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恶之花》的“浪荡子”形象解读

2021-10-26 13:36蒋晓娟广东省广州航海学院外事学院广州510725
名作欣赏 2021年29期

⊙蒋晓娟 [广东省广州航海学院外事学院,广州 510725]

浪荡子(法语Flâneur的意译)原指生活艺术中的漫不经心,后引申为“散步者、闲逛者”。作为波德莱尔自身形象的缩影,其笔下的浪荡子形象不仅仅是现代性的都市观察者,同时还具有浪子精神。波德莱尔认为,浪子精神具有反对和叛逆的特征,“包含了人类骄傲中所拥有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一种击退并毁灭平凡的需要”。在波德莱尔看来,纨绔主义式的浪荡子形象同时又具有英雄主义内涵,浪子精神“是各个颓废时代中最后一缕英雄主义的光芒”。这正如福柯所说,波德莱尔笔下浪荡子形象是“从纨绔主义中衍生但又有自己独特表现的一种存在方式,他试图将自己的身躯、行为举止、感情、激情,以及生存变成艺术品”。在波德莱尔笔下,浪荡子形象不仅是现代性的都市观察者,同时具有叛逆特征,是现代性的反讽英雄。

一、都市中的边缘者

浪荡子作为大城市的产儿,在漫步中展开了他同城市和他人的全部关系。巴黎所具有的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张力既能让人感到现代性的在场,又拥有可让人缅怀的传统的废墟,它为浪荡子提供了游荡与观察的场所。浪荡子对大城市与人群似乎有着一种“不知餍足”的激情(那种渴望观察和感觉一切的激情),“他将自己的居所确定在人群之中,确定在闪烁不定和运动之中”。浪荡子停留在都市人群中,出没于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或忧郁或颓废的游荡在都市巴黎的边缘。漫无目的的游荡使浪荡子成为巴黎都市中典型的边缘形象,游荡不仅作为其生存方式,同时也成为反映巴黎群体生存经验的一面镜子。

在《恶之花》中,波德莱尔描述了游荡在巴黎都市中的浪荡子形象。波德莱尔将浪荡子的阴郁心境比作绵长的雨季,“雨月,整个城市使它感到气恼,它从瓮中把大量阴暗的寒冷,洒向附近墓地的阴暗亡魂,把一片死气罩住了多雾的市郊”。在这里,“阴暗”“寒冷”“墓地”“亡魂”“死气”成为浪荡子忧郁与焦虑心绪的最佳写照,浪荡子目光所及之处是令人恐怖的压抑感,挥之不去。

在《忧郁之四》中,波德莱尔通过浪荡子的目光呈现出一幅低沉、压抑的城市气氛:“当密麻麻的雨丝向四面伸展,仿佛大牢里无数铁栅的形状,一群沉默的蜘蛛污秽不堪,潜入我们的脑海深处撒开罗网,几口大钟忽然疯狂地跳起,向天空迸发出可怕的尖叫,犹如一群游魂无家可依,开始无休止的哀号。”在这里,城市气氛的诸种意象隐喻了浪荡子内心的忧郁心绪。浪荡子的目光呈现出一幅压抑凄惨的外在氛围,连阳光都变得“比夜更凄惨阴郁”,“污秽不堪的蜘蛛”在脑海中织网,体现了外在环境对个体令人窒息的控制,以及走向破灭与失败的无尽焦虑。从阴郁沉闷的画面意象中,我们可以窥见浪荡子忧郁而焦虑的内心世界。波德莱尔通过视觉捕获的外在意象,将浪荡子忧郁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使忧郁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状态变得清晰可感。

