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坤儒 王静远
汤重稀
我是《1950他们正年轻》纪录电影的导演兼编剧。
我在跟这些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交流的时候,感觉不是在跟一些老人说话,而是在跟一群年轻人说话。因为他们在讲述当年的故事时,有着年轻人的力量感和朝气。
他年龄很小,队里其他人都叫他“小鬼”。他是一个文工队的手风琴演奏者,经常去不同的地方演出。
有一次,一位首长来看他们的演出,觉得他的手风琴拉得非常好,便承诺等战争结束后,就保送他去总政文工团,去中央音乐学院进修手风琴。
他记住了这个承诺。他知道,如果战争结束,首长就会让他去更高的音乐学府完成他的梦想。有一次在去一个连队的路上,他和其他队员坐在一辆卡车的车厢里,天上突然有敌机来袭。当时朝鲜刚下过一场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他们的大衣里子也是白的。跳车已经来不及了,队长让他们就地隐蔽,不要被敌机发现。有人把大衣脱下来,把里子翻着举起来,举向天空,这样从天上看就是一片白。但是“小鬼”有私心,心想万一把手举起来,手被打到怎么办。他想成为一名手风琴演奏家,不要说打到一只手,就是打断一根手指,都不成。所以,他把右手非常小心地往自己怀里藏,他想保护这只右手。但不幸的是,在他把手举起来,往自己胸口放的过程中,一颗子弹打了过来。
立刻,他的手就掉了。
等飞机走了,他到处喊:“我的手掉了,我的手掉了,快帮我找手!”战友们纷纷帮他找手,后来找到了手,但已经不可能接上了。他当时并没有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当不了手风琴演奏家了!”
这只是战争中一个残酷的切片。战争往往被赋予浪漫的色彩,战争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呢?
战争有着特有的气味:排泄物,腐烂的食物和尸体,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战争中有很多残酷到超出人们生活体验范畴的细节。电影更多的是靠故事、场面、人物、性格、语言、动作来呈现,但是当他们真正在战场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考虑这些,他们眼中全是细节。
任紅举
老兵任红举说,电视上的战争片和他经历的战争太不一样了。在真正的战争中,人们看到的全都是细节,残忍到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细节。
任红举有一次执行一项找民房的任务。
他在一个夜晚端着枪找民房。路上突然听到一些特别奇怪的声音,他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儿,吓坏了,于是把枪端起来,接着往前走。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从水磨里发出来的“哒哒哒哒”声。本来他准备走了,结果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是志愿军,穿的军装他认识。走近一看,他发现这个人他也认识,是一个教导员,叫李振堂。当时月光很亮,他看到李振堂白花花的肠子堆在衣服外面。
采访时他跟我说:“真的吓死我了,我那时才17岁。”
白花花的肠子上没有血,因为血都流干了。他当时不知所措。李振堂说要喝水,他就紧紧捂着李振堂的水壶,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喝水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李振堂拽住他,想把他身上的枪夺过来,其实是想自杀。
当李振堂抓住他的枪却被他夺回来的时候,比水磨发出的声音更大的声音出现了。原来李振堂已经负伤不能动了,在用自己的头砸地。李振堂就是想求死。因为肠子都已经出来了,肯定没有活的希望,但是任红举想让战友死得有尊严一点儿,所以他把李振堂的头放到自己的手臂上,觉得这样李振堂可能会舒服一点儿,然后李振堂从兜里拿出了一枚银圆,嘴里只重复两个字:“妹妹。”
任红举说:“你是想让我把它送给你妹妹吗?”李振堂已经说不出话了,就点点头。李振堂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把胸前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胸章撕下来,胸章背后写着番号和家庭住址。等他再想跟李振堂交流的时候,李振堂已经去世了。
当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心想这么大个人自己怎么埋,于是不得不返回去,找到大部队,请人来帮助他。埋完之后,他还去找了一块树皮削平,用他身上带着的一支钢笔在上面写道:“李振堂之墓。”
他知道那没有什么用,但良心告诉他,一个人,有名有姓特别重要。
惨白的月光下战友惨白的肠子外露的画面,水磨转动和战友拿头撞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在70多年后的今天,任红举无法忘怀的细节。
有一个老兵叫周有春。他们守一个阵地的时候,跟敌军阵地离得特别近。中间只隔着一个沙袋,对面咳嗽都能听见。当时大家都没有水,我军没有水,美军也没有水。底下靠炮弹炸出了一个大深坑,下雨后有一些积水。最早我军去取水时会被美军放冷枪,被打伤或者打死;美军去,也被我军打伤或者打死。结果就是谁都喝不着水。后来双方形成了默契,取水的时候就不打了,你下去的时候我不下去,我下去的时候你不下去。于是两军就共饮了一坑水。
这个故事让我很震撼,因为它回到了人本身的原始需求,在战争面前,有时人性还是高于战争的。
战争一定有它的原因,但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参战的普通士兵都有自己的生活逻辑,比如,大家都得喝水。你会发现很奇怪,我们在厮杀,在打仗,但有的时候确实要遵守一些规则。比如,救生员是不能打的,取水时是不能打的,俘虏是不能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