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嵌入与家族企业的可持续成长——基于日本长寿家族企业的多案例研究

○ 李新春 邹立凯

引言

从全球视野来看，“富不过三代”成为家族企业通病。但同时，无论在美国、德国等西方国家，还是在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有为数不少的家族企业突破该魔咒，成为百年基业的长寿家族企业。[1-3]如何挖掘这些家族企业独特经营秘诀一直是家族企业研究领域的热门话题。回顾已有研究，不少研究从组织视角对长寿家族企业的治理结构、[4,5]文化/价值观、[6]长期导向、[2,7]代际创业、[8,9]动态能力[10]等进行研究。长寿家族企业在上百年历史中经历“生老病死”，无不与所在地域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有关家族企业与地域的研究却没有得到关注。家族企业根植于当地，而这些独特的地域特征、结构可能孵育甚至滋养了家族企业的生存、成长。

在一些零散的研究中，不少证据证实了家族企业的出现、生存和成长与所在地域息息相关。如有研究指出，家族企业相对非家族企业可能更喜欢专注本地，[11,12]家族企业根植于当地及家族成员与当地建立内在联系后的“空间邻近性”有助于其构建信任、理解和合作。[13]还有研究发现，家族积极在所在地域中维持声誉以树立一个积极的形象，[14]Banalieva等[11]的研究则进一步发现，家族与地域的联系有助于企业获得更大认可。以上证据均表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与当地建立联系至关重要。但由于实现该目标的过程较不明确直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清晰、严谨的理论框架，可以为分析和解释地域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提供理论基础。

目前主流嵌入视角认为，个人和企业的经济行为受到以人际互动产生的信任等作用机制为基础的持续性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影响。[15,16]但经济活动不仅与人际关系交织在一起，也嵌入更广泛的制度、文化及一套规则和社会化情境中。[17,18]因此对企业经营的理解也须将其置入外部社会文化的规则、意义和传统中，尤其长寿家族企业，其上百年经营背后蕴含历史、文化、社会等诸多因素，[19]家族世代经营形成了长期嵌入性和地域限定性，从本地嵌入整体视角出发才能更好地解释家族企业的经营与成长。对于企业与具体地域结构与社会的嵌入关系，尤其对于地域蕴含的产业、文化及社会等诸多因素，目前相关文献还缺乏深入的理论探索和研究。另外，与所在地域形成的嵌入性与家族企业经营成长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深化。虽然嵌入性强调文化、制度等非经济因素对企业经济活动的重要作用，但目前只有少量文献尝试分析本地嵌入对企业经营的作用机制。[18,20]在家族企业研究领域，本地嵌入还没有整合家族企业经营来考察其嵌入效应，仍然不清楚家族企业经营成长与本地嵌入的内在关联，特别是家族与地域的紧密联系是否对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有所帮助。针对上述研究空白，本文试图从本地嵌入视角挖掘长寿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机制，归纳长寿家族企业与所在地域形成的本地嵌入关系，分析长寿家族企业如何通过本地嵌入实现企业可持续成长。具体而言，本文挖掘4 家扎根于当地的日本长寿家族企业的嵌入过程，聚焦于分析企业本地嵌入的形成及其与企业长久经营的联系。

一、家族企业与地域：嵌入性视角

1.本地嵌入框架

地域（Territories），主要指通过“自然的人化”对自然地理空间加以塑造的结果，即“地域”意指一种“人化”的地理空间，是一个地方的人们在长期生产、生活、劳作及社会历史的演进中累积而成的。[18]传统经济学视角的地区（Place）、区域（Region）等都是抽象化的概念，而地域是一个具有形塑效应并自发发挥这种效应的地理和文化空间，意味着地域内的行动者在空间、时间上的联系非常紧密，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

“嵌入”这个概念原本指一个系统有机结合到另一个系统之中，或一事物内生于其他事物之中的现象。Polanyi首先将“嵌入”概念纳入经济理论分析并提出“经济的社会嵌入”的观点，后来社会嵌入或关系嵌入成为新经济社会学的重要概念。[15,16]经济地理学则把“嵌入”的内涵拓展到制度和文化层面，认为企业经济行为受到来自制度、社会和文化多重关系的影响。[21]由于产业、文化、制度等因素往往与地域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者说是某地域特有的，因而经济行为的嵌入性与地域这些特定的要素紧密相关。

首先，在地域长期经营的企业可能深深嵌入地域蕴含的这些产业特征中，[22]在传统企业与产业关系的研究中，产业区[23]和集群理论[24,25]已经提了供足够证据。产业与所在地域的不可分割性还表现在形成了当地共同的行业体系、产品的地域归属及影响企业经营合作的规范等非正式制度。[26]其次，如同经济行为嵌入社会网络中，经济行为也嵌入文化背景之中。地域文化意味着在一个特定地域内，与行动主体的企业有商业联系的其他行动者之间共享的价值和信仰。而目前经济社会学对经济行为的文化分析主要把文化作为宏观的文化背景来研究。[27]最后，目前新经济社会学把嵌入视角仅局限于社会关系、结构的分析，[15,28]忽略了关系、结构之外的社会背景，因而很难真正理解经济行为的嵌入性。[29]嵌入当地不仅意味着嵌入特定地域的社会关系，还包括嵌入当地的政治、社群生活及相关联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等。在这个更具有结构性的地域中，嵌入性应该聚焦经济组织和地域要素之间的核心联系，特别是该经济组织和地域形成的更广泛利益、政治和规范结构。[30]

