱里的时候,那女人和人跑了。他出狱后,找遍整个望城,都没找到。据说是和人去南方了。
五点多,我看到储芸带着个女孩出现在舞厅里。我对李一卓说,储芸来了,让她上来吗?李一卓悄声对我说,这个小屋我舅舅不让其他人上来的。傅东山还在睡觉,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李一卓说,我先下去,打个招呼。我说,好。储芸这时候,已经从下面仰头朝着我们挥手。舞池内稀落的舞者,在缓慢的舞曲中,相互搀扶着似的,拖着脚步,在地上挪动。他们挪动的脚,像是在给舞厅擦地似的。他们的激情在身体里,压抑着,内敛着,还没有释放。李一卓轻声开门下去,我还是听到他踩在铁楼梯上的脚步声。在李一卓离开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被囚禁在这个小屋子里的感觉。一种禁锢感滋生,浑身不自在。我坐在一张塑料凳上,望着下面的舞池。储芸带来的女孩比她高点儿,黑色高跟鞋,牛仔裤,上面是一件类似薄纱面料的衣服,长袖,两只袖子挽起来,露出白皙的小臂,兩个衣襟下摆系在一起。她扎了条马尾辫,圆脸,牛仔裤紧紧包裹着她的屁股。她已经和储芸拉着手,随着舞曲,缓慢移动,拖曳着脚步,看上去像一对姐妹。李一卓来到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停下来,来到舞池边上。我听不到她们说话,但从她们的表情上看,她们在彼此介绍着。李一卓还和那个女孩握了握手。李一卓还冲着我待着的小屋指了指。
过了一会儿,李一卓回来了,说,那女孩叫吴婷妮,在地下商场卖鞋,是自己家的摊床。储芸说了,要给你们介绍介绍。我没吭声。李一卓说,看上去人还不错,但我总觉得她哪个地方不对,舞厅里灯光不好,我也没看清。等你们见面的时候,你好好看看。我说,我还不想这么早处对象,我还要上学,怕分心。李一卓说,又不影响你上学,处着玩儿呗。我说,我不喜欢儿戏。李一卓说,你啊!我不管你了。
这时候,下面发生了骚乱。李一卓说,你和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我们下去,只见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厮打在一起,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站在一边。原来是女人A的丈夫偷偷和女人B在舞厅里跳舞,女人A知道了,找到舞厅来了。女人A明显干不过女人B,衣服都抓破了,一只乳房兔子般跳出来。但女人A还在拼命嘶吼,呼喊他的眼镜男人来帮她,女人A说,快来帮我啊!我和你睡多少年了,你不能就这么向着外人来欺负我。男人说,我们就跳个舞,真的没干什么。女人B在这个时候,已经抱住了女人A的一条腿,把女人A撂倒在地上,骑在她身上,抽女人A的耳光。李一卓过来阻止了她们。女人B说,干什么?李一卓说,这里是舞厅,不是你们家,要打你们出去打,别影响别人跳舞。女人B说,咋的?这舞厅你家开的吗?李一卓说,我就是这里看场子的,信不信我把你们打出去?女人B看了眼李一卓,从女人A身上起来。女人B拉着那个男人出去了。女人A还在地上耍泼,不起来。李一卓说,他们都走了,你还躺在地上干什么?他们要是干出点儿什么事儿,你不后悔吗?女人A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她的一只鞋掉在地上。李一卓捡起来,喊着,你的鞋。我们出了舞厅的门,没看到女人B和那个眼镜男,只看见女人A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李一卓把她的鞋扔给她。舞厅里跳舞的人也出来不少,看热闹的。储芸和那个女孩也出来了。李一卓说,都回去继续跳舞吧。储芸说,我要是这个女的,我就杀了那个女的……她身边的女孩没说话。女人A这么一闹,我看到几个男人可能心虚了,离开舞厅,走了。
舞厅里这时候播放着快节奏的舞曲,是为了缓和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在人们心里留下的阴影。我看到那些舞者开始尽情地扭摆着身体……李一卓看到舞厅内恢复正常,拉著我,还有储芸和那个女孩,我们在舞厅门口抽烟。储芸给我介绍着女孩,说,这是吴婷妮。我说,我知道,刚才李一卓和我说了。吴婷妮主动伸出手,我也紧张地伸出手和她柔软的手握了握,连忙松开。那一瞬间,我的手心就出汗了,感觉到一股电流从她身上电了我一下。我脸红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吴婷妮看了看我。我想起之前李一卓和我说过的话,我注意了一下吴婷妮,我发现她左眼球一动不动。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只假眼,是她小时候被小朋友的弹弓打的。吴婷妮说,我就在这芳草地下面的商场里卖鞋,随时欢迎找我玩儿。我腼腆地点了点头,脸上阵阵发热。她说完,和储芸说了几句什么,就离开舞厅了。储芸小声问我,这个女孩适合你吧?我摇了摇头。储芸说,她家很有钱的,这地下商场里有五个摊床。
