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波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 崇左 532200]
《红楼梦》中的人物对话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全书有大量的情节是依赖于人物对话得以向前推进的,“一百万零七千字的《红楼梦》中人物对话占四十一万零三百四十六字,占全书总字数的百分之四十以上”。在这四十一万字的对话中,人物之间的相互品评议论显然占据了重要的分量,几乎遍布于书中的各个角落。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曹雪芹将这一普遍存在却被人们熟视无睹的社会现象鲜活地呈现于小说之中,成为《红楼梦》艺术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据粗略统计,前80回人物间的相互评论约有一百九十多处,大量精彩的议论,不仅丰富了人物性格,同时在建构红楼人物系统、组织小说情节结构方面亦发挥着重要作用。
小说塑造人物的方法有多种多样,而人物间的相互品评议论无疑是曹雪芹写人的惯用手法之一,《红楼梦》在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使用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堪称典范,人物互评作为人物语言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自然也不例外,如宝玉曾因宝钗的经常劝导而批评她“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却由衷称赞黛玉“林姑娘从来不说这样的混账话”等话语均为人们所熟知。与普通人物语言不同的是,此类评论性话语不仅符合说话人的声口气质,同时也往往是给被评论者的恰切评价,甚至成为一种标签式的存在。又如兴儿在向尤二姐介绍凤姐时顺带提到的“大菩萨、二木头、玫瑰花”等关于李纨、探春等人的评议,虽然只有一鳞半爪却因其精妙独到的比喻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对于小说中的这一手法,脂砚斋在庚辰本第49回有批注:“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脂砚斋对曹雪芹的用心可谓直言不讳,虽称“狡猾”,赞叹之情却溢于言表。
在全书所有人物当中,针对王熙凤的评论是最多的。作者对这一人物的描写可谓浓墨重彩,但若要论人物形象的鲜活丰满与立体完整,显然离不开书中各色人等对其褒贬不一的评价,早在凤姐还未登场之前就已有冷子兴的经典评价:
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话虽不多,却将凤姐的主导性格概括得精准独到。当然,冷子兴的演说还只是一个“旁观冷眼人”的客观评论,其实贾府上下的老爷太太、姐妹妯娌、小厮仆妇等不同角色的知情人都曾在各种不同情境中发表过自己对王熙凤的看法,既有贾母“泼皮破落户”“凤辣子”那样的戏谑之语,也有秦可卿“脂粉队里的英雄”和贾珍“杀伐决断、历练老成”一类的赞叹之辞。如果说来自上层主子的评价大多表现为喜爱与肯定,那么来自奴才的议论或许就显得更真实也更全面,如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在尤二姐跟前的一番评说就堪称典型的奴才视角:
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兴儿借着酒劲为讨好尤二姐而发表的这一大段精彩演说历来备受红学家们称赏,作为一个知情者,他比书中其他任何人都更全面也更详细地介绍了凤姐。客观地说,此番带有总结意味的评论确实很生动传神,但其近乎全盘否定的负面评价,其可信度还是不免让人打上问号的。如凤姐揽功诿过的特点似乎就难以在哪个具体情节中得到印证,或许这也正是作者的高明所在,小说中详尽的正面描写固然重要,而某些概括性的议论不妨看作是一种补充,虽无法一一坐实,却能引发读者的更多联想,这对于丰富人物性格,增加小说的厚度,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当然,就王熙凤这样一个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而言,他人的评论绝非仅止于上述例子。如单是称扬其伶牙俐齿的就有宝黛钗、李纨、尤氏、袭人、周瑞家的乃至说书女艺人等十余次,老太太更是多次夸赞,甚至承认自己口齿不及凤姐。不难设想,《红楼梦》中若没有了这些形形色色的议论,凤姐的形象得打多大的折扣。可见小说人物之间的相互评论,尤其是针对核心人物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反复评论,对于深化人物性格,成就被评论者血肉丰满、完整立体的人物形象是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的。脂砚斋所极力称道的“画家三染”之技法中,人物间的相互品评议论显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皴染之法,综观全书,这一手法不仅适用于凤姐,宝黛钗乃至晴雯、袭人等人物形象之所以能深入人心,莫不得益于这一手法的成功运用。