鉴于此，企业与所在地域嵌入性关系的形成往往伴随着各种经济性和社会性关系纽带的发育和形成，本文试图以本地嵌入来探究企业与所在地域的嵌入性关系。借鉴已有研究，[31,32]本文认为本地嵌入是指企业通过经营行为（广义的产业联系，如技术、市场、供应、资金等联系）和非经营行为（参与社会、文化活动等非经济联系）与地域建立的关系。本文使用本地嵌入概念可以弥补目前社会嵌入对特定嵌入性情境的抽象化。一方面，延续新经济社会学的思想，本地嵌入意味着企业经济组织嵌入所在地域，与所在地域的产业、文化、社群等建立起经营联系和社会连接；[20]另一方面，本地嵌入的潜在假定是存在地理边界，当地的产业、文化和社群具有明显的地方特色或地域性。[21,26]据此本文提出本地嵌入研究框架（见图1）。

2.本地嵌入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

基于资源基础观的企业可持续成长理论认为资源是企业成长的源泉，企业在成长过程中会受到自身资源和能力的约束。[33]因此企业可持续成长的问题可以理解为企业在面对社会、经济甚至自然环境变化时如何获得资源和能力以维持竞争优势的问题。传统战略管理文献对于企业竞争优势分析是基于相对稳定的社会经济环境，即从静态或短期视角进行的。但是，长寿家族企业面临的外部环境由于经济、市场和技术的长时间跨度，实质上是一种复杂、动荡且不确定的生存环境。因此，需要基于长期动态的视角来分析和理解家族企业持续竞争优势。如果家族企业能够持续地获得和维持竞争优势，就可能实现可持续成长。

各学派在竞争优势决定企业成长的观点上已达成一定共识，认为竞争优势是推动企业成长的主导力量，分歧点主要在于竞争优势的来源方面。不同于大型或科技型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的竞争优势来源于企业自身拥有稀缺资源或核心技术能力，[34,35]对于经营传统行业的家族企业，其竞争优势往往来源于与外部的紧密联系，其中获得外部资源与能力等是促进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的重要动力。产业组织理论认为，企业可持续成长的竞争优势来自有吸引力的产业和选定产业内的相对位势，[24,25]而基于嵌入性观点认为，家族企业经营所能获得的社会资本是其竞争优势的重要来源。[36]但对于家族企业嵌入某地域能否获得持续竞争优势仍无从得知。

已有研究表明，嵌入效应在不同社会情境中可能有所不同，[37]企业经营所在地域是企业创业、经营最初和最重要的场所。[18]对于家族企业而言，在同一地域内的长期经营，由于现实的“时空约束”聚焦于本地互动，企业根植于特定地域，随着时间的延伸，往往会随嵌入水平增强发展成为各种嵌入性关系。本地嵌入意味着企业不同程度嵌入所在地域形成的产业结构、文化规则及社会习惯等。因此，家族企业由于本地嵌入具有一些特有的经营成长方式，[38]如聚焦于本地化经营。这些经营模式可能使得家族企业在获取地域产业资源时更有优势，如企业更容易获取行业信息和本地人才。[28]此外，本地嵌入对于家族企业，特别是长寿家族企业还有着特别的内涵，地域成为家族世代生活嵌入的重要空间。[39]家族生活与所在地域形成各种非经济联系，这些非经济联系最终体现在家族企业特有的经营优势上，如共同的地域生活和背景使得家族管理者更容易利用本地隐性知识、信息等，[39]且由于家族价值观与所在地区的社会制度相关而可能会得到所在地域的“协助”。[40]

虽然本地嵌入与家族企业经营成长息息相关，但由于地域蕴含产业、文化、社群等诸多要素及嵌入过程的复杂性，导致无法清晰化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性，并且通过本地嵌入如何获得可持续成长的内在机制仍有待挖掘。基于此，本文构建了地域要素—本地嵌入—企业可持续成长的分析逻辑。由于本地嵌入过程都是在长时间历史基础上形成和演化的，因此对家族企业本地嵌入的案例分析需聚焦上百年经营历史的长寿家族企业，才能挖掘出本地嵌入形成及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的关系。因此，本文以日本长寿家族企业为案例对象，聚焦分析其在经营过程中的本地嵌入及其作用。

二、研究设计与案例介绍

本文试图挖掘长寿家族企业在上百年经营过程中本地嵌入及其与企业经营的关系。鉴于目前家族企业本地嵌入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缺乏相关理论研究的探讨，因此采用案例研究方法。此外，相较于单一案例研究，本文采用多案例研究方法，[41]对不同地域、行业的案例企业嵌入对比分析有助于归纳出家族企业本地嵌入的一般性框架，确保案例研究结论更加可靠且具有普适性。