我们回到舞厅内,李一卓看见一个男人,连忙走过去,两人在角落里轻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男人走了。李一卓和储芸跳了一曲,说,我得晚上十点多才回去,你别在舞厅里呆着了,招风。储芸笑了笑,说,咋?怕被别人拐走吗?李一卓说,那倒不怕,我怕再为你打架。储芸牙齿里发出“切”的一声,说,你说我去哪儿?去你家,还是我回我家?李一卓说,我给你钥匙,你去我家吧。储芸说,碰上你妈,我怎么说?李一卓说,你就说你是她儿媳妇。储芸说,你妈要看不上我呢?李一卓说,我看上你就行呗。李一卓掏出钥匙和五块钱,递给储芸,说,晚上弄点儿菜,买瓶酒,我和道永回去吃夜宵。储芸说,好吧。她恋恋不舍地离开舞厅。我和李一卓回到小屋内。李一卓说,刚才和我说话的男人是便衣,说最近有个逃犯跑到望城,让我们注意了,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赶快报告。我听了,心里一凛。傅东山醒了,坐在那里喝水。他问,刚才咋啦?李一卓说,小事儿,是两个女人为了个男的,打起来了,让我给弄出去了。傅东山说,哦。李一卓说,刚才,派出所的老边来了,说有逃犯跑到我们这城市了,让我们注意点儿。傅东山说,哦。傅东山看上去还是没睡醒似的,哈欠连天。傅东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们看着,我先走了。我最近认识个开饭馆的娘们,让我晚上过去。如果马三来了,让他们到香香饭馆找我。李一卓说,知道了。
傅东山走后不久,舞厅又发生一起事儿。这次,是个男人到这里来找自己的老婆……男人揪住正在跳舞的女人头发,往墙上磕着。和女人跳舞的那男的,吓跑了。从样子看,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正常跳舞。但女人多疑的丈夫还是不依不饶,直到我和李一卓下去,把他们请到外面去。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边走边骂,你还敢不敢来这地方了?孩子在家,你一个人偷跑到这里来……你……你还敢不敢来了?女人跪在地上求饶着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站在那里,想,这芳草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多年后,我回忆这段在芳草地打工的日子,还想过这个问题,我在心里给“芳草地”定义为“失意者乐园”。
九点多,舞厅里的人渐渐开始少了,只剩下几个男的、一两个女的。有时候,舞曲响起的时候,甚至是空场,都没人跳了。李一卓困了,说,我迷糊一会儿。我在那里无聊,把《静静的顿河》拿出来,又翻看了几页。
十点,铃声是林阿姨打响的。仍旧有男人恋恋不舍,不想离开的样子,仿佛出了这舞厅,就无家可归了。我和李一卓从小屋下来,和林阿姨打招呼。林阿姨的男人来接她,两人锁了舞厅的门。李一卓对林阿姨说,我打车捎你们一段吧?林阿姨挽着她男人的胳膊,说,不用了,我们走一走。这坐了差不多一天了,腿都木了。李一卓说,那好吧,我们走了。再见。
我们打车回到五间房。李一卓说,到我家去吧,吃点儿。
我说,不去了,这么晚,我妈会担心的。
李一卓说,和你妈说一声,再过来。
我说,第一天,我有些累了。再说,我可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
李一卓说,什么电灯泡啊!要不下次,让储芸把吴婷妮叫来……
我说,算啦。
我回到家,我妈还没睡,问,咋这么晚?
我说,饭店就这个点儿关门。
我妈说,哦。其实,你不去打工,我们这个家吃饭也没问题。
我说,就是出去见识见识。
我回到我的小屋,看了会儿书,睡了。
睡梦中,舞厅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那些舞者的面孔苍白,犹如一群鬼魂。吴婷妮婀娜地向我走来,在靠近我的时候,她的那只假眼掉落在地上,从那里呈现出那些舞者变化、扭曲的面孔……那是一个颠倒的世界,是那只假眼里的世界……当我把那只假眼从地上捡起来,还给吴婷妮的时候,之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那假眼的凉意,还滞留在我的手心里。她另一只眼睛看着我,魅惑地伸过一只手,拉着我,右手中指在我的下巴上勾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我紧张地看着她,她说,小样,还害羞啦!我猜到她要做什么,我吓坏了,从她身边逃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能感觉到吴婷妮领着那些鬼魂般的舞者们,在追赶我……我跑进一片荒野之中,才把他们甩开……下雪了,我朝着一座雪山样的高处走去。我坐在那白色坟墓般的雪山上,俯瞰着吴婷妮带来追赶我的那些人……他们没看见我。他们开始在白色的荒野上翩翩起舞,像一场狂欢。他们蹦跳着,搂抱着,累了,纷纷躺在地上,组成“芳草地”几个大字。我冻得瑟瑟发抖,感觉身下的雪,在坍塌,坍塌……直到我坠下去、坠下去……无尽的黑……在那无尽的黑下面躺着吴婷妮白色的胴体,我落在她身上……我们镶嵌到一起。后来,我们仰躺在下面,望着纷纷飘落的雪,仿佛那是一场永不会止息的雪。吴婷妮慌乱了,她身下是一摊血,就仿佛我们刚刚是躺在一块红布上做爱……我安慰着她说,等雪落下来,变厚了,就一切都看不见了。她温柔地搂紧着我说,我要给你生雪花那么多的孩子……你就是他们的国王……
我醒了,天还没亮,还处在黑暗中。那来自梦境的凛冽,还有恐惧仍旧缠绕着我,即使,那只是梦。
第六章
