朏月有失

2021-10-21 16:59非非
南风 2021年10期
关键词:安康

非非

楔子

可爱悔恨愧,相生相克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凉夜寂寂,黑暗于其中铺开无垠的静谧,乍起的风耸入团簇的深色云朵,推移过天际时半遮蔽了西升的新月,将仅有的清光笼住,入目所及处尽是灰蒙蒙萧条颜色,鳞次栉比的竹晃着虚影,倏尔风吹的大些,湘竹狭长的叶片相触,发出沙沙的声响,伴随渐近的马蹄车轮声,说不出的诡异渗人。

白驹踏入湘竹林海,载满珠宝财物的马车紧跟其后,精美的匣上皆用皇室的官条做了封,紫黑色衣袍的从行卫执着宫中行狱司的鸟黑旗帜,脸上戴着花纹各不相同的獠牙面具。

坐于为首白驹之上的,是一名女子,她身着青黑色珞领广袖流仙裙,用墨雕开褶扇挽住发,鬓间簪着支平铺至额角的紫薇花钗,银色的钗头在暗色中仍然泛着光泽,一如她的眉眼般冷冽出挑,衬上额间那颗朱砂痣,平白添了妖气。

四面风声与叶动声混杂交错织在一处,她微微蹙眉,扯动缰绳,使马不再前行,空出的左手抬过肩头,示意车队稍作停驻。

她抬头望向竹海上空,繁密的叶间似隐着人影,却看不真切。她复而回眸侧身,对着身后的行狱司使说:“自此直行出竹林三里便可见白下明府,切记,一定要将东西平安送到明府主人手里,生死不计。”

“那司主……”

“我殿后。”她说着便为车队让了路,白驹静候在缓缓前进的车队旁,温顺地偏着头。

刹那间竹叶沙沙声响更为剧烈,携着风色渐大,她虚晃间看见叶间人影随车队而动,运了轻功与那身影相缠,几番追逐后归于地面,她看向面前手执长剑的八名黑衣刺客,眉头锁得更深。

眼见车队渐行渐远,她撇了撇嘴,不屑道:“八人就想截我行狱司保的银,你们主子,未免自视甚高。”

那八人行了方阵,围在她四周,迎面那人执剑指向她,声音粗犷:“休要拖延时间,动手吧!”

长剑如长虹直直向她袭来,她抽了腰间软剑与他们对上阵,缠斗间利落抹了一人脖子,猩红的血珠溅落她脸颊,却无半分狰狞,她舞剑周旋于七人间,手臂与肩上落了几道伤,汨汨血液自伤口中流出,浸染了青黑衣裙渡成更暗的颜色,她将软剑刺入一人腹中又抽出,眼中狠意乍现。

有银镖破风而出,穿过缠斗身影,精准地刺入她的右侧胸口,她身形一滞,却顺力执剑刺向一人腰间,剑锋犀利舞动将他们击退,脱力半跪在地上,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

黑红色的血顺着银色的飞镖滑落她手背,滴在她指间的青玉扳指上,缓缓晕开,她身形微晃,惊觉那镖上淬了毒,三两下封住胸口穴位,目光却开始涣散,“玩儿阴的?”

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她恍惚间感受到有人自她身后将她揽住,她微眯眼想要看清,眼皮却不受控制地合上,昏了过去

负伤的刺客皆跪地行礼,拱手低头称道:“少主。”

被称作“少主”的公子微微颔首,拿过其中一人的剑,用力割向自己的手臂,须臾间血色漫上白色锦袍,他将剑扔在地上,目光转向那具尸体,吩咐着:“好生安葬。”

马蹄声愈来愈近,他已将她拦腰抱起,向着声响走去,那七名刺客隐入竹海深处,唯余地上残存的血迹与尸体存有打斗过的痕迹。

1

风势渐弱,云已漫过渐圆的月,空明清亮的光坠入凡尘,将竹枝节与叶照的清晰,地上的影在明明暗暗,晦朔中迷离。

明安康望着目之所及处黑马铁骑的行狱司使,低眉时注目于她额间的朱砂痣,轻喃出句话:“行狱司主孟紫菩...怎的这般不小心?”