1.案例选择

长寿企业至今没有明确的定义，一般都认为应具有如下特征：历史悠久，拥有世代传承的产品、技艺或服务，具有鲜明的传统文化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取得社会广泛认同，形成良好信誉的品牌。因而长寿家族企业的经营发展是与一定地域的特殊技术、特定文化及消费人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具体操作上定义长寿企业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坚持家族经营且经营状况良好；第二，数代延续，生存时间超过100年。

本文选择日本长寿家族企业作为案例对象，是由于在日本存在大量长久经营于某一特定地域内的长寿企业，这些企业大多是中小型企业，且大多以家族形式经营，数量众多，在世界上比例最高。在案例对象选择中，首先利用日本帝国数据行（TDB）的老铺企业调查数据库中的调查报告进行分析和整理，并从中确定了10 个案例企业作为备选案例集。本研究遵循理论抽样原则和多案例复制逻辑，多案例分析中的案例数量以4-8 个最为合适。[41]为确保研究效度，在上述案例集内进一步筛选出本文案例对象，最终选取了四个与所在地域有密切联系的典型长寿家族企业进行多案例分析，主要基于以下两个准则：

（1）行业地域性

有些行业的兴起与地域密切相关，本文选取的案例企业经营行业均为所在地域的重要行业。如清酒酿造行业是日本长寿家族企业数量较多的行业，且大部分都集中在适合产米、造酒的地区，其中京都伏见地区具有得天独厚的适合造酒的自然条件。而日本京都怀石料理依托京都河水，能够就地取材，比如河鱼成为京都料理最常见的食材，衍生大量京都料理店。日本绿茶，随着茶从中国传到日本，到1738年在京都的高山寺发明煎茶的制造方式，即日本抹茶，因此京都也是日本茶文化的起源地，而京都宇治茶更被列为名声最高的茶品，有日本茶的圣地之称。还有瓷器，日本最早的瓷器是于17世纪初在有田町生产的，该地区已经成为日本著名的瓷器产地。

（2）企业代表性

要清晰挖掘出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最好是选择地域代表性企业。本文选取这四家案例企业均为该地域“城市名片”：月桂冠企业代表了京都伏见地区的清酒企业，自创立以来一直扎根于京都的伏见地区，成为酿造传统清酒的代表企业。美浓吉则是日本京都料理店的典型代表，曾获得京都所司代给它认定以加工河鱼为主体的料理店许可证。福寿园则是日本京都绿茶的代表企业，目前为日本最大的宇治茶生产企业。香兰社企业不仅是有田町亦是日本九州陶瓷业先驱，“香兰社”品牌已成为有田陶瓷的代表，代表了日本陶瓷工艺的最高水平。本案例研究选取的这4 家案例企业的历史均超过200年，基本信息如表1所示。

表1 案例企业基本信息

2.数据收集

本文通过一手资料和二手资料进行案例资料收集。二手资料主要为网上收集的有关案例企业的基本资料，由于案例企业对象为日本企业，可获得的二手资料较少，案例数据分析主要依靠一手资料（见表2）。首先，作者在2016年到日本进行了一次实地预调研，经过一年准备，2017年7-8月，作者深入日本京都等地对这4 家案例企业实地调研与深度访谈，主要采取半结构性访谈方式，访谈资料共20 万字，主要访谈内容包括：第一，企业的创建、经营发展历程。第二，企业本地嵌入问题。具体包括：（1）企业所从事的产品（服务）与所在地域产业的联系情况，如原材料市场、技术工匠（工人）、产业配套、客户；（2）企业所在地域的文化习俗、历史故事、共享价值观、行规、经商文化等，哪些与企业有何关联；（3）企业在经营过程中与所在地域的社会联系，如商会行会、教育机构、社区服务、地区建设、政府合作等。第三，企业在所在地域的经营及优势，如企业在当地的影响、声誉等。

表2 调研访谈及资料汇总

此外，在日本实地调研期间，作者索取到案例企业内部出版的书籍、产品宣传手册等非公开信息源的资料。这些书籍详细记录着企业在该地域上百年经营历史，为了保证案例分析数据的丰富性，将日文版的书籍一并翻译成中文并纳入案例分析资料。

3.数据分析

本文对数据分析采用了归纳法研究的分析方法，[42]首先，进行单个案例的纵向分析，分析每个案例企业的本地嵌入，识别出每个案例企业的地域要素、本地嵌入及可持续成长等案例证据进行编码（见表3）。然后，再进行跨案例对比分析，针对跨案例的数据分析技术将案例配对，寻找案例之间的相似点和不同点。[41]最后，将单个案例得到的结果与其他案例进行比较，以确定相同的本地嵌入，汇总归纳出长寿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理论框架。

