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善:做一棵树,站成永恒

2021-10-28 12:55王奔任红禧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21年8期
关键词:栽树种树林地

王奔 任红禧

风吹林海,泛起阵阵松涛。

要出远门了,64岁的张英善又骑着摩托上了山。每次远行前,他都要去自己新栽的林子里转转才放心;而这一次,他要去北京接受“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表彰。

张英善说,过去40年里,他其实只做了一件“小事儿”——种树。他陪着树一天天长大,树也陪着他一天天老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密密叠叠的枝叶,打在松树坚实的躯干上,也照亮了张英善和木头一样颜色的脸庞。他用那双半截老松木似的大手抚摸着粗壮的落叶松,就像老父亲满怀欣慰地拍着儿子的肩膀。那一刻,他微驼的身躯挺拔起来,仿佛与这片林海融为了一体。

改革的冲劲儿

——“栽不活树,算什么林业工人!”

张英善的故事,要从40多年前讲起。

满载木材、“喘着粗气”的森林小火车穿行于林海,曾是小兴安岭司空见惯的景象。1975年,张英善接过父亲的班,伴着轰鸣的油锯和悠长的伐木号子,成为第二代伐木工人。但是,他伐木的劲头儿似乎并不高。

“这么伐下去,用不了多久,就砍成荒山秃岭了。”眼看着上百年树龄的红松绝迹,甚至有些小树也未能幸免,张英善“瞅着都心疼”。但是,他这种想法与当时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青山常在,永续利用。”当年周恩来总理的这句话,一下子坚定了他保护生态的信念。

20世纪80年代前后,伊春红松资源从开发初期的108万公顷,下降到不足5万公顷。面对资源危机、经济危困,伊春开始转为采育兼顾。然而,起初种树的成活率并不高。

“一年青,二年黄,三年見阎王。”这是当时林区关于造林成活率的顺口溜。

有人认为,这是技术问题;可张英善明白,这是机制问题。当时,张英善所在的经营所实行“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职工责任心不强,不少人磨洋工、糊弄事儿,种树时简单挖个坑,把树苗一埋,不管死活。

“栽不活树,算什么林业工人!”树苗不活,张英善的心在滴血。

当时,农村已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给了张英善极大启发。1981年4月,他向上级提出经营性承包造林的想法,即个人承包地块造林,三年后视成活情况给付工资并回收林地。

在改革的风口,这项提议很快被采纳。然而,这样的举措无疑触碰了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人抵触这项改革。面对阻力,张英善第一个签下责任状,并一口气签了4公顷山地的承包合同。20多岁的张英善,成了伊春承包育林“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可是,4公顷林地需要栽植1.5万棵树苗,按当时的速度,每人一天栽400棵苗,4公顷林地就得干40天,可春季造林的最佳时间仅有20天。

为了抢时间,每天凌晨两三点,张英善就上了山。他猫着腰,一手握镐头、一手拿树苗,挖坑、捋须、栽种、培土、踩实,不到一分钟就能种一棵树。一天下来,竟能种1000多棵。

当然,张英善并非蛮干。他承包的一块林地呈45度角,水土流失严重,此前林场6次造林都没成功。他反复琢磨,尝试挖类似簸箕状的坑——雨水可以从高处淌进坑里,树苗就能得到充足的水分。

最终,1.5万棵树苗,15天竟然全栽完了。经验收,成活率达98%,引得林业局的领导领着各林场所的人前来“围观”。

“唱高调,爱显摆!”“还不是为了挣钱嘛!”有人说起了风凉话。

“栽活一棵树,只挣一厘钱。一天干14个小时,也就挣1块钱。要真为挣钱,干点儿啥不好,非遭这罪!”显然,张英善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更多的树成活。

种树的“疯”劲儿

——“达不到标准,谁也不好使!”

见过张英善的人,都会被他那双奇特的大手所吸引——硕大、粗犷,掌面纹路沟壑纵横,皲裂得如老树皮一般。

早在20世纪80年代,这双大手给了作家姜孟之灵感,写成了文学作品《一双手》。对于这双手,文中这样描述道:“手指特别粗大肥圆,一只手指就像一根三节老甘蔗。”

种树,是手上的活。每栽一棵苗,手得往土里插三四次。张英善一天种1000多棵树,手就要往土里插三四千次。他本可以戴手套,但是为了不窝根,他每次都用裸手把苗送进土里。松树苗枝多、叶硬,总扎得他满手是伤。时间长了,他的手粗糙开裂,疼得钻心。

为了止疼,张英善尝试缠胶布、擦手油,但不顶用。最后,他用棉线一圈圈把关节紧紧勒住,满手缠的全是线。至今也不知道是感染了细菌,还是扎到了带毒的刺,他左手拇指的指甲莫名地脱落了,再也没长出来。

1984年,张英善响应国家号召,开办了乌马河林业局第一个家庭经营性林场。此后10年间,他累计承包300公顷造林地。他把路近、土质好的林地都留给别人,主动选择了路最远、坡最陡、土壤最差的山头。

