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那个早晨,一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下了楼走在小区浓荫覆盖鸟语花香的橡胶小道上,心情颇佳。脑子里正在盘算着早点该吃点啥呀,突然接到了有“文化使者”称谓的庞建国先生的电话,没有寒暄,没有问候,话语急速不安:都传陈忠实去世了,是不是真的?你们老陈家的,你应该知道吧?
听得此言心里一震:胡说呢吧?早就闻听先生有病,但也不能说没就没了?善病者不亡,如今这个时代,重疾在身者赖活几十年也是正常的事。但想归想,在他的提示下,我还是迅速打开微信朋友圈,当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都刷屏了时,我知道,陈忠实先生真的离开了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离开了他那魂牵梦萦的白鹿原。其时,白鹿原的樱桃红了……
和同龄人相比,我和陈忠实先生结识算是较早的,那时我还是周至县青春文学社社长兼纯文学刊物《青春》的主编,那时他的《白鹿原》尚未面世。也是因了我们文学社的事,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平生第一次来到建国路71号省作协大院。我是幸运的,当时正好遇见路遥、陈忠实、白描等好几位大家。路遥和白描两位我有印象,当年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在西安市文联刊物《长安》举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时听过他们的文学讲座,也听过贾平凹的课,但这次这群大家里面没有贾平凹。白描走在最前边,陈忠实居中,路遥被远远落在后边。我先和白描先生说了话后,又和陈忠实先生握手,然后紧赶几步紧紧握住路遥的手大声说:“路遥老师,祝贺你获得茅盾文学奖!”路遥也使劲握住我的手,连声回答:“谢谢,谢谢!”那个时间应该是1991年的春天,《平凡的世界》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不久。当时虽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人同为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但路遥因为《平凡的世界》获奖而名声大噪,相对而言,陈忠实和贾平凹便显得要逊色一些。
白描先生当时是陕西省作协书记处书记,《延河》的主编。在简单向他说了我的来由诉求后,白描对陈忠实先生说:忠实,你负责接待一下。忠实先生一口秦腔面带微笑连声回答:好!好!随后带我来到他位于作协大院的工作室。那是一间炮楼状的斗室,空间极小,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单人床。刚一落座我还有点紧张,但在几句交流过后便彻底放松下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邻居大哥一样,满面和善。我向他汇报了我们青春文学社的基本情况,又简单述说了文学刊物《青春》的创办过程。他认真翻阅了之后,夸我们办得好,有品位。最后在我希望能题词鼓励的请求下,略一思忖,铺纸提笔一挥而就:“青春在耕耘中闪光。”其时,路遥刚好也在他门外院子溜达,当我希望路遥也能给我们题词时,忠实先生立即朝外大喊:“路遥,进来一哈!”路遥也是个爽快人,听了我对文学社的介绍后,立即写下了“脚踏实地,目光远大”的题词。当我真诚地夸赞路遥的字潇洒有功力时,他摇摇头说:我的字不行,属于我字体,忠实的字好。一句话说得我和忠实先生哈哈大笑。也是在那一次,当我说还想请贾平凹也题词时,他说好着呢,你去找一哈平凹,你去找一哈平凹。我问他贾平凹去哪找呢?听说他在大车家巷住,具体地址你知道不?先生立即说:“平凹工作在市文联那边,不常来这边,具体地址我还真不知道。”这句话被连续重复了两遍,而且满脸的无辜和歉意,那副表情,就好像怕我不相信他似的。
几十年前的这一个瞬间,永久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而且历久弥新,永难忘怀!
至今清晰记得,当我兴冲冲地带着好几位大家的题词手稿,满载而归回到周至县时,县文联主席张兴海先生一一翻看了之后说:这些题词里,忠实的最好!