表3 案例数据编码条目汇总

三、案例分析

1.案例企业的本地嵌入

（1）地域产业与本地嵌入

地域产业包括某特定产业或产品与地域紧密镶嵌，形成地域性的专门供应链、技术工匠和特色的原材料市场。[43]本文选择的四家案例企业所在地域都具有很强的产业性（见表4），如月桂冠企业位于京都伏见地区，水和米都适合造酒。一般来说，地域产业及产品生产技术、技能与经验等知识并非短期内形成的，往往需要经历一个长期的积累与沉淀过程。这四家长寿家族企业高度参与当地产业，均在当地具有很长的经营历史，如月桂冠在伏见地区拥有长达数百年的清酒酿造历史，高度参与伏见地区清酒酿造业发展，还担任过伏见地区酒造行业协会，与本地产业的上游大米供应商和下游经销商均有联系。

表4 案例企业所在地域产业

案例企业的本地嵌入性还与当地产业特征密切相关。这些传统行业所在地大多集聚了一大批手艺精湛、技艺纯熟的技术工匠，如伏见地区的酿酒师傅（杜氏）掌握日本清酒生产的技能和酿造技巧，宇治茶揉茶师傅掌握传统的制作方法和工艺，京料理师傅掌握日式料理技艺，有田町瓷器工匠掌握烧制有田瓷器的技术。由于在当地本产业具有广泛人员参与，从事特定产业的技术工匠在本地集居、生活，形成了浓厚产业氛围，这种产业氛围还与当地的文化、习俗等不可移植性要素融为一体，企业深深扎根于地域之中，企业生产方式、员工管理均与这些特征密切相关。在不同时期，技术工匠、员工本地化成为嵌入该地域的企业特有经营方式，并一直保持至今。

企业嵌入所在地域产业中，可获得经济外部性和知识扩散等经济联系，如专业化于同一产品生产的大量企业在同一地域集中，大量熟练劳动力和专业人员集中，空间接近与技术溢出有助于行业知识和技术诀窍的学习。[44]另外，企业与所在地域产业的不可分割性还表现在形成当地共同的行业体系、产品的地域归属及企业经营合作的默契等，这些构成了四家案例企业鲜明的经营特征。案例调研发现四家案例企业上百年扎根本地行业经营，其绝大多数生产原材料从本地合作伙伴中获取，与当地原材料供应基地和客户建立起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

（2）地域文化与本地嵌入

地域意味着一个较小范围的文化背景，这种文化背景是人们历经长期习得、继承而来的伦理习惯，如地域内的习俗、惯例、经商文化等。[45]四家案例企业嵌入当地文化方式表现为，企业会共享当地价值观规范，在市场开发、经营模式的改变等会考虑是否符合地域共享的价值规范（见表5）。如在京都经营的月桂冠，由于京都对传统的坚守，其对待企业股份采取“慎”的态度，不进行极端投资。另外还表现为企业一些经营伦理来源于地域商业经营的道德观念，尤其是那些家族深深植根于当地文化氛围中的案例企业。通过对四家案例企业的企业主访谈发现，企业在做出理性的经营决策之前，都会考虑如何保证遵循这些地域范围内的道德规范。甚至地域共享的文化会将信念、目的和集体生活的方式内化为企业的行动策略，如美浓吉企业对职员的解聘、营销策略等均不能与京都传统延续下来的道德规范相悖。

表5 案例企业所在地域文化

此外，由于案例企业上百年间根植于本地经营，在本地从事共同的历史和经济活动，通过集体记忆和集体实践在一定程度上享有地域的文化符号和象征，具体表现在企业内部文化特性和行为模式上。如月桂冠、美浓吉、福寿园代表着历史名城京都，企业产品以及企业本身都为京都代表，企业的经营会维持京都的历史感。不管是在京都的这三家企业还是在佐贺县有田町的香兰社，在长期经营过程中都各自发展出了适应当地文化与传统的独特经营模式。例如美浓吉，当总店选择了令人容易亲近的民艺风格的装修，但却遭到了京都人的恶口相向，说在京都，茶室建筑是很有品位的，不能弄成这样的风格。正如美浓吉企业主说，正是“京都文化”这一独特经营之道塑造了美浓吉的经营。

再者，案例企业由于每代家族成员都生活在特定的地域空间中，家族成员植根于当地的文化氛围，因而也嵌入当地文化中。每个生活在当地的家族成员都必然经历地域文化的培育和熏陶，并习得具有特定地域文化的价值规范等。案例分析发现，这四家案例企业的家族成员均受到地域习俗、社会风气、惯例及家庭环境自小至大的耳濡目染。如福寿园企业主说，每逢京都各种祭祀活动，都会带领家人参加，目的就是培养家族成员对本地的认同。更甚者，家族长期生活在本地，家族成员会共享当地经营的文化价值规范，在经营过程中可能会按照当地的文化价值规范行动。其中典型企业是月桂冠企业的大仓家族，其家族在投资、消费、教育等方面的行为受到当地酿酒文化的影响，由于酿酒行业经常会遇到火灾风险，其把“质素俭约”作为家训，并体现在月桂冠企业对新投资的谨慎以及选择长期合作伙伴等。

