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椿

2021-10-21 16:59西京
南风 2021年10期
关键词:春江大人

西京

1

残夏留尾,金风过境。

序属三秋的九月并不安稳。至少对于椿娘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安稳的秋季。

椿娘是百花宴和楼的头娘子,整个春江府多少风流子弟愿为她一掷千金,她是整个春江府纸醉金迷里,最漂亮的一朵牡丹花。

就连前些天朝廷下来的那位钦差大人都派人去请椿娘上府奏和一曲。

椿娘看着那把自己小花楼围起来的铁骑,无奈一笑,对于这坊间传闻的真假,她也当真无话可说。

椿娘合上窗,看着端坐在茶旁的男子。他年岁不大,许是刚及冠,一身红色的官服,明眸皓齿,反而越发显得少年意气。

可此时的椿娘却无心去在意如此一位玉人,椿娘柔声道:“叶大人,叶大官人,您把奴家锁在这小花楼里,可奴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被称呼为大官人的少年,便是前些日子朝廷上下来的钦差,名叫叶幸。

叶幸端茶,抬眸,在腾升的雾气里去看椿娘,她眉目含春,眼角恰到好处有一点朱红色的痣,绾着坠马髻,青丝簪一朵绢花,也不显得俗气。

是个真美人。如此媚态,怕是连宫里一些娘娘都比不得。

可惜了。叶幸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叶幸放下茶,道:“椿娘子,谢家大郎出事当夜,只有你一人见过他。”

在椿娘被锁着的这几日里,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听见这句话了。

椿娘一扯那绣着海棠花的帕子,娇嗔道:“奴家都说了!那日,谢家郎君与奴家闹了些不愉快,便把奴家打发到厢房里去睡了,大人若不信,大可再去问厢房的小厮丫鬟。”

叶幸道:“问了,确实你是在厢房歇息的。”

椿娘有些许委屈:“那大人,为何还关着奴家?”

叶幸倒去杯中未喝完的茶水,起身整好衣上的褶子,看着眼中闪烁泪光的椿娘,淡淡地说:“你在厢房歇息的,和你杀害谢家大郎,并不冲突。”

叶幸也不管身后那美人被气得甩了帕子,转身合上了门,踩着花楼里的脂粉气下了楼。叶幸微微用袖掩着口鼻,他自幼对脂粉味来的敏感。

哪怕这几日花楼里并非还如刚来那日一样,满屋子胭脂水粉的乱飞,却还是让叶幸感到不适。他快步离开了小花楼。

这一切还得从四日起说起。

四日前,秋露重,京都的败荷还在苦苦支撑着最后一丝夏景,叶幸被官家招进了宫。

官家派这位少年英才来彻查谢太师长孙之死。

叶幸便领了一个钦差的名头,南下至春江府。

2

春江谢氏,名门望族,谢老太爷是当朝太师,其子乃是当朝户部尚书,而其孙谢氏大郎则是太子伴读。如此显赫的身份,怎么不惹人注意。

谢氏大郎,名蕴,双字明和。

此次谢蕴本是回春江府参加他表妹谢霖儿的婚事,却不想红事变白事。谢蕴在谢霖儿成婚前三日,死于房中。

叶幸来到衙门内的第一件事,便让春江府的太守传王仵作,让王仵作带自己去见见谢蕴的尸体。

春江府的杜太守捧着个圆鼓鼓的肚子说:“大人不可啊!这谢大郎的尸身放置多日,怕是见不得人了。”

叶幸瞧着衙门内的一棵老树,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本官听闻谢大郎并非惨死,不是吗?”

杜太守拗不过这位年少的钦差,便让人把王仵作叫来,领着叶幸去了衙门的冰库。

冰库里冒着丝丝寒气,两道挂着幽幽的壁灯,王仵作在前头领路,到了冰库门口打开门,道:“这天热,怕等不到大人来,这尸体就烂了。太守大人便把冰库收拾了出来,放置谢大郎。”

叶幸哈出一口白霜,踩在那已结冰了的地上,在冰库中放着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便是谢大郎了。

王仵作已经完全拉开了白布,叶幸才看到谢蕴死前的全貌,与其说是死了,倒不如说是像睡着了。

谢蕴男生女相,此时在冰库里的他也不过是微微染上白霜罢了。

他的面色不是死青色,而是像常人一般红润的色泽,就像睡着了一样。

叶幸问:“怎么死的。”

王仵作道:“窒息,而且谢大郎死前可能还中过毒,至于是什么毒,下官无能,验不出来。”

叶幸皱眉,又问:“谁发现的尸体?”