那天,下雨,舞厅里没几个跳舞的。储芸和吴婷妮来了。我和李一卓陪着他们玩了一会儿。李一卓对我说,放你半天假,下午你可以和吴婷妮出去玩玩,等晚上再過来。我看了看吴婷妮,她也看了看我。我说,这不是在舞厅里玩了吗?李一卓说,你们去公园什么地方转转。我说,哦。吴婷妮又看了看我,说,好吧,我们出去走走。再说,下雨天,还挺浪漫的。我心有顾忌,我想到那天晚上梦见和吴婷妮在一起,心里面不免紧张。储芸在旁边也说,出去转转,道永在这舞厅里闷好几天了。我和吴婷妮出了舞厅,我拿着雨伞,多半雨伞倾斜在她身上。雨竟然渐渐大起来,偶尔伴着雷电。我问,这么大雨,去哪儿啊?吴婷妮说,去公园吧,从这里到公园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穿过市政府广场,就到了。我说,好吧。雨滴包裹着雨伞下面的我们。吴婷妮挽着我的胳膊,我紧张一下,想挣脱,但没有挣脱。她挽着我,还是让我感到温暖和甜蜜。尽管部分雨滴已经打湿我的衣服。大街上看不到人,仿佛我们是地球上最后的两个人。雨的世界是庞大的,荒芜的……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生机。听着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有序,又杂乱。杂乱的时候,很像我的心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市政府广场刚刚举办一场彩票抓奖活动,因为雨大,停了,地上都是白花花的废弃的彩票,有的在雨水中漂浮起来。我们踩着那些即将化成纸浆的废弃彩票,穿过市政府广场,朝着公园走去。湿漉漉的雨的世界包裹着我们,我们像一对孪生兄妹似的,即将降生。降生到什么地方?另一个世界吗?还是另一个星球?
公园里的植物被雨水浇灌和洗刷,那种绿是明亮的,除了散发出植物的清新味道,还有一种金属般的声音,让我不禁翕动着鼻子和竖起耳朵。我没话找话说,这公园里草木的气味真好闻,不像芳草地里,那些人的气味,臭烘烘的。真羡慕这些植物,如果能做一棵树、一根草,该多好。吴婷妮说,你说话,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我说,哦。我们顺着甬道一直走到纪念碑下面。我们在纪念碑下面站了一会儿,雨更大了。吴婷妮说,我们找个避雨的地方吧?我说,哪有啊?吴婷妮说,从纪念碑下去,有个凉亭。我们这次没有按原路回去,而是从台阶上下来。吴婷妮还挽着我,好像怕从台阶上摔下去似的。我们看到四根红色柱子支撑的凉亭。
我把雨伞放到一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吴婷妮说,你的衣服都湿了。
我说,没事儿。
雨水从凉亭四周落下来,像一个雨中的囚笼。那些树木上的叶子是明亮的,反射着光。
吴婷妮说,把衣服脱下来,拧拧水,别着凉,感冒了。
我说,没事儿的。
吴婷妮说,别犟。
我背过身去,把衣服脱下来,拧了拧水,又穿上了。我坐在那里,看到雨滴落下来的石板上,坑坑洼洼的,我想,这就是雨滴穿石吧。在石缝里,一根青草,倔强地生长着。
我问,你常去芳草地吗?
吴婷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蹦跶一会儿。都是偷着去,我爸不让,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就惨了。
我说,哦。
吴婷妮说,你在高中啊!听储芸说的。那是要考大学的,羡慕你这样学习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婷妮说,我初中的时候,学习也很好,没想到我妈病了,癌症,我也没心思学了。初三的时候,我妈去世,心里更没心思学了。我爸又给我找了个后妈。现在,我爸就用地下商场这几个床子拴着我。
我说,那也不错了,你还有几个床子,比那些给别人打工的人强。
吴婷妮说,可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我问,那你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吴婷妮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是想自己学点儿什么,我很喜欢服装设计,我想去外面学。可我爸不让……就这样死守着几个床子,有什么尽头呢?
我说,也许,你爸有他的用心吧。
吴婷妮说,他有什么用心?他现在只对我那个弟弟好,是他和后妈生的,将来,我可能还是一无所有。我那个后妈,现在就天天看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我同情地看着她,说,过来坐一会儿吧。
吴婷妮看了看我,竟然坐在我腿上,胳膊搂在我的脖子上。我紧张得不敢喘气。
我坦白说,之前梦见她了,就是第一次在芳草地见面后的那天晚上。
吴婷妮说,一定在梦里没干好事儿。
我羞红着脸,承认了。
吴婷妮问,你喜欢我吗?
我说,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吴婷妮说,真话。
我说,现在,比那天见面的时候,多喜欢一些。虽然,做了那样的梦,但我想,那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我这个时期的生理上的反应吧。
吴婷妮说,你是诚实的,但你这么说,真的很伤女孩子的心。但我不在乎,我知道你是个心气高的人,你将来……我这样的女孩子是配不上你的……
我说,别这么说。
吴婷妮说,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心里就明白。我也是清醒的,尽管我喜欢你,但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储芸和我说起这事儿,我根本没当回事儿。还有储芸和李一卓,我也不看好,会有储芸哭的那一天。我劝过储芸,可是她不听,是迷了心窍了。这样的事儿,也不能劝,还是要自己去经历,疼过之后,就知道了。
我说,你经验丰富啊!