《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往往都有“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效果,在评论他人时,作者尤其注意将说话人的神情语态巧妙地穿插其中,营造出声情并茂的精彩片段。如前所叙,兴儿的一番演说提供了非常丰富的信息,读者从中不仅对凤姐等人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同时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小厮的鲜活形象,作者“让他在勾画别人的同时,完成了自己‘这一个’的塑造”。可见成功的人物评论往往具有一箭双雕的效果,例如李纨,就堪称是一个“评论者”的成功范例。
李纨在小说中似乎只是个“槁木死灰”般的沉默角色,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标准的贞节寡妇形象,贾府里的大小事情似乎跟她都没有多大关联,但作为“评论者”,一向“无见无闻”的她却显示出了光彩照人的一面,不仅能说,而且会说、敢说,有时甚至让人刮目相看于其胆识与口才。第45回与凤姐之间的相互揭短,应该是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一开始称凤姐“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虽是玩笑话但还是有褒扬之意的。不想凤姐反指责她小气,紧接着连珠排炮似的当众披露了她的经济实力,不难看出,凤姐平日里对于这位“佛爷”似的大奶奶还是颇有微词的,大概是碍于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庇佑才不敢太过放肆,如今借着众姐妹起诗社找她拉赞助这个由头终于得以宣泄一番。面对凤姐的攻击,李纨也毫不示弱:
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来……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
敢于在众人面前数落凤姐“无赖泥腿市俗、下作贫嘴恶舌”的本性,进而一本正经地为平儿打抱不平,最终使凤姐不得不做出让步并当众向平儿赔礼道歉。整个贾府上下,敢这么当众指责琏二奶奶的恐怕也只有她这个大奶奶了,此番评论不仅让人们看到了她能说会道的一面,更看到她富有同情心,敢于伸张正义的一面。她为平儿感到不平其实由来已久,早在第39回的螃蟹宴上,她就曾感叹:
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言辞之中,既有对平儿命运的同情,更是对其忠心与才能的肯定,仔细品味不难发现其中还隐含着对凤姐的羡慕与不满;接着与宝钗等人论起鸳鸯、袭人等各房的大丫头,最后竟忍不住自伤身世滴下泪来。
此番评论,论的是平儿等人,却让读者看到了这位大奶奶平日里不轻易展露的内心世界,可以说人们对李纨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她对其他人的评论。若再结合她作为“稻香老农”的社长身份,一次次品诗兼评人的公正裁决,每次都能让宝玉及姐妹们心服口服,也同时让读者感受到这位诗社掌坛人的热情与雅趣。这样的李纨,谁能说她“槁木死灰”“无见无闻”呢?想来那该是作者惯用的障眼法罢了,正如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所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了去,方是巨眼。”作为评论者,在论及他人时一般很难做到客观冷静,或是出于某种目的,或是基于亲疏远近的考虑,其评论话语通常会或隐或显地带上个人的爱憎喜好,显示出一定的倾向性。正如王蒙所言:“在一部小说中,以不同的眼光写同一对象,既写出了对象的不同侧面、写出了对象的立体性,又写出了不同的观察与体验、评论者的不同特点。”
《红楼梦》中的人物数量,据较保守的统计也有四百二十多人,不难想象,如此庞大的人物数量,会交织出多少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仅在贾府内部,就已如凤姐所言“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底下还有一大群管家仆妇丫鬟小厮。如此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叙事者的客观陈述固然重要,事实上随着小说人物的陆续登场,这张巨大的人际关系网也得以在人们的各种闲谈议论中徐徐展开,作者以极其丰富细致的笔调写出了贾府上下主子奴才们的芸芸众生相,真实地展示出这个大家庭内部矛盾重重、四分五裂的状态。
贾府人物数量虽多,但大体上还是可以明显地划分为几个群体:以宝钗、黛玉及元迎探惜等姐妹为代表的小姐群体;以晴雯、袭人、鸳鸯、司棋等人为代表的丫鬟群体;以邢王夫人及凤姐、尤氏为代表的太太奶奶们;以贾赦、贾政、贾琏、贾珍等为代表的男主子们;此外还有为数众多的男仆小厮及陪房仆妇等群体。在以上人物群体中,主子小姐自不必说,无论褒贬都是作者以重彩笔墨来描写的对象,年轻的女奴们在作者笔下亦写得光彩照人,唯独管家奴仆及陪房仆妇等群体较少有直接详细的描写,也不像其他群体那样能自成一个明显的系统,但这一群体显然也是贾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人都各有专门职事,负责帮主子打理府上的各种事务,是贾府大小主子们锦衣玉食的日常生活得以维持的根基所在。第49回林黛玉曾与宝钗论及荣府中的奴仆:
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
连目无下尘的林姑娘都感受到了来自下人的谗口嚣嚣,更别说其他人了。第71回鸳鸯在大观园众姐妹跟前就发表过类似的议论:
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