每天早上天不亮,张英善便背着树苗上山。一捆树苗一百棵,连泥带水有一两百斤重,把他的肩膀勒出两道血印子。一天下来,他浑身浸满汗水、裤子沾满露水、鞋里灌满泥水,“衣服就没干过”。

夏天,山里蚊虫多得“糊脸”,张英善只能走着吃饭;秋冬季不能生火,几个凉馒头、一捧河沟水,就是他一天的饭。

因为成天钻林子,闷头栽树如痴如醉,张英善被工友戏称为“不觉累的机器人”,还得了个“张山疯”的绰号。

每天早上,妻子燕玉平比张英善晚一小时左右上山,她要收拾好家务、做好饭再出发。上山栽树的苦,燕玉平能忍受,可突如其来的危险却让她害怕。

有一年刚开春,燕玉平和平常一样收拾完家务出了门,上山没多久,一头“黑瞎子”闯进她的视野。好在这头黑熊只是路过,并没有攻击她。

等找到张英善,燕玉平委屈的泪水决堤而来:“跟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要不是搞承包,大家一起上山,能有危险吗?就算单干,要不挑这么偏的地方,能有危险吗?就算地方偏,你要是晚走会儿,跟我一起出门,能有危险吗……”

这些年,他们被蛇咬过,被野猪瞄上过,张英善觉得对不起妻子,可又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搂着她,抱头哭在了一起……

为了种树,“张山疯”有时真的“六亲不认”。有一年,张英善和妻子忙不过来,便请弟弟和妻子的妹妹帮忙。可刚干了两天,张英善发现,弟弟和妻妹种的树有一半没达到标准,他当场发了脾气——“返工”!

“二姐夫,你是不是也太较真了?好心帮你栽树,你还让返工!”小姨子满腹委屈。

张英善却一脸严肃:“达不到标准,谁也不好使!”

“他就是这么个人,能咋办?”燕玉平想起多年前承包的一块林地,全是草甸子,没人愿意包。张英善包了20公顷,陆续栽了6万多棵树。如今,燕玉平每次路过那里,看着郁郁葱葱的林子,觉得“一切都值了”。

坚守的韧劲儿

——“树在就等于我在,永久在。”

“倔”了一辈子,张英善唯独在提起儿子时松了口——儿子初中辍学,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

“我们成天在山上造林,儿子就像没爹没妈的孩子,脖子上挂把钥匙到处晃。”张英善内疚地说。

儿子8岁那年的春天,在放学路上被一辆运材汽车撞倒,造成锁骨骨折,可司机只带孩子到卫生所简单包扎了一下。

当时,张英善夫妇正忙着造林,听到儿子受伤的消息,大脑一片空白。可如果误了栽种时间,满地树苗全都得蔫死,张英善急得搓着大手在原地打转儿。

“孩子是小伤,栽树是大事!”他最终决定,让妻子回去照看,自己继续栽树。

等燕玉平赶回家时,只见儿子缠着纱布,独自坐在冰冷的平房里,两趟眼泪都快冻住了……

有人说,张英善的心真硬,“宁舍孩子不舍树”。但面对两难选择,苦都在他自己心里。不过,为了树,他确实什么都豁得出去。

草多的林地,老鼠就多,红松树苗香味浓郁、汁液甜美,是老鼠的“美食”。1983年7月,天气干旱,鼠害严重,白天栽完树,晚上就被老鼠啃了。

为了治鼠患,张英善买来灭鼠丸撒在林子里,可鼠药一沾湿气,就成了粉状,老鼠不爱吃。思来想去,张英善回家炒熟半斤豆油,然后浇在灭鼠丸上,既防水,又增香,果然药到鼠除。

可是,当时实行供给制,半斤豆油是全家人一个月的用量,张英善这一折腾,让本就见不到荤腥的饭菜里又没了油水。

有一年开春,张英善的小腿被汽车轮子碾起的一根小径木打折了,送到医院一检查,小腿骨裂了一拃长。“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夫给他打上夹板,让他静养。

在种树的当头,张英善哪里待得住,不到一周,就让妻子用板车拉他到山下,然后自己拄着镐头上了山……

2006年,张英善已栽下近百万棵树,平均胸径达12厘米。同年,伊春进行林权制度改革,张英善将自己承包造林的300公顷林地无偿交给了乌马河林业局。有人粗略地算过,张英善当年种下的百万棵树,可为国家创造收益近3000万元。

但张英善却说:“树比钱更有价值。”

2011年,张英善退休了。尽管他在城区买了楼房,但为了“守绿”,仍和老伴儿住在山里低矮阴冷的小房子里,缺水无电,连个旱厕都没有。

退休10年间,张英善又栽了8万多棵树,光买树苗就花了1.5萬余元。

一个人,一座山,一辈子。张英善用一双大手托起一片林海,而无数大树也像一双双大手,牢牢攥住了一方水土。

生于林,长于林,献于林。张英善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树在就等于我在,永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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