时间大概又过了一年吧,那时我已经在陕西日报社工作了,路遥老师已经英年早逝了!还是在作协大院忠实先生那个小工作室,我告诉他我现在已经在报社工作了,闲暇无事来看看先生。那一次我们谈到了周至的女作家唐彩娥,他印象深刻,还问了她些工作生活方面的事。当我无意中问他长篇小说《白鹿原》完成了没有时,他蓦然间表现出异常诧异的表情:咦,你咋知道我写《白鹿原》?你咋知道我写《白鹿原》?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这才说了我不久前在陕西日报文艺部实习时看到的一份内部文艺动态。他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拖着长音噢了一声:我就说么,没给人说过么。
十年磨一剑。长篇小说《白鹿原》终于面世了。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北大街新闻出版局楼下的新华书店,陈忠实正在做《白鹿原》的签名售书活动。数百人等候的队伍沿着北大街人行道往北门方向排列着,犹如长蛇阵般蜿蜒了很长很长。为了感受一下现场气氛,我也手拿一本《白鹿原》老老实实地排列其中,一步一挪地慢慢向先生靠近。好不容易快到跟前时,我能看到他一直低垂头颅,机械地写下一个又一个他的名字,每个热心读者都是签了陈忠实这三个字。因为同一时间写得过多的缘故,我能看出来陈忠实这三个字明顯写得有些生硬。当终于轮到我时,我把书和名片同时放在他面前。看到我的名片,尤其是知道了我也在排队时,他略一抬头面带微笑似有歉意:噢,是你,报社的。然后立即写下了“陈月浩先生指正”的字样,字迹又恢复到了往日正常的功力,线条流畅而洒脱。
拿到签名之后,我没有走开,一直站在他的身边,看着长龙慢慢消失了,几个人才往北走去,去一家面馆用餐。路上,一个熟人说:老陈是一脸的黄土地。陈忠实坦然回复:本人形象确实不佳!
1994年的冬天,西安大雪纷飞。我作为陕西日报社主办的《劳动周报》“创造”副刊编辑,去找陈忠实,让他给我们题词,以纪念《劳动周报》创刊十五周年。他提笔写了“劳工圣神”,还随文附写了一段为社会最底层的劳工鼓与呼的文字,满纸的悲怜情怀。我能感觉到,虽然已经是陕西省作协主席好几年了,但他当时的心情很沉重,以前脸上常常浮现出的爽朗的大笑看不到了。
告别了陈忠实,我又来到省委家属院雍村省文联主席、老作家李若冰家里,李主席看了忠实先生的题词后,虽然是面带微笑,却是明显的诘问:他这个题词,行吗?能在报上公开发表吗?
随后好几年里,在一些会议上,在一些采风活动中,我还常常见到忠实先生,但大多是沉默寡言。有人要他电话,也很干脆就留下,末了再加一句:到作家协会来!
这个时间,他已经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了……
有一年,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在西安北郊的东晋桃园举办颁奖大会。全国名家齐聚一堂,气氛热烈,我在会场前排显眼位置,又看到了陈忠实先生。当时来了很多大家名流,有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会长周明,有中国诗歌学会会长雷抒雁,有陕西作协主席贾平凹等等,大家都发言了,陈忠实先生依然没有动静,当主持人最后点名请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讲话时,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领导不让我多说话……”
此言一出,会场哗然。
2015年的夏天,我的散文集《月下未央》编辑完毕,我想请他给我题写书名,就给他发了个短信,他的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说他今天就写好,然后让我去省作协办公室找他的司机杨毅拿。随后杨毅给我打了电话,说让我去作协值班室取,他有事就不等我了。我拿到先生装在白鹿书院大信封里的题词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洗漱,电话响了,显示是陈忠实,我便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我还没给先生电话汇报呢,反倒让先生牵挂了!他问我题词拿到了么,我说拿到了,写得很好,我很喜欢,非常感谢,并说有机会去看他。他问我是不是从杨毅手上拿的,我说他有事放在值班室了。听我说完,先生略微不满地说,噢,他给你放哇咧!没事,你先出书,不用来看我,最近身体不舒服,天热牙疼。
陈忠实先生题写的《月下未央》为我的散文集增色不少。他并没有像有些名家给文化人题词一样,用巴掌大的纸片,而是正儿八经地写在了很大的一张宣纸上,而他并未因此抽过我的一根雪茄,喝过一杯热茶。先生的这幅书法作品,将成为我此生永久收藏的最为贵重的物品。
斯人已去,风范永存。
忠实先生,永远怀念你……
——选自《秦事》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