跟着叶幸下来的杜太守回道:“是百花宴和楼的椿娘子报的案。”

叶幸继续问:“可还发现过什么别的吗?”

王仵作点头,然后去端了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放着一好看的交颈鸳鸯香包。

“是谁的?”叶幸看着那香包,微微遮掩口鼻,这香包的香气还挺冲的。

王仵作道:“查过了,还是椿娘子的。不过听闻当天谢大郎曾留宿了椿娘那儿,所以也不奇怪。”

又是椿娘子。叶幸暗暗记下名字,又问:“可有无证人。”

“这……”杜太守犹豫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道:“有,是尾子巷周家典当的周朝奉,周娘子。”

从冰库出来后,午后的暖阳洒在叶幸的身上,驱走些许寒意,谢蕴的死事关不小,听闻谢家小辈中他最为重视的就是这个嫡孙,谢太师必然不会罢休。

叶幸伸手揉了揉晴明穴,侍从十三问:“大人,接下来我们是该去做什么?”

薰风掠耳,叶幸拂去官服上的灰,道:“先去尾子巷,见一见那位周朝奉吧。”

所谓朝奉,是指典当的小二或掌柜,原只有声望之人,才可尊称一声,朝奉。

周家典当地处尾子巷的胡同处。尾子巷的人家喜好种枫树,半红掺绿的叶子连着一片片,拖着这苦夏的尾巴。

周家典当门面不大,半开的大门如一只食人巨兽,两盏忘记熄下的小灯还未离开昨夜小梦。

柜台高高设着栏杆,隔绝人世,只是在高高的柜台后,傳来清脆的珠算声,象征着后头尚有人在。

叶幸上前,推开门,老旧的门栓发出漫长的声音,露出一方不大的空间。

3

门后算盘声骤然停下,随后一清跃的女声响起,那声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谁啊。”

“春江府,叶幸。”

不过片刻,里头出来了一年轻姑娘,梳着一垂鬟分肖髻,簪着银镀金玺的花卉小钗,青衣素裙,轻轻柔柔道:“不知叶大人来找小人有何事?”

叶幸道:“在下叶幸,为谢大郎谢蕴之案而来。”

周昭糯糯道:“大人里边请。”

铺子里面很暗,周昭燃了灯,并给叶幸沏一杯茶。

叶幸端着茶盏问:“那日周朝奉可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动静吗?”

周昭垂眸,盯着烛台跳动地燃烧,片刻开口道:“那日谢府的袁管家晨时,来小人这儿赎了些物件,只是时隔多年,小人一时也没寻到,便同袁管家说,晚些时候替他送去。不想谢府大,小人迷了路,误入了谢大郎的院子,正好看到谢大郎的屋子里,还有一女子。”

叶幸抬眸,道:“一女子?”

周昭点点头:“是,与灯火映照在窗子的纱上可见,那女子似乎与谢大郎产生了争执,小人只依稀听见那女子说了些什么,蒲家,大姐姐。然后小人就离开了。”

叶幸浅尝抿一口冷却的茶水,点头道:“本官知道了。”

“十三。”叶幸唤了一声,十三取出一块漂亮的鸡血石坠子来递给周昭。

周昭疑惑:“大人这是?”

“赠与朝奉了。”叶幸一笑,转身离开典当,步入那大道,徒留下半红半碧枫叶,流转着一会苦秋。

出了尾子巷,叶幸上马车回到了休息的府中,负手而立与书房中,观赏着外头的兰桂飘香,轻声道:“十三。”

黑色劲装的十三上前一步:“属下在。”

“谢大郎是否在出事当夜,带了一位女子回府。”叶幸垂眸,把玩手中碧玉蝉坠。

十三答道:“是的,谢公子当夜将百花和宴楼的头娘子,椿娘带回了谢府。”

