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战与情

2021-10-27 01:13颜敏
博览群书 2021年10期
关键词:诗经

颜敏

诚如《左传》所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自从有了私有制、建立了国家,战争就伴随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中华民族在发祥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在朝代更迭、抵御侵略之际,经历过无数次战争,对战争有着深刻而沉重的记忆。

许慎《说文解字》借楚庄王的话解释“武”的字义:“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止暴制乱,止戈为武,这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对战争的明确诠释。爱好和平,慎重用兵,为守护和平而战,为保家卫国而战,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这些理念已积淀在中华民族悠久绵长的血脉中,并以诗歌形式传达出来。本栏目推出的四篇文章,通过品读中国古代诗歌,了解《诗经》时代的家国情怀,汉末诗人的平乱渴望,南朝诗人的功业期盼,唐代诗人的卫国志向。让我们在阅读中领会古人面对战争的心灵世界,珍惜和平生活,守护和谐家园。

——龙文玲(广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家国情怀是支撑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重要精神文化力量。从“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到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迈宣言,再到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倡议,往圣前贤谱写了无数保家卫国的壮丽诗篇,浸润在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里。在中华民族崛起的历史进程中,无数仁人志士本着对家园故土的无比珍视,对国家和平的深切企望,背井离乡、远赴征途。这种文化基因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诗经》的战争描写和征人思妇的情感表达中。

靖乱建周的雄壮颂歌

商末,纣王无道,民众饱受乱离之苦。在周文王、周武王的带领下,将士们将个人的情感、生命安全抛诸脑后,加入伐商除暴的行列,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新的家国。《诗经》即以诗歌形式热情歌颂了周民族靖乱建周的功绩。

《大雅·皇矣》记述了周文王讨伐密国、崇国之事。诗中,将士们深知此战是为伐商建周积蓄实力,清除障碍,所以,面对“崇墉言言”“崇墉仡仡”,([唐]孔颖达等《毛诗正义》,中华书局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1980年版。本文引《诗经》皆出此书。)即崇国的高城深堑、铜墙铁壁,他们勇敢无畏,“临冲闲闲”“临冲茀茀”,有条不紊地驾着临车、冲车,“是伐是肆”“是绝是忽”,以锐不可当的气势突破敌国防守,获得了“四方以无侮”“四方以无拂”的胜利成果,免去了伐商的后顾之忧。

《大雅·大明》共八章,是周朝的开国史诗,其中记录了武王伐纣之事。首章“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指出纣王失道,百姓疾怨,教令不行,四方叛之,亟待有德的明君匡扶政教。第二至六章,记述王季、太任和文王、太姒的婚配及品行。王季、太任夫妇二人“维德之行”,夙夜相警戒,行事皆以“德”为准则。王季之子文王“厥德不回,以受方国”,不违正道,使得四方之国皆来归有周。文王又得配“天作之合”的太姒,她是“大邦有子,伣天之妹”“缵女维莘”“长子维行”,是莘国国君淑静、美丽如神女的长女。这四章浓墨重彩,极尽敷陈,意在申明有周世代敬德,足以保民,因此为天命所佑护,为武王“燮伐大商”奠定了坚实基础。而周王朝的建立及强大,所凭借的不仅是君主的明德,更是战士们的冲锋陷阵、令行禁止。诗歌最后二章即着力描述将士们同心同德、攻克殷都的牧野之战: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这两章,“殷商之旅,其会如林”,形象描写殷商阵营:各路军队会集,人员众多密如森林,突出了殷商军事力量的強大与此战形势之严峻。“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则画面一转,热情描写周军雄风:宽阔的牧野战地上,周军檀木兵车明亮辉耀,战马强健有力,借军车战马衬托周军将士的飒爽英姿、斗志昂扬。“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将武王太师尚父比作老鹰高飞般迅猛,写出了尚父的勇敢刚毅、运筹帷幄。“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凉,辅佐;肆,迅疾。进一步叙述武王在尚父辅佐下,果断迅速攻克殷商军队,使天下获得清明。全诗就在对推翻殷纣王虐政、开辟新的清明社会的讴歌中戛然而止。

保家卫国的壮美旋律

国家边境安全,关乎万家安宁。《小雅·采芑》《出车》《六月》《大雅·江汉》《常武》五首诗歌,即展现了宣王中兴时期将士们戎马倥偬,向北抵御玁狁侵扰、向南平定淮夷反叛的保家卫国的历史画卷。

《小雅·六月》是一首赞美尹吉甫领军北伐玁狁、安国定邦的诗歌,全诗共六章。首章云:“玁狁孔炽,我是用急。”郑玄笺云:“记‘六月者,盛夏出兵,明其急也。”([汉]郑玄《毛诗传笺》)说明玁狁犯境常在秋冬,而今却在六月农忙之时,令人猝不及防。这两句不仅为全诗营造了紧张的气氛,而且说明尹吉甫北伐是为抵御玁狁侵扰,其正义性不言而喻。第二至五章,描述了将士们出师、行师、战斗的盛大场景,一气呵成: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薄伐玁狁,以奏肤公。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第二、三章言战马齐壮、操练有度,将士们戎服已备、整装待发,迅速奔赴战场,展现了周人慷慨激昂的精神风貌。第四、五章描述两军交战。先言玁狁恣意妄为,占领焦获,侵犯镐地、朔方,逼近泾水的北面,战事紧迫。继而描述战场艰险,而周军旗帜依然醒目鲜艳,白帛为底,鸟隼为纹,彰显了周军面对强敌仍沉着应战、游刃有余的状态。在尹吉甫的带领下,将领们身先士卒,戎车十乘为前锋,率先冲破敌方阵行,继而全军上下勠力同心,稳步、有序地推进战线,击退玁狁,捍卫了周朝领土。末章“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敷陈大军凯旋燕饮,将士们与张仲等贤人畅饮美酒,共品佳肴,共享胜利的喜悦。