（3）地域社群与本地嵌入

地域社群是带有典型本地特色或极具鲜明地方性的某一地理空间群体社区。[46]由于在同一地域的众多企业在同一地理空间、面临共同的经营问题、带着共同的经营目标，因此可能逐渐产生相同的行为规范、生活方式及本地归属感，从而形成地域社群。因此长寿家族企业嵌入当地，不仅意味着嵌入与本地经营相关的关系网络，还包括嵌入当地的社群生活及相关联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等。

案例企业嵌入本地中，意味着企业需要面对当地政治环境、政治体制及政治生态。如在江户时代，由于地域政治环境的动荡和复杂化，企业的生产、经营与当时所处幕府统治环境密不可分，在当时获得政治上的保护和支持对于企业的可持续经营至关重要。在佐贺县的香兰社因献给日本朝廷的礼品“锅岛式样”被贵族领主大为赞赏，并且通过与德川幕府进行合作获得了企业经营特权，争取到部分生产瓷器的国外出口权，经营极大扩张。同样，香兰社在该时期由于生产逐渐得到日本上流社会和皇室青睐，其产品成为日本皇室御用瓷器，经营获得极大发展。相反，这一时期的月桂冠地处幕府统治严密控制的京都，受当时幕府发布减酿令的影响生产清酒遇到困难，一直是个小酒厂，生产量不大。

此外，嵌入当地社群还意味着企业参与了当地的地域生活。地域生活指的是在一定地域范围里，围绕生活资料供需关系与所在地域社群形成的一种社会关联，[46]由于家族上百年在当地跨代持续经营，与地域社群联系紧密。以美浓吉为例，当时企业主与皇室、财政界、花街、寺社的关系十分密切，确立了自己在当地的名士地位，获得各种资金、资源支持。同时期的福寿园，由于在地域的活跃获得了日本绿茶可以出口贸易的消息，将茶叶通过神户港出口海外，获得更大发展。而香兰社在该时期同本地志同道合者组建香兰社株式会社，生产有田瓷器并积极参加各种博览会，屡屡获奖，使高质量的有田陶瓷得到世界公认。月桂冠勉强从江户时期生存下来后，由第十一代企业主——大仓恒吉在当地人和同业的帮助和庇护下奠定了经营根基，并获得极大发展空间。

同时，企业嵌入特定地域社群内，不可避免会介入当地的社会活动、组建社会团体等。聚焦本地经营的企业主要都是通过参加诸如行业协会或社会团体组织，依靠群体的力量与当地社群互动，以这种方式嵌入当地社会并成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案例分析的四家案例企业不仅是当地一个经济组织，还成为当地政治和社会的一份子并发挥积极作用（见表6）。如美浓吉的第十代接班人、现任副社长曾出任了京都青年协会的第35 代理事长。如月桂冠的第十代企业主担任日本酒造组合中央会的副会长，并通过捐赠投资、参与当地政治社会活动（如商会行会）等活跃于地域。在实地调研访谈中，这四家案例企业的企业主均表示要在所在地域发挥作用，正如月桂冠的第十代企业主一直强调说，月桂冠必须要有对地方及业界做贡献的自觉性。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为香兰社企业，其在支持有田町的近代化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参与有田的教育、金融、社会团体等建设。

表6 案例企业参与所在地域社会组织

（4）长寿家族企业本地嵌入性框架

通过对这四家长寿家族企业的案例分析，本文归纳了长寿家族企业本地嵌入性，长寿家族企业高度参与本地传统行业经营，并且与所在地域文化相融合，同时适应和主导地域社群的变迁。主要包括以下关键要素（见图2）。

图2 长寿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性

①在传统行业经营中，家族企业高度参与当地产业（包括担任行业领导），随着时间累积在所在地域中造就独特的产业传统；生产、经营往往与当地的工匠、技术等不可移植性要素紧密结合，形成企业员工本地化经营风格；企业往往将从其服务的本地市场中获取绝大多数生产原材料——即使在地区和全球采购日益重要的情况下，它们仍与当地原材料供应基地和必要供应商长期紧密交织在一起。

②家族企业经营受到当地文化的形塑，共享当地的文化价值观，表现为家族企业经营目标、企业合作、行动策略等遵循当地价值规范；家族企业扎根于同一地域的经营传统，使得家族企业往往享有地域的文化符号和与身份有关的象征；家族世代生活在同一地域，家族成员受到社会伦理道德等地域文化熏陶，潜移默化为特定的经营思维模式、认知观念。

③家族企业深深镶嵌于当地政治生态中，企业对当地的政治环境保持高度敏感及关注；企业主要的生产、经营活动安排在一个地域社群内，表现出较强且持续的社会互动，并将其带来所有与地域相关主体（如各种利益相关者）的关联；家族企业与地域同业的合作、互助起源于祖辈的延续，形成了以地域为纽带的社会共同体，企业依靠地域共同体可获得一定的地位、权力及社会认同等。