叶幸伸手轻捏晴明穴,这案子看似一切明朗,却又沉于水面之下,凶手看似直指那位椿娘,可有说不通。

若说是连环作案,至今却也只死了谢蕴一人,若说是寻仇,又没理由,且不说谢蕴是第一次与那位椿娘欢好,他更是椿娘的恩客,椿娘又何来仇言。

叶幸轻叹口气,陛下这是抛了一个难题给他啊。

他说:“即刻派人,去把椿娘的小楼围了,本官要去见一见这位倾倒春江两岸花的,人间金牡丹。”

4

百花和宴楼位于春江岸,夜间便有花坊游出,俏丽的清倌在上头,或弹琵琶或唱曲,引得不知多少公子哥一醉方休。

椿娘的小楼在百花和宴楼里。

叶大人穿着一身朱红的锦服,带着官差,摇着扇子走进风月场里。

铁骑并没有打扰到别人作乐的兴趣,只是稍稍避开,然后继续卿卿我我。叶幸点了椿娘的牌子,老鸨递上一块红牌子,上头用金漆烫着:春江牡丹。

寒秋月上,压弯了情人的枝桠,惊扰了栖息的寒鸦。

春江依旧是灯火通明,纸醉金迷。

椿娘坐在小窗格前,一头鸦青长发散落在身后,遮住那雪白的肌肤,她没有穿外衫,只有一件橘红的襦裙堪堪系在身前,只是一回眸,一轻笑,便有不少人红了脸。

尤其是眼角那尾红,配上那泪痣,更是动人。

秋夜孤月的月光跨过重重叠叠地灯火也要落在她的面前。

当真是美人以玉为骨雪为肤。

但是叶幸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挥手,关上了门。

椿娘纤细的手轻轻滑过面前的小花道:“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语毕,还微微挑眉,眸中秋水盛满,含春看着叶幸。

叶大人冷艳高贵地跪坐在蒲团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开口道:“谢蕴死了。”

椿娘一愣,诧异道:“死了?他,死了?”

叶幸垂着那双桃花眼,淡淡地开口:“我怀疑是你杀了他。”

十三在一边看着,头突突地跳,再一次感叹,自家大人当真是不解风情。

椿娘连忙跪伏在地上,道:“大人冤煞小女子了!小女子一介风尘,怎敢行生杀之事!”说完,两行清泪恰到好处的垂落。

叶幸只是给自己冲上茶,继续说:“听闻,你当夜与谢蕴发生了争执?”

椿娘拢拢帕子,轻拭去眼角泪,柔声说:“我与谢大郎,乃是旧时相识。”

叶幸看着椿娘,她似乎思绪飘了很远,就像是一汪水,流转千山还是回到了这片,她好像坐着一只舟,漂泊许久。

“我问他,当初为何抛下我而去。他不语,我便打算离去,谁料他竟然拽着我不放,我一急,打了他一巴掌。”说到这里,椿娘伸出那皓腕,上确实是有一圈红印子。

叶幸却说:“你自己捏的吧。”

椿娘面色一白,不自然地側身。

叶幸说:“上面的红印,是你自己捏的,你听闻官兵要来,特意提前捏出来。”

椿娘说:“大人怎可如此,冤枉小女子。”

他起身,垂眸看着窗边佳人,面上的笑意半分也到不了眼底,公子一开扇,金箔扇面上用刚劲的字写着万世太平,橘红的烛光在这位官人身上晃开层层叠叠的涟漪来。

他说:“既然你什么也不想告诉我们,我们也不强求,这几日,姑娘便在此处呆着吧。”

椿娘急道:“大人可是将妾身的小花楼算作了铜雀台!”

却不想叶幸居然风流一笑,带着眼角那颗红痣,佳人玉树,说:“姑娘不是大小乔,下官也并非曹阿瞒。”

不理会身后女子的娇嗔,叶大人走的潇潇洒洒,活像一负心浪子。

“十三。”叶幸叫道:“去查一查,这椿娘被卖入这里之前,是什么身份。”

叶幸还记得她说她与谢蕴有过一段纠葛,说不定,是情仇。

十三道:“那大人你呢?”

叶幸道:“我想去查查,谢家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十三领命后,就自行去询问百花和宴楼的老鸨。

老鸨是当年春江一丽,今也是半老徐娘,一身锦红色的罗裳,坐在那石头椅上,手持一把牡丹纹面扇子,两腿交叠说:“官人是问椿娘啊,她以前是个清白人家,后来他爹嗜赌,就把她赌出去了,妾身看着妮子生得水灵,便要了来,她也争气,越长越好看,可是妾身的摇钱树呢。”

十三道:“她可与哪位恩客有过什么纠葛吗?”