待孟紫菩转醒,已是三日之后,她睁眼便看见陌生屋内青色调的陈设,有古青色瑛珞绣花的薄纱床帘缀在枕边,透过纱帘能看见一人支着额头入眠的影,她抬手想要将帘子掀开,却因着动作牵扯到多处伤口,她意识到什么,垂眸看见自己身上蜀锦的白色中衣,入目的是被血渗红的裹伤纱布以及……隐隐春光。

她一怔,随即用力将纱帘拉开,却在那一刹,与他四目相对。

他生的极好,高挺的眉骨与鼻梁相映出挺立坚韧神色,初醒的桃花眼中蕴的水汽迷蒙似雾,白皙的肤色衬上天生便带颜色的唇,极是清贵儒雅。

“你换的?”她出声,眼里是藏不住的窘色和殺意。

他微愣,缓神后回答:“哦,司主多虑,男女大防,是丫鬟为你更的衣。”

孟紫菩眼中杀意退去,轻声道了声谢。在看见他微挽起的左袖处处的包扎时怔住,不解地回望他的眼,问道:“因为救我受的伤?”

明安康绽开一个安抚似的笑,眉眼弯弯,纤长的睫毛低垂,半遮住漆黑的瞳,他回答:“无妨,只是皮外伤。”

她微皱眉,却又听见他说:“你且安心休养,这里是白下明府,很安全的,皇上派行狱司送来的粮银家父已经全部检查过,未有缺少,只是司主中了婆娑毒果,若此毒不解便启程回洛阳,恐归途中毒发引得寸寸骨裂,再无生还之机。”

孟紫菩凝视他的脸,一字一顿问:“阴山婆娑果?”

他表情认真,答:“是,好在白下盛产莲心,府中恰好又存了些柠花,府医已依旧籍炮制解药,但药成尚需些时日,便请司主多留几日了。”

她闻言缓缓低眉,压下眼中思量,“那你是…明府公子?”

“明安康。”他如是说。

夜色如墨倾泻,风吹过窗棂,拍打淡色油纸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贯进狭小的缝隙送来阵阵凉意,夏秋交替的日子里,鸣虫总有着鲜活生机,藏在窗下的草木丛中,时不时地叫上两声,似是惬意的梦呓。

孟紫菩端坐于古木桌前,提笔在纸笺上写着:“皇上心安,粮银已平安抵达明府,只是我于途中遇刺,身中剧毒,暂休养于白下明府,以行程有搁,特传信以述。”

那字迹挥斥有力,却每一笔画都扯得她伤生疼。

她写完将那纸笺细细折好,双指弯曲放至唇间,哨声响起,不多时窗外映出一团黑色的影,她将窗子打开,取了信系于信鸢白色的脚踝,双手上抬间信鸢借力飞向高空,直向洛阳方向。

漆漆夜空中高悬着半弯月牙,清明透亮至极,竟比的绕它周围的群星黯然失色,月旁汇着些云,灰白团绣似的朦朦胧胧,倍添神秘。

信鸢展翅掠过月牙,片刻间印下暗色虚影,明安康负手站于西花庭廊,望着信鸢飞远,身后的暗卫乐道:“少主,可要将信截下?”

“不必。”

明府主人名喚若冰,这名字起得女气,紫菩便一直以为执掌白下商道的,应是位飒爽女子,却未料,那日得见,竟是位刚过而立之年的翩翩公子。

他与明安康长得着实不像,他骨子里透着神秘的冷意,眉眼间仿若高山寒雪,经年融化不开,即便是笑着,却带着些疏远意味,左右观之,不过与明安康相差十岁,可明安康恭恭敬敬的称他为父时,他眼底的尊贵与威严,又半分骗不得人。

2

明府的一切都怪怪的,就连紫菩暂住的抱月轩内那一方活水浅池,风起时连波澜也竟无,风平时人影也照不出。

在明府的这七日里,她与明安康渐渐熟络起来,有时他还会特意到抱月轩来同她一起用膳,多情的桃花眼含着笑意,说是怕她一个人太过孤单。

她对此总是回之一笑,也不再排斥他的到来,这种感觉对她而言,蛮新鲜的,似乎自她父亲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用过膳了。

她是在皇上身边长大的,七岁那年就随大内总管林谷习武,因着皇上早就告诉她,她长大后是要接管行狱司的,若不是身怀绝技,她一介女流,恐难以服众。

行狱司掌管宫内监察百官之要务,又有精兵三千作为行狱司使,以便随时行刑罚之职,她深知其利害关系,加之行狱司是她父亲创办,她不愿父亲毕生心血落入他人手中,更是咬紧牙关,不分昼夜地练武。