2.本地嵌入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

前文归纳了案例企业形成的本地嵌入性，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挖掘长寿家族企业通过本地嵌入如何获得和维持长久经营。案例分析发现家族企业与所在地域形成的本地嵌入可获得持续竞争优势，进而影响其可持续成长（见图3）。

图3 本地嵌入与长寿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

（1）家族企业本地嵌入与产业资源获取

地域内的特定产业知识的形成往往需要经历一个长期的积累与沉淀过程，而且隐含的大量经验类知识是与本地资源结合在一起的。由于地域“默会性”产业知识，如一些产业秘诀的传播与扩散受到较大限制，这些传统知识很难扩散到所在地域以外，企业不参与该地经营是难以模仿和学习的。这四家案例企业与当地产业上百年间共同成长，基本成为当地行业领导者，这种高度嵌入性使得企业能够获取并革新这些特定行业知识。另外，这些有关特定产业的生产技术、经验等知识在一个地域内是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代代传承的，保持了相对的稳定性，这些产业知识慢慢构成了嵌入该地域内的案例企业进行生产、创新、管理等经营知识的重要来源。

该产业在所在地域有一批特殊技术工匠，一方面，该地域特定产业知识的封闭性使该地域成为某一产业技术人才聚集地；另一方面，这些技术人才在该地域长久的聚集、生活、传承，成为地域产业的推动者，也吸引更多新生的劳动力前来学习、工作，给地域内企业创造潜在的人力资本。由于在当地具有很强的嵌入性关系，企业可从当地获得特定产业相关的技术人才，并且还造就了一大批手艺精湛、技艺纯熟的技术员工，他们掌握了这些产业生产的技能，成为企业的重要骨干力量。由于员工本土化，企业与当地员工保持充分的信任，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技术员工对本地企业的忠诚度。正如香兰社会长说，香兰社最宝贵的是技术部门的工匠和师傅，常年累积的技术能否传承下去是本企业持久经营的关键。基于此，本文提出命题：

命题1：本地嵌入越深，家族企业通过高度参与行业，所获得产业知识、人才等产业资源具有的不可模仿性程度越高，构成长寿家族企业可持续资源优势

（2）家族企业本地嵌入与利益相关者合作

地域文化意味着一种共同的价值符号，[45]地域内的其他企业理解与他们有共同文化背景的经济组织的行动，最终共同理解有利于双方信息和知识的共享交流，进而构建密切的社会联系，如同一地域文化可以促使企业间形成共同遵从的行为规范，这种共享价值规范可以帮助地域内其他利益相关者理解案例企业经营，进而形成对该家族企业的信任，并且延伸到企业经营行为。从访谈得到的证据，美浓吉的企业主说，如果不是都受京都文化熏陶的企业，由于文化的差异，双方很难取得彼此的信任并达成合作。这种由于地域文化所共享价值观让地域内其他企业、供应商、客户理解家族企业经营价值理念，有利于防范和抵制可能的机会主义行为，为企业间的互动提供一种规则，有助于形成与协调企业间合作。在案例调研中发现不少出于对该家族的信任从而企业也获得信任，甚至获得帮助和合作的事例。这四家案例企业的家族在当地经营时间较长，与原材料生产商、供应商等都保持长期跨代合作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企业经营成长的稳定和可持续性。

由于形成了高度本地嵌入性，人们对家族企业的情感与记忆不仅停留在产品上，家族企业还成为一个与地域的文化符号和身份有关的要素，表现为案例企业在该地域有一些可熟知和认可的特征，并且由一群生活在该地域的人共享。如月桂冠360年在伏见地区经营，作为本地中心的企业被人们所熟知。地域熟悉、认可特征使得这些企业更容易获得人们的认同，包括对企业文化和价值观念的认同，这种文化认同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家族企业在所在地域的经营，提高企业信誉和信赖。如这四家案例企业长期在当地从事本行业的生产经营，产品蕴含当地传统工艺特色和丰富情感、文化内涵，其产品更容易得到本地乃至更广范围顾客的信赖。基于此，本文提出命题：

命题2：本地嵌入越深，家族企业高度共享地域文化，其与当地利益相关者越易维持可延续信任/合作关系，长寿家族企业长期合作能力优势越强

（3）家族企业本地嵌入与社会资本动员

案例企业嵌入所在地域内形成一种持久的社会关联，即案例企业与地域社群建立了基于信任、互助和具有一定社会规范的社会联系，并且这些社会联系可以通过家族传承得到延续和维持。案例分析发现，这四家案例企业长久以来与地域社群保持良好的关系，得到过当地顾客、员工、居民、商业伙伴、投资者的帮助或支持。特别是对于家族企业而言，由于世代在同一地域生活，多代家族成员与当地社会形成紧密联系，可以帮助家族企业获得尊重、信誉及隐含的合作规范、互惠等。在这四家案例企业出版的书籍里也详细记录了其经营历史中家族与当地紧密联系的事例。

