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烁
一个45岁的中年人混进了成员平均年龄为十四五岁的QQ群。
通常在晚上11点,这些群会活跃起来,中年人徐世海紧盯着屏幕上的每一条消息。
年轻人会吐槽学校;聊华晨宇的歌时,他一首都没听过,插不上话。有人喊他“上两把游戏”,他回复“上不了,家长管得严”,其实是不会打。他担心老“潜水”会被群友遗忘,就总发10元、20元的群红包。
只有一类发言能真正触发徐世海的行动,比如“想死”。他会马上向发言者发出好友申请,并将其设为“特别关注”,开始私聊。
有一次,他看见有人在QQ群发了这种话,几十条怂恿和鼓励的信息随即冒了出来。徐世海模仿青春期少年的语气发言:“你真傻,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快乐地玩耍更有意义吗?自杀就是胆小鬼,最后只能下地狱!”结果他被移出QQ群。
徐世海曾被同一个群“踢”过6次。为了再进群,他申请了多个QQ号,有时还借号,再找人将自己拉入群。他还被当成过骗子。
在群里,他努力伪装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他看年轻人发的微信朋友圈,学网络用语,发言时“战术性”地加上粗话。他阅读研究青少年心理的书籍;为了跟上年轻人的最新潮流,家附近的中学放学时,他就去学校大门口蹲着,听学生们聊天。
群聊热闹的时候,年轻人熬夜,他也不睡觉。一看见有年轻人发“轻生”的言论,不管这些言论发泄情绪的成分有多大,他都会启动“救人”模式。在现实中,徐世海做装修工程,是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队员,也是一位父亲。
有天深夜,一个男孩在QQ群里发了一句“再见”,就爬上宿舍楼的楼顶。徐世海陪他聊了5个小时。凌晨4点,男孩对他说,学校要出早操了,“放心,我已经想开了”。
2020年5月12日,徐世海17岁的大儿子徐浩宇自杀了。就在前一天,徐世海还跟救援队去打捞落水老人。晚上回家,看见两个儿子正在玩游戏,一切如常。他记得徐浩宇给自己倒了茶,洗完衣服又拖了地。第二天早晨,他被敲门声叫醒,小区保安问:“有个孩子从顶楼跳下来了,是不是你家的孩子?”
如今,在很多亲戚朋友的记忆里,徐浩宇还是阳光开朗的形象。他身高186厘米,皮肤白皙,样貌帅气。
徐浩宇喜欢美术,他画抗疫的护士,也动手给朋友制作礼物。生前,他已经想好了未来要学服装设计或做自媒体。他爱和家人开玩笑。认识他们一家的人说,他们家里挺有“烟火气”。
徐世海回忆,翻遍儿子的遗物,也没找到他轻生的原因。那段时间,徐世海“整个人活得像悬浮的空气”。他登陆儿子的QQ号,进入儿子常去的聊天群。
那是一个他不曾了解的世界——根据他的观察,即使在一些以游戏、动漫为话题的青少年网络社交群里,也有人发和“死亡”相关的话题。包括儿子在内,不少人都看过被文旅部列入网络动漫黑名单的“暗黑漫画”。
徐世海拜托儿子的朋友、自己认识的年轻人,把他拉进类似的群里。他也进过“约死群”。
徐世海记得,有学生在群里说,想掐死某人。有人称“真的活得够够的”,群友给他详细介绍自杀的方法。有孩子说完“我走了”,又问“你们来不来”。
徐世海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在哪一刻做了那个决定。
在群里“潜伏”越久,他越觉得后怕。一些人会公开传递这样的思想——别指望父母、老师能帮你做什么,想改写人生,只有让生命重来。这些话使得本就情绪低落的年轻人更加绝望。
他认为,这些隐秘的角落就像“黑洞”,年轻人涉世不深,很容易被裹挟进去。
在徐世海的日常生活中,说不准何时,年轻人就会发来消息。他从不关机,始终开着响铃提醒。
即使他正开车,信息来了,他也会靠边停车,熄火后专心陪着年轻人聊天。好几次,他在驾驶座上从天黑坐到天亮。有时他睡着了,手机响了,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在黑暗中回复消息。
有时候,他费了半天劲,让那些孩子“想通了一点儿”,没多久,对方的情绪又不好了。他把手机一扔,叹口气,又抓起来接着聊。
“他們压抑太久了,”徐世海说,“就像一个汽油桶,早已积满了油,一个火星就能把它引爆。”
不止一个年轻人对徐世海说过,日常的烦恼几乎没有出口。一个18岁的男生告诉徐世海,自己不开心,但很少向人袒露心迹,父母觉得他衣食无忧,认定他无病呻吟,老师也常责备他。他开始自我怀疑,越来越敏感。在半年的时间里,他不断地找徐世海倾诉,有时会聊到凌晨2点,3小时后又发来消息。
和这些年轻人聊天时,徐世海觉得和去世的儿子更近了。根据他的体会,自己接触过的说“不想活”的青少年,绝大多数都善良、懂事。在他们身上,他找到了儿子的影子——从小被身边人称赞“省心”,习惯把压力埋在心底,对家长报喜不报忧。
“不管遇到什么事,不方便跟家人说的都可以和我聊。”徐世海总是对年轻人说这句话。