不难看出,贾府中的奴才们“言三语四”,“背地里咬舌根”诋毁议论主子的现象非常普遍,然而正是在奴才的反复议论中,主子们的形象得以日渐分明起来。不仅奴才议论主子,主子对奴才的评论亦随处可见,如前所叙李纨与宝钗、探春等人评论各房大丫头的场景,就是一次典型的主子对奴才的集中评价。至于每天要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琏二奶奶就更深有感触了: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凭借着她当家人的经验,把贾府上下各色奴仆的嘴脸给描画得活灵活现,让人们在看清奴才们种种德行的同时也不由得佩服凤姐的伶牙俐齿“好刚口”。尊贵如贾母,也曾就迎春乳母聚赌之事大发雷霆,在众人集体求情时她毫不客气地发表了一通高论:
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挑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
说的是迎春的乳母,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宝玉的乳母李嬷嬷,第8回宝玉曾因枫露茶事件表现出对她的极度厌恶,跟老太太的此番议论显然有某种程度上的暗合。在抄检大观园后,宝玉眼睁睁地看着周瑞家的押送司棋离开却无力阻止时曾恨恨地说道:
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此番感叹与宝玉之前关于女孩儿如何从一颗无价宝珠最后变成鱼眼睛的论调显然是一脉相承的,此类议论虽看似荒唐,作者却用鲜活的事例给人们展示了它的真实性与合理性。
贾府中的老奴仆虽不是小说要着重表现的对象,作者似乎也无意对他们做过多的描写,但却通过各种层面的议论将他们成功地统一在贾府这样一个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世家大族中,构筑起庞大而复杂的人物系统,让他们在“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中身不由己地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直到贾府最后的“运终数尽”,充分显示出小说反映现实生活的有机完整性。各种层面的精彩议论,对核心人物而言是反复皴染,对于次要人物则往往能起到填补空白的重要作用,作者通过这些不同人物之间的相互议论相互品评,既从宏观上建构起庞大而复杂的人物系统,展示了贾府内部主子奴才、丫鬟小姐的芸芸众生相;又于细微处揭露出看似雍容富贵、老少和睦的贾府中人隐秘而真实的各种矛盾。透过这张看似纷乱如麻但却编织得浑然天成的人际关系网,不难看出作者文心的缜密,更彰显出曹雪芹对全书人物结构体系的成竹在胸。
遍布书中的大小议论虽然看似琐碎,但绝不是零散的游离状态,而是跟小说的情节结构紧密结合在一起,很多时候甚至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如第33回贾环在父亲跟前的一番“小动唇舌”,就直接导致了“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上演,虽说贾环的造谣中伤并不是导致宝玉挨打的全部因由,但至少是非常关键的导火索。又如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若非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进行恶意挑拨,恐不会有后来的晴雯之祸。如果说贾环的“小动唇舌”和王善保家的奸谗挑拨均属蓄意而为才有了后来的轩然大波,那么一些无名之辈不经意间的闲聊议论,在作者笔下也往往会起着无可替代的关键作用。如第67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就起因于两个小厮的无心快语:“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虽然话未说完就被旺儿吆喝打断,但已被平儿听到并即刻向凤姐如实汇报,于是才有了后来王熙凤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多管齐下并最终成功地将尤二姐置于死地等情节的精彩上演。此处两个无名小厮所扮演的角色也许毫不起眼,二人甚至来不及把话说完,但却由此正式开启了尤二姐的厄运。谁又能说这不是曹雪芹的匠心之所在呢?难得的是作者能将其还原成生活本来的样子而看不出丝毫的斧凿痕迹。
关于《红楼梦》的结构,历代读者由于关注的层面不同而有着不同的解读。从写实层面来看,家族盛衰显然是至关重要的一条主线,作者“欲写其衰,先写其盛”的手法也显而易见,第5回宁荣二公之灵曾对警幻仙子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从当日创业的宁荣二公算起,到如今的 “玉”字辈、“草”字辈已历五代,说起往日的荣华富贵,多数人会想到赵嬷嬷曾说起的贾府当年接驾时“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热闹场面,类似的议论还有宁府的赖嬷嬷说到当日国公爷教育儿孙的情形,或是刘姥姥回忆起王夫人还是王家二小姐时的模样等。第74回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曾对凤姐有一番感叹:
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