吴婷妮说,也不是,就是从我妈去世后,我男朋友就没断过,直到去年,我才想明白,不能那样下去了……这次,我也是给储芸面子,才和你见见的。你是个好男孩,别被我拉下水了,我是个坏女孩。
我说,哦。有多坏?
吴婷妮说,是你想象不到的坏。
我说,我不信。
吴婷妮说,我比你更了解我自己。
吴婷妮从我腿上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我说,好。
从公园回来,我们还说了很多。我还记得她说,舞厅是个躁狂之地,希望我不要被那种躁狂传染,陷进去……就像一条臭水沟……什么人都有……你别被淹在里面……弄得一身脏水……
我说,我会记住的。
吴婷妮回地下商场去了,我独自回了芳草地。
从那次之后,我再没看到吴婷妮出现在舞厅里,倒是我去找过她两次。
那天回到芳草地后,李一卓把我埋汰得灰头土脸的,但我没计较。储芸表示惋惜。我们就再没提这事儿。
晚上下班后,我回到家,还在想着吴婷妮的话。虽然,我还没有看到她说的污秽,但她说的躁狂,我已经深有体会。我拿出笔,简单记录下她说的话,还记录了之前梦境里的一些事情,在我的一个小本子上。
李一卓在家里找到他哥的那本《朦胧诗选》,送给了我。我翻了几页,在院子里冲了个凉水澡,睡了。
第七章
有一天,二春不知道被谁带着来到了舞厅。我感到惊讶,对坐在沙发上的李一卓说,你看,二春都来了。李一卓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看见二春在五颜六色的绚丽灯光下,先是恐惧的,目光怯怯的,甚至还用手捂住了眼睛,抵挡那些灯光。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盯着那些女人看,看,他的眼睛发光发亮了。李一卓说,你看只要是人就都有欲望,别看二春是个傻子,他同样是有欲望的。二春对音乐竟然很敏感,跟随着节奏,在那里扭动着笨拙的屁股。扭了一会儿,他僵硬的身体开始变得柔软了,他的腿脚,他的手臂,在音乐的风声中飘摇着,看上去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偶尔,一个怪异的动作,才暴露出他的破绽。有男人发现他傻了,过来逗他。他像斗舞似的,和人家比画几下,就不理人家了,独自沉迷在音乐声中。可能逗弄他的男人还不甘心,怂恿身边的女人和二春跳。女人过来,和二春比画着,扭腰、抖胯、胸脯向前,蛇样伸展。二春不动了。围观者们发出哄笑,说,傻了,傻了,这傻子,看来是没见过这样的。二春只是短暂惊呆在那里。他开始模仿女人的动作,扭腰、抖胯、胸脯向前一腆。虽然笨拙,僵硬,没有女人凸起的胸脯,但真的很像那么回事儿了。我说,没想到二春还真挺有天赋的,看一眼,就模仿得很像。他的模仿算是对那些人的示威,撩拨他的女人,伸出细长的手臂,绕到二春的脖子上,用胯部的一侧撞击着二春胯部的另一侧……二春僵直地站在那里,没反应过来。他企图去迎合着,但女人灵巧地闪开。二春气急败坏了,他明白这些人是在耍他,戏弄他。在女人转身再次要撞击他胯部的时候,二春猛地把女人抱住,屁股向前耸动着,像动物那样。女人尖叫着,要从二春的怀里挣脱出来,但二春紧紧抱着她,不停地撞击着她。那些男人看不下去了。二春透着淫秽、下流的动作,让他们愤怒了。他们冲上来,要把女人从二春怀里救出来。二春的蛮力,没让他们得逞。女人在他怀里,面色苍白。二春的屁股還像拉风箱似的撞击着女人。李一卓笑着说,看看,叫那些人撩闲,现在把二春的潜能给激发出来了。这时候,二春竟然把女人转了个身,搂在怀里,从女人后面袭击着她。女人哭了。那些围观者在起哄,让二春亲女人。我说,不能让二春这样胡闹了,你赶快下去。再这样下去,二春会吃亏的。果然,几个男人合力把二春按倒在舞池中央,像对待牲口似的,朝着他拳打脚踢。我和李一卓连忙跑下去,制止了他们对二春的暴力。他们还恨恨地嘴里骂着,一个傻子到这舞厅里来耍流氓,我们要好好收拾他一下。李一卓说,我们在上面都看到了,是你们想戏弄人家,都歇了吧,该干嘛干嘛,和一个傻子一般见识,有意思吗?我把二春从地上拉起来,他的眼睛和脸部都被打肿了。看到我和李一卓,他眼睛一亮,咧嘴笑了,仿佛从动物的状态,一下子回到了人形。我们把二春拉到一边,那些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他们肢体的狂欢。我看了一眼那个逗弄二春不成,却被二春袭击的女人,此刻分外疯狂地在舞池里舞动着身体,蹦着,跳着,头发也甩起来了,仿佛二春唤醒了她的什么似的。其实,二春那是出于本能。灯光颤动着,切割他们的身体。他们沉浸在一个世界之中,把孤独、寂寞、痛苦、迷惘、焦虑、恐惧,统统都宣泄出来。芳草地又仿佛成了他们倾倒情绪之地。有些人倾倒几次,就不再来了。有的人需要不停地倾倒,所以来舞厅是有瘾的,不仅仅因为男女的那种暧昧和欲望的勾引,而是那种宣泄,从心理上变成了生理上的。
也只有芳草地这样的地方,可以慰藉他们心里的痛苦和悲伤。每个人来这里跳舞,都是平等的,陌生的。即使你不会跳,只会跟着舞曲瞎扭,也没人歧视你。但也会发生以貌取人的事情,人还是视觉的动物。比如,男人邀请女人跳舞,还是要看脸和身材的。而女人被邀请也同样会看这两样的。好看的女人被邀请的概率就多。被邀请的次数多了,女人就虚荣了,膨胀了,挑三拣四了。男人也是。这又是不平等的。世界本身就是矛盾的、复杂的,即使平等,也是相对的。
我问二春,谁领你来的?
