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试卷里的少年

芈姑娘

那时，我刚刚转来这所高中，还只是和同学们打了几个照面，张三李四都没分清楚，就碰上了第一次月考。

我原来所在的学校早已结束了选科，而这所学校却还坚持着九科并行。作为全理班学生的我，面对一张几乎完全陌生的历史试卷，只能咬着笔杆一筹莫展。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穿着校服和白衬衫的少年，其他考生都在争分夺秒地创造“新时代狂草”，只有他写得不紧不慢、端端正正。我忍不住探了探头，想看看准考证上他的名字，不料却对上了他严肃的眸光。我不由得一怂，只得乖乖退回视线，转向难嚼的历史试题。

少年的眼神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虽然透着警惕，还有那么一点点凶，但确实是干干净净的，如同清澈的月光。可那又不似月光般温柔，我想那大概是冬夜里被凝固了的辉光吧，埋在层层寒冰下的湖底，不知何时春意才能将它化开。

冰封的辉光也有如释重负的时候。看着他考完试一下子瘫在椅背上的姿势，我忍不住打趣：“喂，如果你能参加奥运会的话，会报什么项目？”

他略感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并没有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会这样跟他搭话，但他的眸光明显地柔和了起来。他笑了笑，道：“我还是当外国选手吧，也算是为咱们国家做贡献。”

我笑了，为他那小小的机智和幽默。阳光恰好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落在他的衣衫上。他的衣领理得整齐，纤尘不染一般，清新的色彩散落其上，跳跃着柔和的光。

我想，这大概就是春意吧。

此后整整一个月，我再没见到过那个少年。

我猜想，他大概是在三楼某个教室与政史地奋战，想到那天他机智的回答，我总是不由得为他的小俏皮会心一笑，却也频频懊恼，为什么没有问他的名字。

转眼又是一场期中大考。语文考试时，我又意外地看到了他。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脸认真严肃地翻看着课本。

我把书包撂到他的身后，故意搞出的声音果然引得他抬起了头。他愣了几秒，旋即与我相视而笑。

“是你啊。”他说。

“这次我坐在你后面，你可要帮我挡好监考老师哦！”我跟他开着玩笑。

“如果你睡着了，我一定帮你挡住老师的视线。”他笑应道。

我坐下去，脑中萦绕着他浅浅的微笑。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与他的交集，写了一张纸条，揉成团扔给了他。

我在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抖动的肩膀，似乎在笑。他确实很正，但并不刻板，他也很爱笑，一笑仿佛就解冻了一切的寒气，月光散落，温柔四方。

他把小纸条扔了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

——孟晨。

我开始在学校里打听孟晨这个名字。

他是个很平凡的男生，身边的朋友都要打着转问好几圈才能问到他的消息，据说他的常态就是窝在教室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学习。我也曾去他们班窗口瞧过，却只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一个埋首于试卷中的剪影，还是校服和衬衫。我猜测他的衣领一定和那天一样，边角清晰，干净齐平。我不由得觉得脸有些热。

放学时，我曾经试图卡着点和他偶遇，却每每擦肩而过。就算在同一个操场上，也是距离遥遥。我想，大概只有考试前后那几分钟才是我们走得最近的时刻。他是藏在试卷里的少年，总是与未来联系在一起，给我带来新奇与愉悦。

我从来没有那么期待过下一次的大考。

期末前一次的月考，學校没有调整考场安排，我又一次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孟晨的后面。

与我的欢欣不同，这次他的状态似乎有些糟糕。他皱着眉头，哗哗地翻着书，仿佛想要将焦虑与不耐烦从书页中赶出来。

我想安慰他，却无从说起，只能在响起的预备铃声中咽了咽口水。这时少年无意的回眸，让我窥见蒙在他眼睛上的一层阴翳。我不由得一震。

提起笔，他的神情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缔造了无形的囚牢，将我的思绪层层困住。我烦躁地一直用笔尖戳着试卷，笔下“刺啦”一声，试卷在我的折磨之下裂开一道口子，我无奈地抓了一下头发，正欲举手，身前突然覆下一层阴影。我惊讶地抬头，他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来，却低埋着头说：“老师，我弃考。”

我开始后悔将他想象成月光了，水里的月光，不过是虚幻，摸不透，也抓不住。就像那张试卷一样，被年华的笔尖刺破在青春中。难道是那一张张被写就的试卷，囚禁了我们的青春吗？

他到底遇上了什么困难？是成绩不如意？还是与家人有矛盾？青春的烦恼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种，我咀嚼过几次，很快就索然无味了，生活似乎又恢复成平淡如水的样子。

我很意外，那件白衬衫在期末时又闯入了我的视线。

我不禁感叹年华的神奇：不知道是谁的安排，让我们一次次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见，试卷拼成了我们一次次的偶遇，又擦除了一次次的萌动。我们或熟悉，或陌生，或欢笑，或沉郁，全在这考场里，在拼搏的时光里。

这次他先望向我，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一惊，大大咧咧的我却在那时下意识地躲避。我小心地品味着他刚刚的眼眸，似磨得很净的玉盘，月华似练，在他眼底满溢而出。

“孟晨？”我试探性地唤他一声。

“嗯。”他在微笑，正如那日初见一样。

我知道他已经走出了自己的阴霾，踏入了那一抹晨光中。

我藏在试卷里的少年啊，轻轻掸去了心头的灰尘。

少年哪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就算在人生的道路上略有徘徊，也不会止步不前。

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春意，融化眸中的寒冰。

他也是我的晨光，让我感知到了青春鲜活的生命力。

谁的青春没有彷徨与犹豫呢？只是我们把它藏进人生的考卷里，在艰难抉择中缓缓地成长起来，一点一点，拼成了未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