作者通过这些有一定年纪之人的回忆评论,巧妙地补足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命意,不论是老嬷嬷们“闲坐说玄宗”式的追忆,还是王夫人不无妒意的感慨,在书中虽只是一些浮光掠影式的存在,却已足以启发人们联想当日曾经的辉煌。作为旁观者,冷子兴的演说也许并无太多的褒贬倾向,却让人们看到了贾府堂皇架子下掩盖不住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本质;而作为宁府的忠实奴才,焦大是亲睹亲历了当日的荣宁二公是如何“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却不承望:
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唯其经历了起家创业的艰难,如今眼看着这份家业行将一败涂地他才会这般的痛心疾首,甲戌本第七回脂批所云:“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哭。”足以说明这一段醉骂在小说结构中的重要作用。
从象征层面来看,甄士隐和贾雨村均是开篇即登场并且贯穿始终的人物。不同于甄士隐的来去匆匆,贾雨村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视线,第4回他在门子的点拨之下胡乱判案,以此报答了贾府的再造之恩,也从此获得了频频进出贾府的资格。第32回宝玉被父亲叫去会客时曾对湘云抱怨“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不难看出他当初是如何频繁地与贾府交好,而门子的一张“护官符”也成了他日后的办案原则,不知演绎了多少官府与豪门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故事,石呆子的案例堪称典型。第48回平儿曾在宝钗面前咬牙切齿地骂他:
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几把祖传扇子,可贾琏想尽办法也没能弄到手,最后还是贾雨村动用手中的权力讹他拖欠官银,硬是把那几把扇子抄了来,为讨好贾赦他可谓费尽了心思力气。此处贾雨村的一切行事作为虽只在人们的议论中出现,却已活画出一个媚上欺下的奸官污吏形象。有了贾王两家的支持与保荐,贾雨村在仕途上可谓平步青云,成为书中勾连贾府与官场之间的纽带。对于这样一个时隐时现的结构性人物,多数读者都注意到了他的结构功能及深层寓意,却少有人留意他每次出场的方式。事实上在曹雪芹笔下,第4回以后他就再没有正式登场露面,只出现在人们的议论之中。第72回贾琏在与林之孝的闲谈中得知贾雨村被降职时曾说道:
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
此处不仅提点出贾雨村的宦海浮沉,更暗示了贾府后来的灭顶之灾,因此这样的议论实际上支撑起了非常重要的情节节点,未作详细的正面描写而由他人之口说出,也更能增添几分岭断云横的效果。
同样处于象征层面的结构性人物如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一僧一道在书中露面的机会并不多,比起跛足道人对甄士隐和柳湘莲的点破度化,薛、林二人口中的癞头和尚也许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便与众人谈及“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所带来的种种“不经之谈”;至于宝钗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包括她长期服用的“冷香丸”的来历等均与癞头和尚有关,这些象征着两位女主人公宿命的重要信息,莫不通过与人闲谈的机会一一道出,并在随后的具体情节中不断地加以呼应和印证,从而串联起象征与写实这两大叙事层面,而这交错叠加的精巧结构也不断给读者带来虚实相生、真假难辨的阅读体验。
综上,《红楼梦》中的人物互评是人物语言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大量精彩的议论不仅是对评论者与被评论者的反复皴染,更是建构红楼人物系统的重要手段,通过形形色色的精彩评论展示出红楼人物间真实而微妙的人际关系,使全书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变得脉络清晰、有章可循,同时使得小说的情节结构不论是在写实层面还是象征层面都显得更细密严整,从而使全书形成有机完整的艺术整体。
① 朱邦国:《红楼梦人物对话艺术》,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② 本文所据版本为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因后40回作者存在争议,本文的引用只涉及前80回)。
③⑥⑨ 郑红枫、郑庆山:《红楼梦脂评辑校》,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398页,第10页,第106页。
④ 鲁迅:《看书琐记(一)》,《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0页。
⑤ 唐富龄:《芥豆之微见匠心》,《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辑,第168页。
⑦ 王蒙:《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74—175页。
⑧ 徐恭时:《红楼梦究竟写了多少人物》,《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92年第2期,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