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森
路透社刊发题为《回家》的图片报道
这场战役是阿富汗战争的缩影,有三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先进技术装备的效力难以发挥;很多官兵心理上难以承受残酷战争的压力;部队调配效率低下导致战场支援行动滞后。
美国政府宣布,自今年5月1日起从阿富汗撤军,并于“9·11”事件20周年纪念日前完成全部撤军行动。美军在阿富汗长达20年的战争终于画下句点。乔恩·班奈是美军第10山地师军官,在阿富汗作战多年。他指挥过的第10山地师第87团第2营B连3排,绰号“亡命排”,长年驻守阿富汗与巴基斯坦接壤的前哨基地,与塔利班交锋无数次。近日,班奈向美国《陆军》杂志讲述了15年前“亡命排”参与的一场战役,揭示了被美军渲染为“重大胜利”的战役背后隐藏的三个问题。
在阿富汗,战争是具有季节性的。冬季是休养期,而春季的阳光会将战火点燃。
2006年5月的一天,我带着5辆悍马军车和24名士兵出发巡逻。我们计划一路向南,在几个能俯瞰通往巴基斯坦道路的重要位置,傍着山头设立前哨基地。除了我们B连3排,还有一个连的阿富汗国民军配合我们行动,带领他们的是担任教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阿富汗国民军搭乘丰田皮卡,行进在我们前方。车队驶入甘吉赫尔山背面的一个山谷,就像进入一个茶壶的底部,然后慢慢爬坡,再从“壶嘴”驶出去。
突然,前面的一辆悍马军车在我眼前爆炸了,一股橙色的火焰从车子右侧冒出,车子猛地向左歪去。很快,在前面探路的阿富汗国民军士兵跳下丰田皮卡,一边向前冲,一边将枪抵在髋部胡乱射击。鼓点般的机枪声在两侧响起,敌人的机枪手集中火力打击我们车顶炮塔上的射手——他们知道,我们的悍马车相当于移动火力平台,炮塔上的那个士兵操纵着重机枪和榴弹发射器。那是我们作战效果最佳的装备,一旦被他们打掉,我们就几乎没什么抵抗能力了!
需要指出的是,这场战役的地点对我们来说非常糟糕——左侧是数百米高的峭壁,挡住了我们与后方基地之间的通信信号,调频电台派不上用场。我的车上有一部卫星电话,但必须关闭车载电子干扰系统才能使用。那样的话,敌人就可能用手机引爆埋在路边的炸弹,直接把我们送上天。显然,敌人找准了我们先进装备的“痛点”,把这个山谷视为困住我们的绝佳地点。丧失了通信能力,我们无法召集火炮和飞机前来助战。这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的胜算。
不找到对策,我们就会被困死在这里,任由敌人的机枪和火箭弹宰割。情急之下,我推开车门下车,观察四周。一枚火箭弹落在我前方大约5米处,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而来,我感觉脖子后的汗毛和钢盔边缘暴露出来的头发都被烤焦了。就在这时,右侧的某处传来一声独特的枪响,比敌人惯用的AK—47步枪发出的声音更大,是德拉贡诺夫狙击步枪!我低头一看,右腿裤子上出現一个弹孔——敌人的狙击手冲我下手了,子弹擦着我大腿的外侧飞过。说来也怪,正是这一击,打破了我内心的恐惧,我突然想到了办法。
配合我们行动的阿富汗国民军由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指挥,此时他是战场上军衔最高的军官,理应指挥战斗。可是,我见他神情茫然地躲在悍马车里。我冲他喊道:“长官,咱们得把悍马车开到右边的山腰上,这样通信电波才能越过峭壁,呼叫支援!”然而,这个少校一言不发。他那没有焦点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已经失去指挥能力……”这时,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那是少校的助手,一名海军陆战队军士长。我立即命令他挪开丰田皮卡,我把悍马车开上山坡,一把抓过车上的无线电台,向后方基地呼救:“我们遭遇敌人伏击,请求火力支援!”