此外，上百年嵌入所在地域社群中，这四家案例企业都逐渐成为当地的代表性企业，并且作为当地领头企业可以团结整个地域的社会力量，如美浓吉、月桂冠、福寿园企业上百年经营以来，虽然已在日本各地开了分店，但还是持之以恒地将京都作为重要据点，受访者都一致回答因为企业要一直在京都社会性事务中发挥关键作用。案例证据也表明企业的地域社会活跃性给企业经营带来许多帮助，由于在同一地域内长期经营的这些企业，其地域内的近邻、地缘优势使得企业间在同一地域内更容易培育地域共同体观念，并强化地域内企业互相帮助的承诺，帮助企业挺过一些经营危机。正如美浓吉受访者说，其他同行觉得京都饮食店之间的关系都很好，可能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的各料理店通过组建公会来相互帮助的历史有关。

再者，地域内大量原材料生产商、供应商等汇聚在一起，使该地域内形成一种浓厚的产业传统。如月桂冠所在的伏见地区有关酿酒工艺和专业化技术等工艺知识和深厚的清酒文化随着时间不断积累而逐步形成了伏见地区特有的清酒传统。一般而言，这种产业传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对本地嵌入企业的互助精神。并且产业精神与地域社群的交织还可能在该地域形成特定的规范和价值，包括基于工匠精神和地方归属感的生活道德伦理，当地员工的专注文化及吸引顾客和合作伙伴的地域声誉等，这些作为地域特定的行业“公共物品”，有助于嵌入其中的长寿家族企业提升影响力。基于此，本文提出命题：

命题3：本地嵌入越深，家族企业高度介入当地生活更能提高其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构成长寿家族企业强大社会资本优势

四、结论与讨论

1.主要结论

本文通过对四家日本长寿家族企业的案例分析探究了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及其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的关系。首先，从嵌入性视角对家族企业本地嵌入框架进行拓展，归纳了长寿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性。其次，进一步解释了长期形成的本地嵌入与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的内在机制。主要得出以下结论。

家族企业形成的本地嵌入包括：高度参与当地的产业，形成企业员工本地化经营风格，与当地原材料厂商和供应商世代维持长期合作；共享当地文化价值观，享有地域的文化符号和与身份有关的象征，家族成员受当地社会伦理道德熏陶；对当地的政治环境保持高度敏感及关注，与当地社会保持紧密的社会关联，通过与地域同业的合作互助形成了以地域为纽带的社会共同体。

进一步分析发现本地嵌入对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具有重要作用。本地嵌入的家族企业高度参与行业，获得产业知识、人才等产业资源具有不可模仿性程度更高，构成家族企业可持续资源优势，可长期维持基本生产经营。另外，本地嵌入越深，家族企业高度共享地域文化，与当地利益相关者维持可延续的信任/合作关系构成家族企业长期合作能力，对家族企业克服众多经营风险有重要帮助。同时，本地嵌入越深，家族企业高度渗透当地生活，可加强其在本地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构成强大社会资本动员优势。研究结论表明，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深刻影响了家族企业的可持续成长，家族企业通过嵌入所在地域能够帮助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克服种种困难进而维系长久经营。这对于深入理解家族企业如何维持长久经营有着重要意义。

2.理论贡献与讨论

（1）基于本地嵌入视角拓展嵌入性内涵

任何企业的经营行为都会嵌入特定网络、制度、结构甚至文化因素之中，但现有嵌入性研究过度强调社会嵌入的作用，认为社会网络限定企业经营的范围与边界、影响理性经济的选择方向和行为等。[47,48]虽然社会嵌入视角的家族企业研究也认为家族企业通过与政府、供应商、客户和其他组织等建立有效的关系网络可获得更多资源，[49]但目前这些研究都忽视了一些广泛的历史或宏观的大环境对社会关系的限定性，而这可能对家族企业的经营发展更为重要。此外，虽然与地域相关的嵌入性概念已被广泛用来分析社会、文化、历史因素对地域经济形成、发展的影响，[44,50]其主要观点认为以产业、文化、社会等要素嵌入的方式会引导、规范、激励经济行为，但现有研究很少把与地域相关的嵌入性概念纳入企业组织的研究领域中，特别是对在地域非常活跃的家族企业。

本文将本地嵌入概念纳入家族企业研究中，清晰刻画了家族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形成的本地嵌入，包括产业、文化和社群三个方面。案例研究发现，对于历经多代经营的家族企业，其与所在地域的联系不是对关系在地域空间范围内的延伸，相反，本地嵌入性意味着家族企业在地域结构中更持久和更本质的联系。案例研究结论揭示了以本地嵌入视角来考察家族企业的嵌入性更为系统全面，相对于其他形式的经济组织，家族企业的经营行为可能深深嵌入地域这更为宏观的历史和社会情境中。在这个更具有结构性的地域社会中，本地嵌入可以聚焦经济组织和地域社会之间的核心联系，特别是该企业组织在当地形成的更广泛产业、文化和社会联系。此外，不同于目前很多研究仅在某个时点静态考察企业的嵌入性，本文从一个长时域角度考察家族企业的本地嵌入。实际上，从案例企业的嵌入过程可以发现，理解嵌入性需要一种动态视角，案例结论揭示了家族企业本地嵌入起源于特定的历史过程，并与地域非经济要素息息相关，随着时长延伸和空间的约束，往往形成强本地嵌入。