二春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说,他们说这里能闻“香香”和摸“咪咪”,我就来了。
我和李一卓都笑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傅东山没来,李一卓把傅东山那份饭菜让给了二春。二春边吃,眼睛也没闲着,右眼肿得像桃子似的,但还往人群里巴望着。李一卓说,看啥呢?二春傻笑着。李一卓说,这地方不是你来的,以后,谁和你说什么都不要来了。这是我们在这儿,要是别人,你还不被揍个半死啊!二春还心不在焉地巴望着。李一卓摇了摇头说,没救了,这是。我也笑了笑。二春吃完后,我把他送上回五间房的公交车,并叮嘱他,在终点站下车。我还特意告诉售票员一声,售票员是个女的,四十多岁,她说,你别以为他傻,他老在五间房终点站那儿晃悠。我认识他,你放心吧。我又看了看二春,他的脸还是肿的,对着我傻笑着说,辛苦啦!
公交车开走了,我站在那里,还在想着二春之前在舞厅里的样子,既可恨又可爱。我回到芳草地,听那些男人还在议论着二春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他们还没过够打人的瘾。他们对弱小者的暴力行为,让我厌恶。一个男人说,那傻子的肉真结实,把我的手都打疼了。我白了他一眼,回到小屋。我的目光在寻找那个女人,却没见她的身影。
“福利”舞曲再次响起。黑。朦胧。人头攒动。男女身影贴在一起。也有趁机揩油的男人,猥琐,可恶。黑,像把这些人都放到一口锅里,在舞曲中炖着他们,蠢蠢欲动了。我仿佛也被那黑暗拽走了,魂儿在那些人体之间飘忽着。用身体去贴近,用鼻子去嗅着。那些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是混沌或者说浑浊的,包围着我,缠绕着我。虽然有化妆品的气味掩盖着,但那也是劣质的化妆品,无法遮挡从那些肉体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儿。我承认,我身体里也有。每个人的眼睛都形同虚设,他们身体里的眼睛都睁开了。“福利”舞曲这个时间,好像只是为了遮蔽视觉感官,但身体的其他感官都醒着。每个人都企图得到他们需要的那部分……我挣扎着,从人群中突围出来。偌大的芳草地舞厅,俨然一座黑暗的陵寝。这么想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出离的元神,又回到我的身体里。
“福利”舞曲结束了,灯亮了。光线打了响指,发出啪的一声,是清脆的,就把舞厅内的黑翻篇了。说是响指,更像是扇了一个耳光,耳光过后,舞厅里变得明亮起来。一阵簌簌的声音。慌乱。一些女人,忙着整理衣服和头发。有女人说,我的发卡找不见了。有丢了纽扣的女人,不声不响,靠边了。可以说,“福利”舞曲这个时间拿捏得正好,在舞者们蠢蠢欲动的时候,戛然而止,好像在告诉他们,灯亮了,差不多,得了,这只是一次预演,不可能真刀真枪的,让你们没羞没臊一会儿,就行了。至于走出这芳草地你们想做什么,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在芳草地只能到此为止。灯亮了,你们要道貌岸然了,正人君子了……
储芸两天没来,我看李一卓有些躁动,目光里闪着火苗。
“女神一号”的出现,让我和李一卓,还有那些舞者眼睛一亮,心潮澎湃了,跃跃欲试了。她三十多岁,短发(像个男孩子),身材匀称,一身白色旗袍,细高跟鞋。她是第一次来芳草地,面孔是陌生的。她进来后,在一个墙角站着,点了支烟。马上就有男人过来邀请她跳舞,她扬了扬手里正在抽的烟,意思是说,正在抽烟呢。她的身边很快苍蝇般嗡嗡,围了一圈男人。他们就像是一群凶猛的野兽看到了猎物似的。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猎物却让他们无从下嘴。李一卓说,这是我来芳草地看到的最好看的女人。应该是“女神一号”。李一卓坐不住了,说,我下去看看。我说,好。
我看见李一卓过去,但“女神一号”没理他,和别的男人跳起来。李一卓在旁边巴望着,像一个馋鬼。有女人邀请李一卓跳,被他拒绝了。我也在注视着她,目光钉在她身上,心漾漾着,直往下沉,但我没有勇气下去和她搭讪。她的那种美感,打动我了。她的舞姿也好,很标准,但她不跳快曲,就是慢三、慢四的。(也不跳“福利”舞曲。这是第二天,我才知道的。)每一个动作都透著桀骜不驯,仿佛在告诉和她跳舞的人,就是跳舞,别想别的。她越是这样,越让人想入非非,欲罢不能。她是有欲望的,但令你看不到一丝淫邪和挑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舞蹈老师,在教每个人跳舞。她那张脸,让我想起在五间房教堂里看到的天使雕像的面孔……
“女神一号”在舞池里,和每一个邀请她的男人跳,但跳过的,就不跳了,每个男人只有一次机会。刚开始,有些男人还不服气,但“女神一号”就是不和一个人跳第二次。也有些女人被“女神一号”吸引,也要和她跳一曲,她说,先紧着在场的男的。以前舞场里常来的几个女的,这次也没嫉妒,没争风吃醋。她们赞叹着“女神一号”跳得确实好,甚至还跟在她旁边学起来,学得笨拙啊,不像“女神一号”那样自如,行云流水。板眼间和音乐是契合的,是准确的,生动的,身体和音乐浑然天成,看不出一点儿明火。那股劲儿都在身体里,令人镇定又迷狂。