《大雅·常武》赞美宣王平定徐国叛乱。首二章记述宣王命南仲、皇父整齐六军,修治甲兵,“既敬既戒,惠此南国”,强调平定叛乱以惠泽南国百姓的目的。三、四、五章集中铺写了王师声势浩大,威慑、劝降叛军的过程:

赫赫业业,有严天子。

王舒保作,匪绍匪游。

徐方绎骚,震惊徐方。

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

进厥虎臣,阚如虓虎。

铺敦淮濆,仍执丑虏。

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

如江如汉,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绵绵翼翼。

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第三章言王师行军的盛况:王师赫赫然而盛,业业然而动,似天子亲临般威武,日行三十里,不急不缓,胜券在握。其声势有如雷霆轰鸣,令徐方闻之震惊、骚乱不安。第四章记述两军对阵:王师行至淮水,临阵将战。军队奋力展示其威武,状如天之震雷,声如勃然大怒。战斗时,虎将雄兵奋勇进攻,吼声如怒虎,虏获大批敌人,占据淮水并以之作为王师驻扎地。第五章铺叙周朝军队的军容:王师的行动迅疾如飞鸟,凶猛如鹰隼。兵众如江汉之水浩浩荡荡,退守坚稳如山,不可动摇,进攻如川,征讨徐国气势滔滔,其实力、计谋皆深不可测。辞句间洋溢着对军力强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自豪。末章称颂“四方既平,徐方来庭”的天子功绩。

怀归思亲的和平期盼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汉]班固《汉书》卷九《元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版)但在国难当头之时,中华先民还是强忍对家园、亲人的不舍,踏上征途。《诗经》中就有不少抒写征人思妇万般情感的优秀诗篇。

有的反映了思妇的心绪。如《秦风·小戎》: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

骐骝是中,騧骊是骖。

龙盾之合,鋈以觼軜。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俴驷孔群,厹矛鋈錞。

蒙伐有苑,虎韔镂膺。

交韔二弓,竹闭绲縢。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诗歌共三章,每章十句。每章前六句极力铺陈秦军装备精良,有力烘托出秦军出征时的雄壮军威。首章夸兵车之善:兵车用五条皮带绑扎,轻巧稳固,装饰考究,并以骐、馵良马为驱。而“驾我骐馵”,则引出次章战马之善:四匹高大雄壮的公马并驾齐驱,六辔御之,还有龙纹盾牌保护车马。“龙盾之合”一句,又牵出末章兵器之善:有精良的马甲,尖锐的三棱矛,精美的盾牌,放置着强弩的弓袋。而末章首句“俴驷孔群”,又与次章的战马描写相呼应,极具章法错综之妙。这些描写,一方面表现出女主人公对军备的熟悉,颇有一种“车马兵甲备具如是,以此伐戎,何有不克”的豪气,另一方面委婉透露出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思念,没有对丈夫出征情景的反复回忆,又何来如此细致的描绘。言在此而意在彼,含蕴深远。《毛诗序》“《小戎》……备其兵甲,以讨西戎。西戎方强,而征伐不休,国人则矜其车甲,妇人能闵其君子焉”,评论的正是这部分内容。诗歌每章后四句,以复沓章法直接抒写女主人公深切思念:首章为身处战场的丈夫忧思心乱;次章殷勤询问归期;末章自陈昼夜思念丈夫的情状。这里,“言念君子”构成了诗歌的主旋律,思妇对征人的思念情感,亦在反复吟唱不断增强。战事早日结束,丈夫早日还家,是这首诗女主人公的渴盼,也是《诗经》时代众多闺中思妇的共同心愿。

有的表达了从军将士的万般情感。如《小雅·采薇》借一位士卒返乡途中的所想所思,抒写了《诗经》时代将士们既爱国又恋家的感人情怀。诗歌前三章第三句,皆为“曰归曰归”,一唱三叹,极言思乡之情。“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忧心烈烈”,“忧心孔疚”等句,陈说战事紧迫,征夫无法与家人通信,忧心如焚。尽管如此,“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诗人认识到只有驱逐玁狁,才能获得安定的家庭生活,故而義无反顾投入战斗。顺接这一情感,四、五章转向对战斗生涯的描写,通过夸赞将帅战车之美,驾车的军马高大雄壮,烘托士气之高昂。其中的“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驾彼四牡,四牡骙骙”,洋溢着乐观和必胜的自信。而“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岂不日戒,玁狁孔棘”,用语虽简,但高度概括了战争的激烈,战斗的频繁,亦写出了将士们抵御侵略的意志之顽强。而支撑着这意志的正是他们保家卫国的责任感和击退外虏、早日还家的渴望。末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历来为人称道。短短十六字,充满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悲怆感。阴雨霏霏、大雪纷纷之时,战争终于结束,征夫得以踏上归途。“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饥渴交加的归途中,诗人心中无限凄怆哀伤,其背后是对战争的反思、生命的尊重和对永久和平的无尽期盼。

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曾说:“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杨伯峻《春秋左氏传注·宣公十二年》,中华书局2008年版)这句话可视为中华民族对战争意义的深刻诠释:战争的真正目的是攘除暴虐,安定国家,使人民获得安宁生活。正因秉持这样的理念,从《诗经》时代起,在家国危难之际,无论是手握兵权将帅,还是寂寂无闻的士卒,抑或留守后方的老弱妇孺,都会尽其所能为保家卫国、守护和平而战。这种家国情怀,形于歌咏,至今动人心弦,激人奋进。

(作者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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