他观察过一些家庭,父母自认为成了孩子的朋友,但孩子并不认可。聊天时,徐世海从不反驳年轻人的意见,他会顺着对方说,给他们发段子,帮他们出招解压,比如“把讨厌的人画成乌龟”。
有人笑他聊天时“土”,他也自嘲,“我这算小偏方”。对话的人回他“哈哈哈哈”,他很高兴,觉得成功了。
他还经常做“夹在中间”的调和者。一位单亲妈妈找到他,说14岁的儿子留下遗书,一心想自杀。孩子见到徐世海,第一句话是,“谁劝也没用”。
徐世海跟他单独聊天。最终,还是男孩红着眼睛先开口了。他和母亲、弟弟一起生活,在他看来,母亲过于追求完美,总批评他。他给弟弟做饭,做得不好被埋怨,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他想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在网上找工作,因为未到法定劳动年龄,被用工方拒绝。
那天,这一大一小聊了五六个小时。离开前,男孩主动加上了徐世海的微信,后来也常找他聊天,放弃了中断学业的念头。
他见过有的家长不拿孩子的痛苦当回事,还指责孩子不懂事。当事人轻松聊起这些话题,徐世海则听得心情沉重。
日常生活中,他粗线条,老忘事儿,留着接近光头的“圆寸”,总被人调侃“一套衣服穿一季”。但对年轻人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他都格外敏感。
和孩子们聊得深入了,他会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发去徐浩宇生前的照片,感叹“其实对父母来说,没什么比你们活着更重要了”。
徐世海曾在群里遇到过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互称兄弟,在群里攻击人、骂脏话,说不想活了。徐世海刚劝两句,人家就让他闭嘴,他打不开局面。最后,两个人说“再见了”,再没回复他。
第二天,徐世海听群里的人说,两个少年已经离世。有群友在这条消息下点“赞”,他则痛哭起来。
然而受挫并不能让他死心。
徐世海算过,自己试图“救”过的年轻人有几十个。有的生活在河南,有的在云南、贵州。他们后来工作了,当警察的、做生意的、开工厂的、送外卖的都有,还有人是“斜杠青年”,同时忙活好几份事业。
迈过人生的难关后,一些年轻人还会找他。一个短发的女生性格爽朗,她告诉徐世海,“以后可以把我当半个儿子”。
也有人最终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徐世海理解,生活重新开始了,忘掉过去挺好的。
每过一两个月,他就会去儿子的坟前,摆上儿子生前爱吃的鸡腿、爱喝的饮料。他会对儿子念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孩子。他想,如果当初有人拉儿子一把,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徐浩宇去世后,徐世海的主要精力都用来陪家人。他最关注的是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一旦发现“看起来有问题”的QQ群,他就抄下群号,发给身边的家长一起举报。三四个月里,他举报的30多个群先后被处理。
他常和朋友交流与年轻人沟通的心得。他的一些朋友说,受他影响,自己也不再执着于孩子的学习成绩,会给孩子做好吃的,也会带孩子看电影放松。
如今谈起去世的儿子,徐世海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时背过身去擦眼泪。他常备速效救心丸,防备想儿子想得太伤心。走在路上,看到和儿子相似的背影,他常常忍不住上前拉住对方,问一句“吃饭了没”。
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依然选择在网上讲出丧子的故事,“让别的家庭参考,不要发生这样的悲剧”。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他擔心“小偏方”不受认可,“毕竟,很多孩子出了问题,家长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又一次陷入对儿子的想念时,他会翻出年轻人发来的信息,给自己打气。一个男孩拿第一笔工资给徐世海买了礼物。一个曾请他雇人袭击父母的少年,平稳地度过了青春期,现在向他咨询该给父母买点儿什么。
让徐世海最难忘的是,有年轻人说,自己也想有个他这样的爸爸。不止一个年轻人和他提过:“以后能不能叫你爸爸?”他全都拒绝了。
“无论如何,每个孩子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别人无法取代。”徐世海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徐浩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