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秋生
老北京的西四羊肉胡同,顾名可不能思义,因为它压根就没有羊肉,除了珠宝店还是珠宝店,一家接着一家地开。于我而言,羊肉胡同最吸引我的当属路两旁一溜直排的国槐树和一胡同直到底的幽静。
都说北京春天的脚步很短,转眼就到了夏天,羊肉胡同真不愧步调一致,季节变换的节奏拿捏到丝毫不差,两边的国槐树叶子愈发浓绿起来,鸟窝已藏起了孤傲的身影,纵使正午的太阳也难以穿透浓厚的绿荫,羊肉胡同便成了鸟儿嬉戏的天堂:小个子的麻雀,机灵鬼精,三五成群或落在地面,或悠闲地踱着碎步,小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眼睛圆溜溜直转,丝毫不怕身旁经过的路人;长尾巴的灰喜鹊,体型匀称,偶尔会从树叶中探头探脑,更多的时候露出修长美丽的身姿,喳喳地边叫边跳跃着,一下子又从另一处树冠上冒出长长的尾巴,逗得我常常会拿出手机,打开镜头,总想抢拍上几张照片,但动作始终慢了半拍,刚按快门,鹊已飞起,只好对着空中一阵乱按,然后再一张一张地删去,有时运气好,总能拍到一两只喜鹊,在树枝上调皮地耍酷。
羊肉胡同的夏天确实悠长而凉爽,是一个让路人很惬意的好去处,再毒辣烫人的太阳光线落在槐树上,立马就会被槐树叶稀释掉一股张狂的锐气,然后被过滤成暖洋洋的温柔,轻轻印在你的头上、脸上乃至身体的任何部位。要是遇上槐花盛开的日子,阳光里还会酿着一股浓浓的甜香气味,走在槐花铺满的巷子里,何来酷暑之肆虐?这真是一条天然的空调通道,我常常会莫名地赞叹。在北京远不止羊肉胡同一条巷子,步行时不时会碰上那种铁栅栏围好的古树,看看它们遒劲的躯干、屈曲盘旋的枝丫,再看看写满沧桑的龟裂皮肤,仿佛可以看见早年的前辈们在树下纳凉的身影:一把茶壶,几碟豆子、花生,或席地而坐,或小椅小凳地围在一起,烟雾袅袅,茶香四溢,或扑克翻飞,老K当家;或象棋争斗,马跃田间,炮轰良将;或天南海北、风流轶事,笑声爽朗,唾沫横飞。真正的“街头巷尾度青春,绿荫树下养爷们”。
在羊肉胡同通往砖塔胡同的核桃巷里,两棵大小粗细相当接近的古树,待遇却截然不同,一棵有铁栅栏护卫,显示着身份的尊贵和岁月的沧桑,另一棵却无依无靠、孤单寂寞,每次经过它们身边时,我总要琢磨上几分钟,却始终无法明白它们不同待遇背后的真正原因:同处一条小道边,同在一片蓝天下,甚至同在一家小院门口,观其肤色,虽不敢断定它们同年同月同日栽,但至少可断定树龄当在伯仲之间,为何结局大不一样?莫非树亦如人,有命运不同一说。年年岁岁叶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同人的眼里古树自有三六九等之分,贵为文物级别,自然呵护有加;贱为草民野老,自然视而不见,只是这“贵”“贱”如何区分,恐怕还得细细思量才好。在古树眼里看来,人亦有善恶之分,有男女之别,有阳春白雪之高雅,亦有下里巴人之粗俗也。只是树们以百年来寒来暑往、风霜雨雪的深厚阅历,自然练就了荣辱不惊、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的博大胸襟,至于脚下有无栅栏护卫之待遇,又何足道哉?如此,我确有少见多怪之嫌了。
羊肉胡同最壮观的当属七八月时节,槐花次第开放,一层一层的白花花耀眼,地上也浅浅铺满一层,被路人来回踩着,柔柔的,软软的。微风一吹,空中槐花纷纷飘扬着,此时此刻,羊肉胡同在我眼里成了槐花的世界:车子不见了,行人不见了,就是胡同两边的房子也不翼而飞,我就像一个小精灵一般,穿行在槐花之间,一股股幽幽清香扑鼻而来,沁人肺腑,从内到外仿佛被花香洗过一般,甚至冬天在体内深处积伏已久的雾霾也一丝一丝被抽出体外,每一根毫毛都通透清爽,就像吃了传说中的人参果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在心头荡漾。
行走在槐花组成的长廊里,时时会让我想起“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江南美景来,只是江南太远了,江南没有这么好的槐花,但江南有蓝天,天空多遥远;江南有荷塘,荷叶田田,鱼戏莲叶间。对,我就是一尾来自江南莲叶间的鱼儿,追溯岁月的时间长河,一路北漂,游进皇城,游进了这条槐花的河流,嬉戏、品鉴于这槐花深处的娇媚与暗香。尽管一路走来,磕磕碰碰,不断遭遇善良与邪恶、仁慈与狠毒、诚信与欺诈的世俗鱼钩,但痴心不改,纵使有朝一日难免葬身贪婪口腹之虞,也要纵身一跃,不求跳龙门,但求温柔一刀,成为餐桌上一道美味的风景。佛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信乎?信之,或可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大善者;不信,则横祸终究来,不争迟与早。