至十七岁功成,林谷已不再是她的对手,她顺利地接管了行狱司,从那一刻起,她的眼里便只有忠与奸,刀与剑,生与死。

她丢掉了柜里所有的浅色衣裙,再也没有注意过街坊中有哪家新开的罗绣锦裙布坊。

林谷说得对,浅色的衣服若溅上血,是洗不干净的。

或许她也一样,旁人唾手可得的温情,于她而言,是遥如天之彼端的奢望。

可如今,她却在明安康的身上,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细腻的关心。

晨露未晞时,乍破的云光于抱月轩中投下金色玓瓅,梣树叶上似挂满琉璃玉珀,明安康一袭月白色云纹袍,款款走进抱月轩内,手中提着膳盒食屉,东方的晨阳暖光映上他腰间盪碧滚莹的环佩络子,宛如他人一般温良贵意。

行至院深房处,他上了台阶,站于一间房门前,抬手轻敲了两下,轻声问道:“紫菩,可醒了?”

无人回应。

房中有被人刻意压制的沉重呼吸声,他皱眉,随及用力将门推开。

入眼的是满屋狼藉,散落的果盘,倒地的木凳,孟紫菩跌在床前,寝衣被汗浸湿,乌黑的发打了卷贴在她脖颈之间,她捂着胸口,身前有一大片近乎黑色的血。

许是闻声,她缓缓抬眸望他,眼中是细密的血丝,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她姣好的面容流下,唇无血色,虚脱的恍如轻薄白纸。

他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将那食盒丢在一旁,问着:“可是毒发了?”

她强撑着正过身子,手支在榻沿上,想着起身,却站不稳,又吐出口血来。

“紫菩!”他快步走向她,在她要倒下的时候从她身后揽住了她,轻轻地打横抱起,攥着她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我带你去药池...我们去药池……”

她看到他眼底的紧张,轻喃着他的名字,又有血涌入她的口中,溢出嘴角,腥甜之气似揉碎她五脏六腑,痛入骨髓,她眼皮一沉,又昏了过去。

血滴落在他白衣袖口,他身形微顿,旋即加快了脚步。

药池位于抱月轩浅池底下,是天然山岩中的温水活池,明府建府时挑了好地界,将它护在池下,汇地中之热气,再加上以养生祛病之草药,便成药池。

温腾的雾气自药池中徐徐升起,侍人们捧了柠花、莲心洒入池中。不多时池中水晕成青黄颜色,弥漫药香充盈整个山洞。

众侍人行礼退去,明安康转头,对着暗处的乐说着:“你也出去。”

他抬手解开自己华珠玉扣的蜀锦外衣,懒懒丢在岩角,暗卫乐未动,却问:“少主,你当真要用真气缓她体内剧毒?”

明安康微点头,又褪下鞋袜,只余白色丝锦中衣,他抱起紫菩,慢慢走入池中时,又听见乐的声音:“少主,你明知她…”

乐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明安康冷了神色,眼中威严凌厉:“乐,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乐悻悻地行礼,低声回道:“属下告退。”

玉白色的纱罗幕轻轻摇晃,洞中烛火闪闪烁烁间,明安康已运了功,他掌心对着孟紫菩的后背,浓厚真气渡入她体内,染毒的伤口淌出黑红色的血,漫漫铺开,将药池晕成暗色。

晶莹的汗珠掠过她额间朱砂,滑过柔美的下颚,滴进池中,倏尔她皱紧了眉头,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她微动身形瘦弱单薄,有风吹便折的势头,明安康转了手继续运功,却始终皱着眉头。

旁挂的帐顺了岩缝中的风,晃动的幅度更大,有几株弱光的烛火亦灭了,烟气留了几瞬,再无生机。

岩上的石柱滴着露,一声一声拍在明安康心里,他没由来的慌乱。

是因为她要死了吗?抑或是……其他。

3

秋日雨凉,一连下了八日,云行的缓了些,至夜间,将月遮得严实,空无的黑灰色茫茫天空连星子都少见,往日里星斗银河空远璀璨的样子,似逝去了很久,记不清光处。

这八日里明安康日日陪着紫菩,真气驱毒之法虽有成效,却无法彻底清毒,毒消三分时,她身子早垮了一半,残躯摇摇浮沉在几尺药池中,像极了白下雨后的残败浮萍翠荷,花蕊儿就四散在池中,丝丝的,串着暗色的血液。

她定了定神,药池石洞中柠花莲心的香气便随着温热的空气吸入她的鼻间,过五脏之时舒缓的凉意稍镇痛意,借着浮力她行到池边,想靠下歇息。

脚步声自岩路深处走来,不多时,便看见明安康提着药匣走出,她恍神沉下水,只露出半披衣的香肩与湿乎乎的头,她出声:“是药炼好了吗?”