“女神一号”跳了两个小时,就不跳了,看上去累了。她歇息了一会儿,解开缠绕在手腕上的手绢,擦了擦脸和白皙的脖颈,走出舞厅。很多男人都跟出去,我也从小屋子下来,看到“女神一号”上了一辆出租车。有男人喊着,明天还来吗?她从车窗伸出头,说,来。那声音里透着男腔。男人们望着“女神一号”坐着出租车,走了。李一卓即使早早下去,也没轮到他和“女神一号”跳,他情绪低落。又和没和“女神一号”跳的男人说,我咋觉得这女的像男人啊!你们跳过的,什么感觉?和“女神一号”跳过的说,是女的,货真价实的,女的,我故意用身体撞了一下她的胸脯,软软的。大伙就笑,都说,还是第一次遇到跳舞这么标准的。大伙纷纷猜疑说,这女的不会是歌舞团什么的吧?来过过跳舞的瘾。大伙议论纷纷,回到舞厅里。
“女神一号”一走,舞场里冷清了很长时间,才变得热闹起来。“女神一号”没走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块磁石,那些男人和女人都像铁渣子似的,被她吸引过去。现在,磁石走了,他们又恢复了他们自己,又开始找各自的舞伴跳起来。舞池内,再次变得喧嚣和热闹,晃动的光柱内,他们是人,和蹦跳惊起的地上的尘埃融在一起。
“女神一号”离开芳草地后,我和李一卓回到小屋内,他一直都没吭声。我安慰他说,明天会轮到你的。他说,我真的被她惊到了,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让舞厅里变得有了秩序,就靠她的自身……那是一种无形的个人魅力。之前,即使有灯光,我也觉得这舞厅是黑的,是夜。现在,她的出现,让我觉得都是白天,她是带着光的,是光,不是光环。之前,那些人总让我觉得是浑浊的,脏的,她的出现,让我觉得她就像是一股清流。他叹息了一声,继续说,其实,我完全可以凭借我看场子的优势,提前和她跳一曲的,但我不能那样做。即使我那样做了,我也会被她瞧不起的。他妈的,真是奇怪了。我想到一个词,高贵,是的,就是这个词儿。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李一卓对一个女人这样评价,看来,他真是动心了。我说,高贵,这个词儿,来形容她是准确的,像一件瓷器。李一卓点了点头说,对,瓷器。你再看那些下面的女人,都像土缸、土陶似的。我说,也不能这么绝对。李一卓说,我就是这么绝对。我没再和他犟,再犟起来,我看李一卓都要生气了。
“女神一号”每天都来,即使不穿旗袍,穿别的也都很得体、精致。她的出现,让舞厅里的男人多了起来。或者说,她在芳草地的出现,已经名声在外了,很多人慕名而来,为了和她跳一支舞。我和李一卓也猜测她为什么这样?还是有人安排的?我们猜不到。傅东山这几天都是来晃一圈,问问情况,就走。那天,他看到“女神一号”,也留下来看了一会儿,但他好像没什么兴趣,喝杯水就走了。我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女神一号”出现的这些天,她从来没有笑过。说冷若冰霜也不对,反正,就是没笑过。她即使不笑,看着也让人心里舒服。李一卓和“女神一号”跳过后,开始对储芸冷落了。储芸并没太在乎,她还是偶尔会和李一卓回家。我曾问李一卓和“女神一号”跳舞的感受,他说,感觉要飞起来了,你已经不是你,你完全被她的气场淹没了,包括你的思维,你完全没有机会去想别的,只是在她的带动下,随着她舞动。即使你是笨拙的,但在她的带动下,你也会变得自如,放松下来。我说,哦。李一卓说,要不,你也去和她跳一曲,感受一下?我说,我不会跳,会让人家瞧不起的。李一卓说,“女神一号”不是那种人,这几天,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有和她跳舞的人,在她眼中,都是平等的。无论身份地位,在她面前,就都是跳舞的。你没看到那个常常来舞厅的瘸子,拄着双拐,一条腿的老康,“女神一号”都没嫌弃他,竟然把着老康的双拐,完成一曲。我看老康跳完后,都感动了,眼睛里泪花闪闪的。他嘴里还嘟囔说,第一次啊,第一次啊!第一次没有人嫌弃我这个瘸子。
李一卓点支烟,说,这几天,我总觉得“女神一号”眼熟,以前在哪儿好像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说,不会吧。
李一卓说,真的。
每天,“女神一号”在芳草地出现的那段时间,是芳草地最热闹的时刻。人满满地拥挤在舞厅内,连门口都是。卖票的林阿姨脸上挂着笑容。有一天,晚上散场后,林阿姨偷偷塞给我和李一卓每人五块钱。她笑着说,这些天,人多,都受累了。我争执着,不要。李一卓帮我拿着了。过后,李一卓说,你真是不懂事儿,给你就拿着。我说,她这是在偷卖票的钱。李一卓说,她不给你,她也偷。你不要,她就会觉得我和她不是一伙人。同流合污,你应该知道这个词吧。我没吭声。李一卓说,这事儿,以后别提了,她给,我们就要,你就当小费了。我说,这要是被老板知道了,还不……李一卓说,你啊!从我来的那天,就没看到过老板,也不知道老板是谁,连我舅都不知道。你啊,别想这些了,想想和“女神一号”去跳一曲吧,哪一天,她不来了的话,你会后悔的。我必须承认,我很想和“女神一号”跳,但我不敢,我自卑。从她出现的那天,我就满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有一天上午来芳草地上班之前,我绕道去了一趟五间房的教堂,看了看那些墙上画着的天使和天使雕像,让我觉得那就是“女神一号”。