波德莱尔在《无可救药》与《天鹅》中写道:“忧郁诚挚的观照中,心变成自己的明镜!”“几次像奥维德笔下的人一般,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片嘲弄的、冷酷的蓝天,仿佛向上帝吐出他的诅咒。”从《天鹅》中表现出来的“诅咒上帝”的悲观与厌世是浪荡子忧郁的气质的来源,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情绪。在《无可救药》中,浪荡子的忧郁心绪是一种对外在现实的镜式反省,即自省式的忧郁。我们可以看出,浪荡子其实是现代社会中的“双向度的人”,他在经历现代化的过程中并没有丧失自我意识与批判精神,一味地认同于现实。他将目睹到的对现代化社会中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等现象的不满转变为了一种忧郁的情绪,这是浪荡子自省的结果。

本雅明写道:“浪荡子沉着地漫步穿梭于城市,漫无目的地闲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却又暗暗地高度警觉,在活生生的运动中展示了商品的自我矛盾形式的某些特性。他孤立的性情反映了商品的作为碎片的存在。”“浪荡子所扮演的是侦探的角色,他将自己表现得无所事事和心不在焉,他需要将自己的行为合法化。在他慵懒行为的前后,实际上隐藏了观察者所保持的高度精力集中。作为观察者,浪荡子不会让潜在的未知罪犯逃出他的视线。”与缺乏批判精神、患有由现代工业带来的“恋物症”的都市大众相比,浪荡子以忧郁的目光和敏锐的洞察力抵抗着现代生存的异化。

二、人群中的孤独者

在《巴黎的忧郁》中,波德莱尔通过浪荡子的目光,描绘了存在于城市各处的不同人群,眼神阴郁的老人、木头般的小老太婆、赌博成瘾的老妓女、盲人与拾垃圾者等人物形象。

突然来了个老人,他那黄色的破衣,颜色就像快要下雨的阴沉的天……他的瞳孔就像浸在胆汁里面,他的敏锐的眼光宛如凛凛的寒霜,他的长毛胡子硬得像一把短剑。

她们行色匆匆,全像木头人一样;像负伤的野兽,拖着沉重的步子……她们拥有小姑娘的神圣的眼睛,看见发光的东西就露出惊奇的笑脸。

常看到一个拾垃圾者,摇晃着脑袋,碰撞着墙壁,像诗人似的踉跄走来……他们回来了,发出一股酒桶的香气,带领着那些垂着旧旗似的小胡子,被生存斗争搞得头发花白的战友。

浪荡子在海洋的人群里漫游,享受着作为大众观察家的乐趣而又不被人所知,孤独的陶醉于人群的魅力。透过浪荡子的目光我们可以感受到巴黎庞大而繁杂的大众群体,它由社会各个阶层构成,鱼龙混杂。浪荡子作为一个观察家,是唯一能获得完整的迷宫般都市图景的同时代人。正是这样超然的地位,使得浪荡子即使混迹于人群之中却依然游离于大众之外,永远处于一种孤立的境地。波德莱尔透过浪荡子的目光发现:在看似密集的人群中,却依旧存在看不见的隔膜,这使得人群中充斥着一种冷漠的气息。

无论他去哪,陆地还是大海,白色的太阳,还是冒火的天气,炫目的富翁,还是阴郁的乞丐,爱神的廷臣,还是耶稣的信徒,流浪汉,定居者,城里人和农夫,小小的头脑,是活跃还是迟缓,人处处都忍受着神秘的恐怖,他们只能望着天空,两眼发颤。上面是天空,闷死人的地窖墙,天花板为演出喜剧而被照亮,每个丑角都踩着血污的地面;放荡者的恐怖,疯隐士的希冀,天空是一口大锅的黑色盖子,煮着数不清的人类望不到边。