明安康看见她面上期待,垂了眸子,将药匣打开,端出个白玉瓷碗来,稳着身形走到她面前,才回答:“应是快了,这是虎草还魂汤,先饮尽补一补,你身子太虚弱了,若不以药固基,只怕药炼好之日也是回天乏术。”

他说着抬了碗,另一只手拿着金汤勺盛了口药,紫菩抬手去接,却惊觉有些不雅,无措间他已将药递到她唇边,轻声说:“张嘴,我来喂。”

心一滞,着魔似的听了他的吩咐,甘苦的药润下她的喉咙,缓缓回味在唇齿之间。

他加了荆花蜜,将药的苦味冲散了一大半,隐约中香气更甚。

她抬眼望他,是一贯的正经神色,目光聚焦在那汤勺之上,小心翼冀地,仿佛她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物件。

被刀剑封住的心跳了,随药的气味翻上喉头,咽不下去。

“紫菩。”

“嗯。”

“三日后便是中元节了,按着习俗,在白下是有灯会的…若你伤有好转,我带你去转转?”

“好。”

清冷岩洞里偏多了些暖意,过堂风驳了雾气扬起账帘几许,将池中的画面缓缓吹晰。

许是明安康照料得当,这三日时间孟紫菩的伤虽未痊愈,却再无摧枯拉朽之态,不光多了生气,连眸子也亮了起来。

至午时,明安康便差侍人到抱月轩送了衣物首饰,浅紫薇色的贵美开罗绣裙,温柔雅致。红木的盒子里端正摆放着支簪云玉钗头,又有星点的珠饰放于周围,极用心思。

紫菩看到那衣饰时怔了片刻,犹豫着换上,侍人们为她梳洗着,挽起富贵小姐们惯梳的流仙宝髻,铜镜中玉叠春山丹唇,额上朱砂娇艳,好似前世容颜。

穿惯了暗色深沉,忽有一日如此装扮,美则美矣,却有些不大真实。

只是那半日新奇的很,日头从升到落倏然间随指间的风吹至西山尽头,徒留日暮之色,待明安康备了马车来接,乍然一见时眼中惊艳不加掩饰,害得红云染上如雪双颊。

在白下不过半月有余,洛阳城,行狱司,千人朝拜的司主之位,她已快忘却了。

古以中元祭亡魂,以灯河敬往生。似乎解了心中所思所念,生死便能重来,又或是借着这日子,缅怀那无言却要谨记的过去,大抵是因为人活在世上,缥缈的东西总是信得多。

入夜时白下城中便点起明灯万种,火光映上风月垂杨,又亮到断桥上,南湖旁有小贩已摆好了摊位,招呼着人们去放往生河灯。

蓮花状的灯星星点点明明灭灭汇入南湖中,从断桥下飘过,汇到远处,再多时就看不清,只是接连的光暗与天上的星子交映,圆月映在湖底,天湖对镜般再无两极,搅了湖光清池,又随孔明送愿至天际,美得凄迷,动人心魄。

明安康走到一处摊位,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他提了朱赤颜料的笔在莲灯上写着“郑”字,抬手将它点亮,托着它走向南湖,轻蹲下身子放进湖中,那灯便随着波纹起伏汇入灯河之中,愈来愈远。

“为什么要在灯上写‘郑字?”紫菩不解,望着远去的莲灯问着。

“祭奠我的家人啊。”他眼里倒映着灯光,盖住眼底下的情绪,又转头与紫菩对上视线,“你不要放一个吗?”

她似轻笑了声,摇了摇头,“我父亲不信这些的。”

他也笑起来,眼中火光闪烁,回了句:“也是,行狱司主,不该信邪的。”

她动了动,倚上白石雕栏,注目于天灯河盏。明安康也跟着半倚在雕栏上,浅紫色与月白色相衬着,背后是风拂翠叶与灯海浮沉。

“其实,白下挺美的。”她轻声感慨着。

“何出此言?”