羊肉胡同的秋季是壮烈而短暂的,刚从槐花落尽的伤痛中苏醒过来,风就一阵比一阵凉,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在枝头叶片间悄悄游走,割断了生命的张扬潜力却看不见伤痕的蛛丝马迹,用术语来说,叫温水煮蛤蟆。于是树叶渐渐由碧绿至浅黄,由浅黄至金黄,由金黄至飘飞,开始了一生当中最为惨淡的凋零日子,这个生命由盛而衰的渐变过程很难用眼睛去发现,但树们却有切身体会,满身痛楚说不出口,任由枝头上的兄弟姐妹们纷纷散落在地上,千人踩,万人踏,在秋风秋雨的洗劫中化为腐朽,虽然有“零落成泥护春枝”的喝彩与点赞,但我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悲壮与凄美,或许“秋风秋雨愁煞人”说的就是树叶这种生命戛然而止的煎熬过程吧?
冬天的羊肉胡同是萧索的、枯败的,也是顽强不屈的,光秃秃的枝干横亘着,交叉着,似嬉闹的顽童在嘚瑟,又像睿智的老者在沉思,整条胡同褪去了往日的繁华与喧闹,树叶与槐花无影无踪,连路人也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北风如刀锋一般刮洗着胡同里的一切生命。有时候,雪花也不邀自来,纷纷扬扬,深浅两相宜,把胡同渲染成一个洁白的世界,枝丫上时不时会落下雪的粉末,一不小心就掉落衣领里,一丝冰凉从后脖颈悄然钻入,瞬间又化为乌有。我当然知道冥冥之中这顽皮的雪粉末注定与我有缘:我从江南青山绿水间风尘仆仆而来,它从北国地面蒸腾至高空,遇极寒而化为雪花飘扬而下,聚于树枝丫间等候我的经过,不迟亦不早,它的凄美吻上我最为敏感的脊椎,这种相遇的轮回又何止是三生三世?它一生的守候只为我的路过,我一生的行程只为它的悄然降落,是飘飘仙子与穷书生的邂逅,还是洁白精灵与江南游子的雅聚?我被莫名地感动了,世上万事万物的遇见,都是前世今生的一段缘。
羊肉胡同冬天的枯瘦、单薄、无助,此时此刻竟然让我心头莫名地温暖起来:是的,冬雪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从枯枝张扬的天空,仿佛看到了一幅繁花似锦的美丽画卷在铺展开来,“豪华落尽见真淳”的纯美意境悄然降落,鸟儿不再隔膜,又在心头开始展翅飞翔。
冬去春又來,四季轮回,如羊肉胡同的国槐花开花又落,鸟儿的欢快与自由是必不可少的,胡同旁边的四合院又岂能被简化忽略:红檐碧瓦,门楼高耸,左仙鹤,右麋鹿,门钉金光闪闪,门簪上方硕大的迎客松摇曳着“笑迎天下客”的儒雅大度,高大的红漆朱门回荡着宅子主人当年金榜题名、高中榜眼的春风得意,“人面不知何处去,槐花依旧迎夏风”。此时此刻,眼前的榜眼府邸孤傲地紧紧关闭,台阶两旁粗犷霸气的石狮早已不翼而飞,张牙舞爪的威猛身影已成传说,只留下宽大的汉白玉底座静穆于尘灰飞扬之中,显得格外落寞孤寂,仿佛在叹息着远去的辉煌显赫与近世的凋零冷落。望着偌大的府第空荡荡无一人居住,耳旁忽然响起“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禅门玄机,可惜羊肉胡同没有桃花,否则过往的客人难免不会重演一段“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故事,来渲染羊肉胡同千年的传奇。
走在羊肉胡同里,我常常会莫名地做些白日梦:胡同成了路人眼里的一段风景,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胡同里的一个小故事?胡同恍如慈祥的老人在我耳旁悄悄地嘀咕,不,你只能是胡同里的匆匆过客,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丝云彩……我,坦然地笑了。
原载《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责任编辑:李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