诗中描写的各种各样的人群在低沉与阴郁的天空下,“两眼发颤”,无神地望着天空。在浪荡子眼里,他们都扮演着丑角,疯狂而可笑。浪荡子时刻保持着高傲的冷漠,不仅因为人群存在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更因为浪荡子的自我克制。波德莱尔认为,“浪子的典型之美,首先就在于他的自我克制,同样,这种节制之美也来自他不可动摇的决心,即决心不去感受任何情感”。这里的情感指的是一种由现代社会催生的对商品的移情,即恋物症,而自我克制的决心则表明浪荡子对受到资本主义供求关系制约并最终沦为对商品拜物教的大众的蔑视与不屑。浪荡子清醒的意识与高傲的姿态在冷漠且可笑的大众面前显得特立独行。这是一种浪荡子自我选择的孤独,与被潮水般涌来的商品麻痹的大众相比,高度的自省能力使浪荡子始终保持置身于世界,却又远离世界的状态。

在《给一位过路的女子》中,波德莱尔描述道:“一个女人走过,她那奢华的手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轻盈而高贵,一双腿宛如雕刻,我紧张如迷途的人,在她眼中,那暗淡孕育着风暴的天空……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难道从此我只能会你于来世?”浪荡子对人群中的过路女子产生了瞬间爱恋,但因为身处快速流动的人群中,女郎瞬间消失在人海之中,只留下浪荡子的身影与叹息。在这种视觉的短和冷漠交流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断裂,个体间的邂逅最终只剩下那一瞬间的体验,这使人群中的浪荡子更显孤独。

透过浪荡子的孤独目光,我们可以感受巴黎庞大而繁杂的大众群体,它由社会各个阶层构成,鱼龙混杂。浪荡子作为一个观察家,是唯一能获得完整的迷宫般都市图景的同时代人。浪荡子混迹于人群之中,但却依然游离于大众之外。浪荡子试图挣脱机械冰冷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赋予的异化与束缚,在迷醉的大众中坚持一种高贵的冷漠与疏离。浪荡子捕捉人群中他者无法获得的体验,但却无法与他人分享。浪荡子身处大众之间,精神却游离于人群之外,是巴黎都市中孤独者形象。

三、现代性的反讽英雄

波德莱尔将忧郁的情感注入浪荡子的形象之中,他将浪荡子塑造成反抗现代社会的边缘式英雄,展现出鲜明的反讽性姿态与意识。在浪荡子眼中,“巴黎的忧郁”是对现实巴黎的反讽呈现,热闹繁华的巴黎街道、拥挤不堪的人群与阴雨绵绵、充斥着凄惨与阴郁气息的都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浪荡子通过漫无目的的游荡,将自身对现代社会的忧虑意识注入巴黎都市的观察中。

忧郁作为波德莱尔的生存基调,贯穿其整个艺术创作生涯。忧郁而萎靡的情感世界最终凝结成其笔下浪荡子形象的忧郁气质,并在巴黎街头的游荡中遇见了“忧郁的城市”。现代社会技术理性的至上使人们俯首于“实用”与“欲望”,价值理性抛诸脑后意味着信仰的缺失,正如波德莱尔自己所说:“怀疑,或者说缺乏信仰和天真,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毛病,因为谁都不服从。”怀疑和冷漠导致了信仰的缺失与当下经验的匮乏,呼啸而至的资本主义生产机器将历史的痕迹碾得粉碎,人与主体之外的联系变得破碎不堪。由时代造就的“巨大的忧郁与厌倦”席卷了波德莱尔,他将忧郁的情感注入浪荡子的形象之中,试图通过漫长的游荡来消解这庞大而令人无助的能量。

浪荡子游走在“忧郁巴黎”的边缘,他冷眼观望和考察社会,力求以自己冷静的思考来充当社会的良心。他们游离于社会之外,实际上关注和体察社会的一切,是真正的叛逆者和英雄。浪荡子沉浸在自我选择的极端体验当中,享受着人群中的孤独。浪荡子通过在人群中的游离和观望来确定和强化自我意识。越是身处人群之中,浪荡子越能感受到自我与他者的不同。浪荡子看似与都市人群融为一体,其实保持着一种高贵的冷漠与自省。浪荡子在观察麻木异化的大众的同时,保持一种迷醉中的清醒。浪荡子将其孤独的边缘性身份作为一种伪装来实施潜藏于人群中的反抗,这是一种凸显自我意识以抗衡群体意识的反抗方式。