“清风明月,星辰碧水,洛阳城里是见不到的。”她微微眯眼静听着风拂的叶翩然舞动沙沙的声响,“在洛阳呆久了,是连人也做不得的,你看我先前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四方的城,无尽的杀,勾心斗角,血海深仇……明面上纸醉金迷,暗地里腥风血雨,把人命当作生意。”

“虽在白下中了毒……但却像重活了一次。”

她睁眼,又缓缓垂眸笑着,“皇上回了我信,让我回去养伤,我偏生不想,在何处解毒都相同,何不选个好地方?”

“白下是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该算是个好地方?”

她语调微微上扬,嗓音里带着笑意,顿了顿,又说:“洛阳城里……也没有明安康陪我,宫里的药浴池…我不喜欢,太医开的药,总苦到人心里去。”

他与她对视,好看的桃花眼被灯照出了昏黄的影,眸子里倒映着紫菩笑颜,他思虑片刻,拉上她的手,却是意料之外的冰凉,他攥的更紧一些,想要帮她回暖,“那便不走了,毒解了……也不离开。”

她回握他的手,光影侧过她的脸,她偏头,分明叹了口气。

虽语气更为平缓,却夹杂着浓厚的悲戚,有明安康能听懂的意。

“不走了?不走……便不走了。”

他心下沉的厉害,有什么东西正抽离他的身体,他本能的抓紧她的手,却无法言语。

孔明灯已不知飘向何处,河中的灯灭了大半,湖中仍有新灯聚上去,又添光亮,四面汇去的,是万千被人惦记的魂,是在人心中活着的人。

他心里也有,可如今,怕是又要多了。

年年有中元,岁岁河灯欢,已逝的已不在世,可未去的…烙在心底也要离去。

比她口中说的那些折磨,又差得了多少?

4

夜已深,明府的院子大多熄了灯火,今日因着中元节的缘故,庭廊中的灯要亮到五更,眼见着紫菩回了抱月轩,侍人伺候着灭了灯,星斗又有几番变幻后,明安康仍无半分睡意。

庭廊中油纸竹框包起的盏随着风飘摇,招引着亡魂,他吩咐乐给他送来几坛酒,散漫地坐在西花庭廊的阶上,月白色衣袂混上落下的叶,埋住金色的丝。

醇厚美酒入喉,空中尚有几盏晚放的孔明灯,渺渺至极,他只饮酒不语,却抵不住乐的发问:“少主,我们大功将要告成,怎的你却没有半分喜色?莫不是与她日夜相处了些时候,便忘了自己的初衷了?”

乐的声沉闷嘶哑,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冷寂,只是听在明安康的耳朵里,又刺耳得紧,他抬起酒壶,猛饮几口,哧笑着反问:“大功告成?即便大功告成又如何?”

是酒晕了他的嗓音,带着些悲凉醉意,“可我连功成身退都做不到。”

“那是因为少主心性不坚,若是一开始便…”

“是,怪我心性不坚。”他似乎不想再听乐的下文,应了这句,又自顾自地饮着酒,如墨的发铺泻在衣间,挽发的琉璃翠柄迎了月色,透着薄光,月光打上他的侧脸,镀在分明棱角间,带着些消沉的俊俏。

也许乐说的对,若是一开始他便铁了心,又怎会落到如此心境?

可行狱司主孟紫菩,出了行狱司那笼子……只是孟紫菩。

秋日天空旷远,久雨后天一放晴,便是接连多日的好天气,秋风吹拂,浮云涌动,还有鸿雁翔于天空,拍动翅膀来回,明府的紫藤萝也开了花,大串大串倾泻在西花庭廊,招了些粉蝶绕着,闲暇间一望便是惬意非常。

近日里明安康似迷上了烹茶,总抱着茶具去抱月轩里,一坐便是半日,紫菩也笑他商人变茶奴,周身都是一种书生气。

他就眉眼弯弯,月白袖口微动间拂散氤氲茶香,举了杯递到她跟前,观望着她饮后神色。

她饮下又笑,夸赞几句,又托腮看他煮着茶,有血自她嘴角流出,她觉察到,伸手擦了去,仍是噙着笑,面色未改,眸子却深了深。

倒是明安康,抬眸时不经意看到红色血迹,心一乱,手颤着,滚烫的茶洒到手背上,痛意蔓延开,却不及心口压抑。

她皱眉扶额,身形不稳,向后跌去,他忙放下手中动作,轻抱住她,半躺在朏堕亭里,听见她说:“明安康……我毒发了…我等不到解药了…”