秋风起,院子里满布着金桂香,老鸨说:“椿娘是牡丹花,一艳群芳,男人自愿石榴裙下倒,何来纠葛一说。不过,谢家的那位大公子挺奇怪的,他分明是第一次见椿娘,态度却格外的奇怪,就好像他不喜欢椿娘在此揽客。”

说到这里,老鸨笑说:“男人都是如此,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别的了。倘若官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倒不如去鼓锣坊看看,椿娘以前便住那儿。”

风起云动,十三谢过老鸨,便离开了。

鼓锣坊是穷苦人住的地儿,十三问了不少人家,似乎都对椿娘闭口不谈,最后还是在一個躺在门口编箩筐的阿婆那里,得到了一点回应。

阿婆说:椿娘是个好姑娘,不该在那里,所以她遇上了好心人,带她走了。

十三道:“那现在在那里的人是谁?”

阿婆抬起浑浊的眼睛道:“那个?那个才不是椿娘嘞。”

5

叶幸回到那件存放谢蕴尸体的冰窖。

寒气顺着脚往上爬,叶幸蹲下身子,抓起谢蕴的手,仔细地检查。

王仵作说:“大人,您这是?”

叶幸靠近了谢蕴,嗅了嗅,突然后跌一步,若不是王仵作及时扶住了,这钦差大人可就一个屁股墩子坐在地上了。

叶幸站起来,随意地拍了拍衣服后头,皱着眉头看着那具尸体,王仵作道:“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来?”

叶幸道:“他身上,有股香味。”

王仵作道:“这谢大郎留恋秦楼瓦肆,沾染点那味道也不奇怪吧。”

叶幸垂眸心想:不一样的,那种香味是散布全身的,而谢蕴身上的香味,只在手上,就好像把什么东西紧紧地握在手里过。

握?

叶幸抬眼道:“把之前他身上找到的那个香囊拿来。”

王仵作取来了香囊,叶幸嫌弃地闻着,比对着味道,最后放下谢蕴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手道:“十三回来了吗?”

王仵作道:“十三大人还没。”

叶幸淡淡说:“等十三回来,让他来找我。”

叶幸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他还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这事情太简单也太顺利了,如果椿娘真的是凶手,为什么她又毫无遮掩,到底是为什么呢?

十三匆匆自外头进来道:“大人,查明白了。”

叶幸转着杯子说:“查明白什么了?”

十三道:“现在的这位,压根不是椿娘。真的椿娘几年前就和一书生私奔了。根据属下查到的,现在这位椿娘的本名,应该叫,蒲昌月。”

“是当年,户部蒲尚书的,庶女。”

叶幸看着十三,冷冷问:“你确定?当年蒲家满门抄斩,这事儿还是谢家监……”

叶幸突然没了声,他突然想到:谢家,谢蕴……

叶幸突然想起周昭说当时她听见,屋里的人说什么蒲家,大姐姐。

十三轻声答:“听闻谢家曾向蒲家大娘子,提亲过。”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蒲尚书贪污的罪证就是谢蕴的父亲查出来的,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蒲昌月又为什么,还活着呢。

无论原因是什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当年的幸存者,蒲昌月,如今的椿娘。

叶幸站起身道:“十三,带人。去百花和宴楼。”

椿娘自有记忆起,她都生活在那个小阁楼里,窗角生出一枝漂亮的腊梅花来。

娘说,未出阁的姑娘是不能离开的。

椿娘叛逆,偷偷溜了出去,这一溜,隔着高墙,椿娘遇见了她一生的劫难,那个青衫的小公子,眉间一点红痣,抬头看着自己。

他说他叫谢蕴,也有人叫他谢家大郎。

叶幸带兵又一次进了百花和宴楼里,他穿着红色的官服,推开了椿娘房间的小木门,椿娘坐在妆台前。

她一身橘红色的衫裙,青丝垂下,手持着象牙梳子,对镜梳发,就好像身后的人只是她日常里接待的一个客人罢了。

椿娘梳好发髻,精挑细选了一支绿叶牡丹簪子,她转过身子嫣然一笑:“叶大官人来了。”

叶幸说:“我是来带你去衙门的。十三说,女子金贵,恐下头那些粗人,弄伤了姑娘。”

椿娘眉眼含春道:“想来大人是查清楚了?”