等待支援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我们找到相对有利的防御地带,迫击炮、榴弹发射器和重机枪都还在。全排人围成一个圈,步兵用M4卡宾枪掩护,迫击炮手粗略瞄准,射出一发炮弹,落在敌方的机枪阵位旁。炮手稍加调整,后续的炮弹落在敌方机枪射手和供弹手之间,我看见两个人的残肢断臂飞了起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山脊上,我们悍马车上的重机枪手立即转动27千克重的重机枪,两手拇指按动蝶形扳机,枪管喷出一股火焰,敌人的身影消失了。我们的榴弹发射器也咆哮起来,有一个敌人躲在松树上,40毫米口径的榴弹直接打中了他。我看到他旋转着飞出松树,树枝和松针四散洒落。
我们竭力抵抗了好一阵,后方的支援火力才开始发挥作用。一批155毫米口径炮弹掠过我们的头顶,在敌方的山脊上炸开。经过我用电台指引和修正,炮击的准确性有所提升,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几乎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
为什么只有火炮支援?飞机呢?武装直升机呢?我正在想着这些问题,忽然间眼前一黑……当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的士兵朝我尖叫:“长官,你被炮弹炸飞了!”头顶上又一声爆炸,这是凌空爆炸的迫击炮弹,专门用于打击我们那些高大的军车。塔利班这种高超的射击技术我过去从没见过。一发炮弹在我们的悍马车上空炸开,炮塔里的重机枪手跌了下来。
士兵扶着我跑回悍马车,我用无线电台呼叫基地,质问为什么只有远程炮火支援,而没有空中支援。此时,5辆悍马车已经被打瘫了3辆。一名轻机枪手的机枪哑火了,他缩在车后座上,眼里充满惧意。我对他说:“别闲着!我需要每一个人、每一支枪!”他凝视着被枪林弹雨席卷的阵地,回答道:“明白,长官!”随后冲出车子,抓起地上一支步枪加入战斗。
对面山脊上,敌人部署了6挺重机枪,还有迫击炮。100多名敌人涌过山脊,摆成钳形,朝我们压过来。大多数敌人端着AK—47自动步枪,还有人手持火箭筒和轻机枪。他们腰上都挂着皮质刀鞘,里面是8英寸长的刀子——他们要过来取我们的首级!
危急时刻,一名班长和他班里的火力组长都受了伤。我带着医护兵从悍马车后冲出去救人。一颗子弹击中我的防弹背心,紧接着,一枚火箭弹在我左侧爆炸,我被掀起来,摔在地上。醒来时,我发现鼻子和耳朵里渗出粉红色的液体,像果冻一样。受伤的火力组长倒在地上喃喃自语;医护兵的脸颊被子弹擦伤,血流满面,无法救助别人;受伤的班长拖着伤腿,向我爬来。
阿富汗国民军被打散了,死的死,跑的跑。我们排只剩下十几个人,弹药也不多了。在谷底,上百名敌人正缓缓接近,发出的喊杀声交汇成可怕的声音洪流。在这节骨眼儿上,一名班长突然站起来,朝山坡下的敌人走去。我的报务员赶紧跳起来,把他拖了回来。我喊了他一声,他毫无反应——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后方基地的大炮射出的一轮炮弹落在山脚下,我看见一发炮弹“蒸发”掉了3名敌人。敌人加快了冲锋的脚步,他们意识到,此刻他们取胜的唯一希望是迅速冲上来,消灭我们。我们的重机枪打光了子弹,机枪手们绝望地拔出9毫米口径手枪,朝蜂拥而来的敌人射击。我心想,该死的空中支援怎么还没到?我们完了!
在这危急关头,北面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连长带着5辆重装悍马车赶来了。紧接着,西北面的一座山丘上冲出200多名阿富汗国民军——后方基地的部队倾巢而出,来增援我们。
与此同时,两架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终于赶到。我连忙用无线电台呼叫,让一架阿帕奇飞向南面,切断敌人的退路;让另一架阿帕奇在低空掩护我们反击。阿帕奇掠过山头,猛地攀升数百英尺,然后俯冲而下,30毫米口径航炮吐出火舌,火箭弹和“地狱火”导弹朝着山下射去。山谷被钢铁和硝烟的风暴席卷。
连长告诉我,后面还有两架A-10攻击机和一架B-1B战略轰炸机。两架阿帕奇转头离开,为A-10腾出战场。绰号“疣猪”的A-10攻击机呼啸着扑来,先用反坦克航炮扫射,随即投下6枚卫星制导炸弹,地面震颤起来,就像发生了地震。
敌方残存的机枪阵地继续朝我们射击,大伙儿纷纷压低身子。我用无线电台朝B-1B轰炸机的机组人员大喊:“把你们带的一切都扔到那座山上!”高空中,B-1B轰炸机打开弹舱,卫星制导炸弹倾泻而下,整个山脊爆炸了。11枚炸弹连续命中,每一枚都落在前一枚的落点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巨人的拳头砸穿地壳,岩石和树木四散飞溅。爆炸声犹如一连串滚雷隆隆地穿过山谷。
我们前后共苦战了近6个小时。第10山地师把这场战役说成是“巨大的胜利”,因为我们最终在目标區域设立了前哨基地。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排因阵亡和重伤减员一半,其中包括两名班长。剩下的人都受了轻伤,无人不挂彩。我们都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如果非要说这是一场胜利的话,那也是接近失败的“胜利”。
编辑:姚志刚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