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人被生产方式机器化与工具化,其劳动力具有了商品属性,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与个性存在的可能性日渐消失,主体与他者缺少了明确的区分,这是由生产方式带来的异化。最终具有主体意识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存在分歧与差异的群体意识。浪荡子游荡在人群中一边通过对缺乏自我意识的群体的观望与窥视,一边充分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与自主意识。客观上来说,在凸显浪荡子个人意识与人群意识差别的同时也加强了浪荡子的自我认定。也就是说,越是处在人群之中,越能感受到主体与他者的不同。

浪荡子游荡在人群中,一边通过对缺乏自我意识的群体的观望与窥视,一边充分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与自主意识。客观上来说,在凸显浪荡子个人意识与人群意识差别的同时也加强了浪荡子的自我认定。也就是说,越是处在人群之中,越能感受到主体与他者的不同。浪荡子看似与都市人群融为一体,其实保持着一种高贵的冷漠与自省。现代化与商品化的力量在浪荡子身上似乎不见踪影,这恰恰是对无坚不摧的现代性力量最大的讽刺与挑衅。浪荡子立足于人群大海中的孤岛之上,带着被压抑的怒火与激情在观望与审视,在观察麻木异化的大众的同时,保持一种“迷醉中的清醒”,浪荡子将其孤独的边缘性身份作为一种伪装来实施潜藏于人群中的反抗,这是一种凸显自我意识以抗衡群体意识的反抗方式,表达了对现代社会人的商品化所带来的个性意识的泯灭的不满与批判,所以浪荡子是隐匿于人群中的反讽英雄。

浪荡子游走于巴黎都市中的污秽和肮脏区域,通过异样的审美眼光发现和倾听都市背后的病态、呻吟与哀号。浪荡子身上体现出与社会主流美学观念不同的“审丑观”,使其闪耀出不流于俗且敢于直面丑恶的现代英雄光芒。浪荡子游离在整个巴黎的阴暗污秽场所,揭示现代性都市光鲜亮丽外表下的丑恶,浪荡子对恶的反抗实际上是一种直面丑恶的英雄般的态度与勇气。浪荡子以清醒的意识与态度,呈现出真实的污秽与现实的丑恶与粉饰。更具有讽刺性意义的是,浪荡子将光鲜亮丽都市中的畸形与腐败作为畅想与爱慕的对象,将腐尸当作情人,疯狂迷恋女乞丐病态的身体等。浪荡子具有的审丑激情是一种具有反讽意味的审美层面的反叛,这种审丑的颓废式姿态来自于波德莱尔对现代社会艺术商业化与媚俗化的反抗。

浪荡子形象是波德莱尔自身忧郁的生命基调、孤独的生存方式与自省意识,以及颓废式审美的完美体现。浪荡子扮演了现代社会当中的英雄,并始终保持着反讽性的姿态与目光,试图通过“丑”的呐喊来揭示真实的现代社会。浪荡子反讽性地呈现了隐藏着灯红酒绿的现代化都市当中的忧郁,试图将建立在现代性之上的忧郁与焦虑意识作为反对病态社会的武器。

① 〔法〕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胡晓凯,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511页。

②④⑮〔法〕波德莱尔:《我心赤裸:波德莱尔散文随笔集》,肖聿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页,第12页,第39页。

③〔法〕福柯:《何为启蒙》,杜小真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版,第536页。

⑤⑪⑫⑬〔法〕 波德莱尔:《恶之花 巴黎的忧郁》,钱春绮译,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68页,第204页,第208页,第256页。

⑥ 〔法〕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72页。

⑦⑧⑭⑯〔法〕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9页,第290页,第177页,第301页。

⑨ 〔英〕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郭国良等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页。

⑩ W.Benjamin.The Arcades Projec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442.

⑰〔法〕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