一晃儿,我在芳草地打工半个月了。那里确实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我,即使“女神一号”没出现的时候,也是。但我每天从芳草地回家后,还是把第一册《静静的顿河》读完。我看到了一个即将觉醒的葛利高里。这个人物的某些行为和情绪与我这么多年所受的教育是背离的,这让我陷入了矛盾和怀疑的思考之中,但我没人交流和诉说。第一册读完,我没有马上读第二册。没想到,这一放,竟然是十几年过去了。
第八章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心里数着即将开学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在芳草地竟然发生三件事。
第一件事,我妈在地下商场给我买了双鞋,没想到,我穿一天,就开胶了。我妈告诉我在地下商场哪个床子买的,让我拿去换。我只好照办。我在上班前去了地下商场,我遇见了吴婷妮。那鞋就是在她家的鞋摊上买的。我看到吴婷妮瘦了。她看到我还很亲切,问我干什么来了?我说了事情。吴婷妮告诉她家的服务员说,给退了。服务员看了看吴婷妮。吴婷妮说,退钱,没听到吗?我说,不用,给我换一双就行。吴婷妮说,实话和你说吧,这地下商场都是便宜货,鞋子啊,衣服啦,你不能在我们这儿买。你看着是名牌什么的,都是假货。我说,哦。服务员把钱退给我。我说,谢谢。吴婷妮说,我听说最近芳草地来了个“女神一号”,一直想去见识一下,但没时间。我说,是的,那舞跳得真好。吴婷妮说,哦。储芸还和李一卓在一起玩吗?我说,嗯。吴婷妮说,我前些天看到李一卓了,在我朋友的店里文身。我说,这我还真不知道,他也没说。吴婷妮说,要开学了吧?我说,是的,没几天。吴婷妮说,不想上学了吧?心野了吧?我说,还行,是有点儿长草了,但我会很快就把那些草拔掉的。吴婷妮说,那就好。我再次盯着她的那只左眼。吴婷妮笑着,说,看什么看?这是一只假眼。要不要我把它抠出来,给你看看?我说,别,别。我看了看时间,再次谢谢她给我把鞋退了。吴婷妮说,上学后就忙了,如果有时间,欢迎来玩儿。我说,好的。
我从地下商场出来,回到芳草地。
我看到李一卓也来了,他坐在椅子上抽烟。
我说,听说你文身啦?
李一卓说,你咋知道的?
我说,我咋就不能知道?文哪儿了?让我看看。
李一卓说,没什么好看的。
我说,看看嘛,文的什么?
李一卓把衣服脱下来,背对着我,说,看吧。
我看到一个关公活灵活现地在他后背上,手擎着一把大刀。我的手不禁要去触碰。李一卓连忙躲开,说,别碰,還疼呢。我说,这是用针蘸墨水一针针扎上去的吗?李一卓说,差不多。我说,那不得老疼啦!打麻药了吗?李一卓说,我没让打。我说,你牛逼。看着关公真威武。我说,你转过去,我再仔细看看。我的眼睛在他后背上,一点点看着,我看到一处败笔,就是关公握着刀的手没文好,那把刀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我没和李一卓说。他就把衣服穿上了。李一卓说,喜欢的话,你也去文一个。我说,我怕疼。
那天,“女神一号”没来芳草地,舞厅里跳舞的人都很失落。失落过后,他们又开始在舞池内扭动起他们的身体,在缓慢或高亢的音乐声中,把自己忘记了,同时也忘记外面的世界。
第二天,“女神一号”还没来。
李一卓说,看看,人家不来,你没和她跳,后悔了吧?我说,也没什么后悔的。我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后悔的。其实,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有一天,“女神一号”和一个男人跳舞的时候,我从小屋里注视着她,一道光莫名地像从天而降似的,照在她的脖子上。那白皙的脖子上以前都系着条纱巾,今天,没看到。光落在她脖颈上,我看到她嚅动的喉结。我当时灵魂出窍般,惊呆在那里,就像被锤子敲了一下脑袋,怔怔地,一动不动,眼冒金星了。我用手揉了揉眼睛,那光移动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我在等那道光,可是,等了很长时间,那道光都没照在她的脖颈上。我从小屋下去,融入舞池内,我再次看到“女神一号”的那个喉结。我整个人都要瘫软在舞池里,我跌跌撞撞,挤出人群,回到小屋内。李一卓当时不在,我感觉到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小屋,看到李一卓的烟在茶几上,我点了一支。我不愿相信我看到的,我宁愿相信那是我看错了。我宁愿相信她就是她,是我们心里的“女神一号”。
第二件事,“女神一号”死了。那天,舞厅里,人们正在跳舞,突然,有人从外面跑进来,喊叫着,“女神一号”死了。刚开始,人们并没在乎来的人喊什么。在他持续的喊叫声中,有的人听到了。他们停下挪动的脚步。他们在相互传递着“女神一号”死亡的消息。整个舞厅里的人都凝住了。我和李一卓在上面觉得下面情形不对,不会是有逃犯来了吧?我说,我们下去看看,咋都不跳了呢?