他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鼻头酸着,牵动眼眶发红。

她靠在他怀里,有些雏鸟似的依恋,轻声呢喃:“等不到……就等不到吧,这下是真的不必回洛阳了…我再也不用杀人了……”

“就这样离开也不错,早秋的白下城…最美了,明安康,你别哭啊…我都还没哭…”

她抬手抚去他眼角的泪滴,五脏六腑已没了知觉,只是全身的骨头都有酥软的迹象,一寸一寸扯着要断开。

“我那日送银…刚到白下城,便中了毒镖…想来是我与白下有缘?它想留我段时日……又或者,我该遇见你,该让你救我?”

“中什么毒不好,偏生这毒的解药炼不出,或许在洛阳杀的那些人……欠的命,到了还的时候了吧……明安康…我不后悔……”

“若我早知這结局,我还是会来…义无反顾……”

“在白下城这三十一天的快乐…比我过去十九年都多得多,谢谢你,明安康。”

“我死后不要把我送回洛阳……就埋在这里…你能记得我…”

“明安康,这白下城中…处处都是我……”

她低喃着渐渐没了声音,手滑落在腰间,美眸微阖间滑落两滴清泪,嘴角笑意却丝毫未减,唯有那血迹加深了些,开成绚烂的花。

有泪滴下,润上她额间朱砂,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似想要将她揉进骨子里,这样便会留得久一些。

过亭风大,茶香散去,却冲不散苦痛悲意。

白下三十一,佳人无归期,泪驳朱砂痣,公子……不成泣。

5

明安康也不叫明安康,安康这名,是若冰舅父将他从洛阳救回来时更的名,许是想要他一世安康,可他却忘不了曾经,也不想要一世安康。

他原是叫郑瑾竹的,洛阳户部尚书郑宽之子,郑瑾竹这名字,他记得清,幼时缠着下朝归家的父亲问这出处,父亲便指了指院里那竹林说,这是竹,草木中君子,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你便是这竹,要做君子。

少时懵懂,却把君子二字记于心间,一记便至如今。

郑府是被灭门,而灭门之人便是孟紫菩的父亲,前任行狱司主孟无远,父亲私自开粮仓济贫民,却被污蔑动用官款,含恨而死,随之而去的,还有洛阳郑家二百七十七条人命。

郑瑾竹也死在那场惨案,活下来的是白下明安康,要报仇的也是明安康。

他盯上了紫菩,罪魁祸首的女儿,动用一切方法与皇上达成交易,点名请行狱司主来护银,只为杀了她。

可他飞镖射中她时,她面上的不解与认命让他心烦,他将她带入明府,看着她活在他的戏里,他不怕出什么变故。

因为那飞镖上淬的是无解的绝世之毒,她必死无疑,只是早晚而已。

可他自始至终狠不到底,陪她用膳时,看见她眼中柔情愈来愈多,他也入了戏,君子重忠义孝廉,他用暗器伤她已非君子所为,她中毒煎熬,他鬼使神差的想着为她疗伤。

即使他明白,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后来他听见她的只言片语,琐碎心声,又知她心中本为良善,可一切亦成定局。

她说她不后悔,或许是留给他最大的宽慰。

原是为她精心设了局,画了白下城的地界作了牢,锁住她命数,他却忍不住与她同了局,片刻真心积攒,就汇成情意,圈地做了坟,将情与她埋在一处,又亲手种了紫薇花树,亲手在中元节放一盏写着“菩”字的灯。

来年复来年。

幼时徒慕君子之高义,读竹之高风亮节,可如今大仇得报,他却心空至极。

当真是应了父亲那话,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竹自始便是空心的啊,同他一类?抑或是,他做成了竹?

那额上朱砂的姑娘随着年岁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只是那年断桥上浅紫色的影,冰凉的玉手却似烙在心底,挥散不去。

“我死后不要把我送回洛阳……就埋在这里…你能记得我…”

“明安康,这白下城中…处处都是我……”

可爱悔恨愧,相生相克间,连他自己都早已分不清。

明安康,不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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