叶幸点头。

椿娘,不,她叫蒲昌月。乃是当年春江大族蒲家庶女,也曾是金枝玉叶。

当年蒲家身陷贪污案,陛下震怒,命如今的谢尚书带人去抄家,而蒲家的结局自然是满门抄斩。却不想,蒲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便是眼前的这位,蒲二娘子,蒲昌月。

蒲昌月如今再无当年大家闺秀做派,她一颦一笑都是这风尘沦落之味,她说:“叶大人也不急这一时吧,坐下来听妾身说一会儿吧,太多的事在心里头藏了太久了。”

6

蒲昌月年幼时性子顽,喜欢溜出家门,就在后院一墙月季花下,她与谢大郎谢蕴相识。

这丰神俊朗的俏公子,几乎是让蒲昌月迷昏了头,她爱着谢蕴,她也相信谢蕴爱她,有那么一天,谢蕴会来向她提亲的。

在蒲昌月及笄前一晚,谢蕴给了她一纸信件,内写道:待你及笄,我便向你提亲。

蒲昌月素手托腮,她眼角画红,带着笑意说:“我当时可盼着,他来向我提亲呢,乐得一夜没睡。”

叶幸查过当年的事情,自然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谢蕴向当时的蒲大娘子,蒲昌月的嫡姐,蒲昌雪提亲了。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

“他许诺明媒正娶的来娶我,然后,他要明媒正娶我的姐姐。”如今蒲昌月笑得纤腰扭,红蔻丹的手抓着那象牙梳子,咬牙说:“我当时气疯了。我回了院子里,砸了我能砸的所有东西,哭了好久。”

“我第一次没去和他约定的地方。结果他来找我了。我未来的姐夫,半夜翻开了我这小姨子的窗,哈哈……”蒲昌月就像是咯血的杜鹃,仰着脖颈,将血咽回去,声声泣苦。

蒲昌月回想着那个夜色,谢蕴穿着玄衣,抱着她说,他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服他爹。

“阿月,只差这一步,只要说服你爹,我们就能在一起了。这里面是我写给你爹的信,你,帮我放到他房里好吗?”

谢蕴逆着光,眼里写着不舍与爱恋,蒲昌月踮起脚尖,亲吻着爱人的嘴角。

她就饮着毒与爱,说:“好,明和。”

蒲昌月看着叶幸道:“叶大人,您猜猜,我放的是什么呢?”

那是写着他爹贪污的罪证,是一张张昧着良心的污蔑。

后来谢蕴说他爹不同意,他想和蒲昌月私奔,结果蒲昌月在渡头的小舟上等了很久,等到了她家的方向,火光冲天。

当时蒲大人正在看大女儿试穿嫁衣,就被扣走了,蒲昌月躲在巷子里,看著家里人一个个被压着出来,在灯火里像是无边幽冥的魂魄,她想要冲到爹娘的身边去,却只觉得眼前一黑,便被人打晕在地。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屋子里,谢蕴那张好看的面孔看着她。

蒲昌月看着他眉眼里的神情,就算再傻也猜到了几分,抓着他的衣袖道:“谢明和,你告诉我,我让我给我爹的,到底是什么!”

谢蕴没有回答她,蒲昌月看着他那个样子,心下一片了然,只怕那压根不是什么说服他爹的书信。

谢蕴看着那个双目赤红的小姑娘,他说:“过几日我爹就会成为新的户部尚书。你走吧。”

蒲昌月猛地扑上前去,把谢蕴压倒在地上,她掐着谢蕴的脖子,声声道:“谢明和,你有心吗?”

谢蕴让蒲昌月掐着自己的脖子,蒲昌月的力气小,只要他挣扎一下就可以挣脱了。

“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去接近你的。”谢蕴淡淡地回答:“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这个。”

无论是和你泛舟,还是泼茶赌书。

“都只是逢场作戏。从头到尾,都只有你在认真,阿月。”

谢蕴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旁,蒲昌月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面目狰狞,她突然软了身子,也不再掐着谢蕴,她像濒死的幼兽一样喃喃:“荣华富贵就这么重要吗?”