我们下去,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一卓揪住来报信的人,问,你咋知道的?报信的人哆哆嗦嗦掏出一张报纸,说,你们看,这……
报纸上说,“女神一号”在前天夜晚,被人用铁丝勒死,抛尸在轧钢厂家属院旁边的臭水沟里,现在寻找线索。
我们站在舞厅里都呆住了。有人开始哭起来,说,那么好的一个人儿,咋就……哭声是传染的。舞厅里哭声一片了。我和李一卓,也不能接受这突然的噩耗。
这时候,整个舞池都是空的。人们站在舞池四边,一道白色的光束,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渐渐变大,呈一个光柱竖立在舞池中间,静止在那里。那些和“女神一号”跳过舞的人,竟然纷纷弯下腰,向着那光柱鞠躬,默哀。我和李一卓也下意识弯腰,默哀了一下。李一卓说,该干嘛干嘛吧,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这舞厅就停业吧。音响师,来个激烈的舞曲,让大家跳起来。我听到那些舞者哽咽的声音。激烈狂暴的舞曲响起,要把整个舞厅都炸开似的。舞者们开始涌进舞池……
第三件事,傍晚的时候,来了几个喝醉的酒鬼,在闹事儿。我和李一卓下去企图把他们劝走的时候,我们打了起来。其中一个酒鬼掏出一把刀子,刺向我,当时,要不是我背着那本《静静的顿河》,那一刀真的就扎到我的肚子里了。李一卓拿出他的砍刀和那三个人大战起来,直到有人报警。李一卓当场砍倒一个。
在派出所里,李一卓把事儿都揽到他身上,没我什么事儿。我是在晚上被放出来的。
我在芳草地打工的生活,提前结束了。因为李一卓被判了刑,我没有拿到一分钱。我总不能去监狱里和李一卓要钱吧。倒是那个售票的林阿姨,偶尔塞给我们一些零钱,加起来,差不多能有二百块。储芸找过我,问了李一卓的情况,我大概说了一下。她让我去找傅东山要钱,但我没去。
我把钱给我妈。我妈说,你自个挣的,自个留着当零花钱吧。其实,我也不想你去打工,但也让你知道一下挣钱的难,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了。我说,嗯。我妈说,你看你,这些天都瘦了,头发也长了,去剪个头,洗个澡,过两天就开学了。
开学后,我开始忙起来,早出晚归的。有时候,晚上回来,赶最后一班车的时候,还能看到芳草地的霓虹灯闪烁着。我在心里抵触看到它。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去坐另一条路线的公交车,为了避开看到芳草地。尽管那条路线的公交车,下车后要走二十分钟才能到家。我在逃避。
这期间,我和储芸去监狱看了一次李一卓。他在监狱里好像混得还不错,没人欺负他。这我就放心了。储芸哭着说,要等他出来。李一卓没说什么。临走的时候,李一卓对我说,我妈来看我,说把我哥的东西收拾了,问我还要不要了?不要就燒了,你去我家看看,有没有你需要的,如果没有,就让我妈都烧了吧。我说,好。我回家后,去了李一卓家,说了这事。他妈指着一个纸箱子,说,都在里面了,你要的话,都拿走。道永,你说,我这辈子啥命啊?男人在矿上死了,两个儿子,一个自杀了,另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抱着那箱子东西说,婶儿,咋样还都得活着啊!我抱着纸箱子回家,把里面的一些书整理着,码在我的小书架上。在其他东西里,我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是李一蒙和另一个男孩的合影,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觉得他还是女儿身好看。望着那张照片,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我把照片藏在一本书里。我想,下次见到李一卓的时候,把照片带给他。
1992年,芳草地舞厅因为电线老化,着了一场大火,没人伤亡。从此,再没开业过,退出了望城的历史舞台。现在,那个地方变成了献血屋。
我考上大学后,再没见到过李一卓,听人说,他出狱后和储芸去了南方。
2020年秋天,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提起《静静的顿河》。之前李一蒙的那套,已经找不到了。我又买了一套,再次从第一册读起,当年的很多记忆又回来了,包括在芳草地舞厅打工的事儿,令我怀念。我越看越激动,都不忍心一下子看完了。我从秋天看到冬天,从树叶落下来开始,到树木被白雪覆盖。我还没看完。偶尔,我会把头从书页上抬起来,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然后,我再低下头,沉浸在那些文字里。是什么那么吸引我?我不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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