谢蕴深情地看着她,摸着她柔顺的头发,像恶鬼一样低语:“一条路下要有无数的枯骨堆砌,阿月,我很谢谢你家成为我家荣华富贵的路上,最重要的一颗垫脚石。”

蒲昌月再也没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她听见有人说游街。

蒲昌月不见谢蕴的踪影,她跟着人群走到街上,脸脏兮兮的,也还好蒲昌月没怎么出过门,认识她的人不多。

蒲昌月挤在人群里,看见了她的大姐姐,她的爹娘。

蒲昌雪和蒲夫人也在人群里看见了蒲昌月,她们相互抓着对方的手,对着蒲昌月无声地喊:“快走。”

那天雨下的很大,蒲昌月仓惶地逆着人流跑走。

她的姐姐和母亲让她跑,她就奋力的跑,跑向不知名的远方。

叶幸道:“你是说,蒲尚书当年是冤案?”

蒲昌月冷笑:“当然是,皇帝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疑点,但是他更需要谢老太师一派的支持, 我家,不过是这棋盘上的一把弃子。”

“之后我无处可去,只能辗转流离,却被人贩拐走。”

蒲昌月勾着一丝发说:“椿娘是个好姑娘,她瞧着我可怜,把我带回来当丫鬟。所以为了报答她,我要成全她和书生。”

“我和她说,带上东西,快点走吧。日后,我就是椿娘了。”

叶幸问道:“老鸨难道还发现不了?”

蒲昌月笑说:“我只要比椿娘更能赚钱,吸引男人,她就不会发现。”

叶幸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听着她说:“所以,哪里还有什么蒲家小姐,日后,也只有椿娘了。”

7

叶幸亲自带着蒲昌月去蹲大牢,干净的一间屋子、木窗、小桌,和能看见月亮的窗户。蒲昌月笑说:“看不出来,叶大人也会怜香惜玉啊。”

叶幸只是说:“你从头到尾没想过逃,对吗?和我的辩解也不过是走走过场。”

蒲昌月想着那天是怎么回事。

她在百花和宴楼见到了谢蕴,他和以前一点也不像,只是如同她曾经猜想的一样,变成一个俏公子,怀里是美娇娘。

谢蕴也看见了蒲昌月,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双坠着星辰的眼睛看着他,谢蕴想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周遭一片,只有蒲昌月是耀眼的。

蒲昌月那天晚上回去以后,她没睡着,害死家人的凶手就在眼前,她掏出了从卖货郎那里买来的奇药。

卖货郎说,这药叫生椿,可以让人手足无力,只需要一点点便可以把人迷晕。

蒲昌月将药融水化开,细细地涂抹在那个杯盏的沿处。

当天晚上,谢蕴点了蒲昌月到府上去。

他的屋子很清简,只有书和几张字画,谢蕴说:“你坐,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蒲昌月笑得万种风情:“怎么,谢公子点奴来府上,连东西都不备。”

“还好,我带了,带了一壶酒,是一位恩客给的。说是老师傅酿的,叫无忧。”蒲昌月打开携带的食盒,取出小菜,酒盏,酒壶。

她挑着兰花指斟酒道:“这杯,刚好敬相逢。”

谢蕴坐下看着蒲昌月,面前这个美人已经很难找到当年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没有一处是像的。

眉眼更上挑,红唇浓烈。

“你,过得还好吗?”谢蕴接过酒盏,犹豫地吐出那么一句话。

蒲昌月晃了晃酒杯:“怎么不好,过的比我前半生都好。不愁吃喝不愁穿,还有人给我送些金银首饰。他们为了我倾倒,为了我家产散尽,怎么不好。”

谢蕴听这些话字字诛心,他握紧了蒲昌月递上来的那酒杯,不语。

许久却说一句:“對不起,阿月。”

“呵,不知公子听过一句话,愧疚和歉意,是比草还轻贱的东西。”蒲昌月笑着举杯,饮下酒水,又再一次斟满道:“不说了,这一杯,敬过往。”

蒲昌月仰首喝完一杯,又给自己倒满道:“其实,这么多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后悔过吗?明和。”

谢蕴摇了摇头,他说:“我虽是家中嫡子,但是始终不得父亲重用,连胞弟都可以踩在我头,所以当父亲让我来接近你,或者你姐姐的时候,我并没有犹豫。”

谢蕴看着蒲昌月道:“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

“那我呢,我爹我娘我大姐姐呢?都算什么?”蒲昌月打断了他的话,她直勾勾地看着谢蕴:“你们博弈的筹码吗?你难道不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到我大姐姐向你索命吗?”

谢蕴不答。

蒲昌月轻笑几声,端起酒盏道:“我知道了,喝完这杯,自此再无瓜葛。”

她轻轻碰谢蕴的酒杯道:“敬,没有的未来。”

“对不起,阿月。”谢蕴再一次说了这句话,然后一口喝完了那杯酒。

蒲昌月看着谢蕴的手脱离杯子,酒盏在地上摔裂一片镜花水月,他身子慢慢软下去,渐渐的趴在桌子上,就像睡着了一下。

蒲昌月把人扶起来,放到床上,用手死死地捂住谢蕴的口鼻,她只下了少量的生椿,效果和迷药差不多,她咬着牙,感受着手下的气息越来越弱,就像看着刽子手的刀下的鲜血一样。

在谢蕴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伸出手轻轻勾住了蒲昌月的衣袖,然后垂落双手。

蒲昌月松开了手,小心地去试探谢蕴还有没有气,在确认谢蕴已死后,她手脚发软跌坐在脚踏上,低声地呜咽起来。

她摘下贴身的香囊作为证据,塞进那无力的手里,紧紧地握住谢蕴的手:“你以前总说我绣品绣的不好看,如今,我绣得可好看了。”

“明和,原来哪怕过了多年,我还是爱着你。年少一腔欢喜心动是你,半生苦海梦魇也是你。”

“可我,没有资格去替我爹我娘我大姐姐,去替蒲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来原谅你。”

蒲昌月像温顺的猫儿一样,把头贴在谢蕴手边哭泣,像衰败的牡丹花。

8

叶幸琢磨着这个折子怎么写,结果就收到了消息,说蒲昌月逃了。

叶大人随手扯一件袍子赶到地牢,看到官兵围着那牢房。

牢房里空空,不见蒲昌月的身影。

叶幸心里气急,却还是压着怒道:“她呢?”

十三顶着压力道:“不知道,她就好像凭空消失一样,就消失了……对了,蒲小姐说过如果可以她想回蒲家老宅看一眼。”

叶幸不多语,带着人赶紧赶向蒲家老宅,路过春江小溪的时候,他们看到老宅的方向火光冲天。

叶幸快马加鞭地跑到蒲家老宅,火势已经很大了,蒲昌月还站着门前,没有进去,她回头看到叶幸来了。

“你别冲动,眼下陛下想制衡谢家,蒲家之事还有翻案的机会。”叶幸试图一步步接近蒲昌月。

蒲昌月却摇头说:“妾身自然相信叶大人,叶大人是难得的好官,只是蒲家之事还有一人苟活至今。昌月心下难安,心有怨由。”

叶幸停下来了动作,他突然想明白了,导致蒲家家破人亡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蒲昌月眼中是悲凄,她字字泣血:“是我,是我的蠢笨害了我家人,也是我杀了我心爱的人。现在,我理应也该去偿命了。”蒲昌月看向那大火,火光里她的爹娘和大姐姐笑着看着她,还有年少的谢蕴,他们都在等着她。

“他们,都在等着我呢。”

少女纵身入火海,步步生花,走过烈火屠刀,这熊熊燃烧的烈火像是蒲昌月这一生最盛大的烟花。

叶幸只能看着火龙吞噬蒲昌月,无能为力,他长叹一口气,命人去救火。

椿娘一死,颇让春江子民唏嘘,谁能想到这么一位美娇娘就畏罪自杀了。而当年蒲家的真相也不知怎么走露了出去,一时间对于这场旧事,议论纷纷。

三日后,叶钦差带着人回到京都,这春江一场早秋的风,注定要掀起朝堂的波澜。那封写有为蒲家翻案的折子,历经十年光景,终于递到了当今圣上手中。

而在春江边,黄土坟茔,压着一枝盛开的花,随着时间无声凋零,也许很久后会有树生根,会有树开花。

责编:木子

猜你喜欢
春江大人
看见我,再爱我
大人的快乐
乡居春晓
游宜昌三峡(通韵)
春江水暖鸭先知
罗晨依??《春江溪居》
伍礼文
一觉醒来给你大人级卷发
诗人眼里的春天(下)
我的班主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