（2）拓展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的解释

目前很多研究从组织层面解释家族企业何以基业长青，[2,51]家族企业的可持续竞争优势更可能从外部宏观因素得到拓展。[52]已有社会学视角强调的社会资本、信任、人际关系等为家族企业构建经营优势提供洞见。[53]本案例研究则通过本地嵌入视角，清晰勾勒出家族企业在上百年动荡环境中能够维持长久经营几乎都是依靠家族/企业直接、间接与所在地域的共存、互助、成长。本文以本地嵌入视角给出在亚洲的家族企业如何维持商业经营及长寿最佳实践的新解释，有助于更好地解释家族企业依托地域的持续竞争优势，增加了家族企业如何维持基业长青的理论解释。

首先，关于企业可持续成长，产业组织观点认为当地产业给企业带来的优势包括知识溢出、外部性等产业资本，这种产业资本包括“熟练劳动力，专业的中间投入，知识溢出及形成的支持性产业氛围”。[54]本文以长寿家族企业为案例探究企业如何能持续获得地域产业赋予的可持续竞争优势。研究发现，假若地域产业起源于特定历史条件，产业资本在一定地域内生成便很难向四周扩散，从而经过长期的演化与累积过程，积淀而形成产业特定性知识、技术工匠的大规模集聚及与当地文化、习俗等融合的产业传统。此时本地嵌入越深的家族企业越容易利用这些知识、信息等产业资源获得难以被模仿的优势，如高度行业参与对行业知识利用、员工的本地化形成的员工忠诚度及与供应商等跨代长期合作关系。

其次，现有研究认为与非家族企业相比，家族企业在与外部利益相关者的联系方面具有天然优势，有助于家族企业与客户、供应商和员工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进而维持长久经营。本文揭示了地域文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James[45]指出地域文化可作为一种文化要素，整合进企业经济行为分析中，如区域商业文化传统对企业商业活动及其相互之间的合作具有重要影响。但家族企业嵌入当地文化能够给家族企业经营带来什么，尤其给家族企业带来的竞争优势仍不清晰。[55,56]本案例分析发现了地域内与利益相关者形成的信任/合作关系，通过地域特定历史背景产生的相同文化价值观得以加强，构成长寿家族企业长期合作能力，对家族企业可持续成长具有重要帮助。

最后，本研究归纳了地域社群给家族企业带来的可持续竞争优势。一是地域文化与地域社群的交织提高企业认同和家族/企业影响力，进一步验证了如果企业拥有当地传统、文化和特定地域的身份，则可以获得更大认同或地域忠诚度。[57]二是地域产业与地域社群的相互融合，形成一个具有很强互助精神及高社会资本的地域社群。嵌入该地域社群的长寿家族企业甚至可以在经济萧条等困难的环境中经营生存，这具体表现在，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或在确定企业经营战略不成功后可以动员地域社群帮助其维持业务，类似于生存能力资本。[34]这一发现有别于学者们提出的家族社会资本，[58]即在困境环境下只有家族成员的社会资本是家族企业最重要的支撑。

3.研究启示及政策意义

案例分析结果表明，家族企业经营行为表现出特定本地嵌入性，是地域产业、文化、社会结构与企业经营活动互动的结果。本文对家族企业本地嵌入问题的重新发现，唤起人们对地方或地域活力的重视，地域是家族企业经营及成长的重要情境。另外目前更多研究将企业的经营活动看作与所在地域产业结构、经济参与主体相联系，本研究发现以地域为代表的非经济要素与当地的家族企业经营发展也密切相关，家族企业特别是长寿家族企业可以利用与地域的联系深深根植于当地文化、社群中，形成特定地域经营特征，并以此获得本地嵌入赋予的经营优势。基于此方式，地域作为家族企业生产、经营、生活的重要空间，家族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嵌入所在地域可以成为企业一种可行且重要的经营策略。

本研究对我国政府如何激活地域活力同样具有一定政策意义。目前全球化带来的大生产时代破坏了地域内的经济、社会紧密联系，削弱了地域和企业经营发展的联系，使得地域仅仅成为企业劳动分工的一环。研究发现，长寿家族企业扎根于传统行业，服务于当地，超越企业只逐利于自身经营的纯经济性目标，并且在推动自身和地域发展中发挥了重要角色。因此可能的政策启示是，区域政策的重点应从以前那种仅关注经济目标的政策工具，如资金配套优惠、专业人才吸引等，转向针对培育地域长期可持续发展的政策，如培育当地行业典范、引导企业承担推动当地行业发展的责任等。

4.研究不足和未来展望

本研究具有一定局限性。首先在分析本地嵌入时忽视了这四家案例企业的异质性，实际上有必要考虑不同家族企业自身嵌入的能力，嵌入能力的不同导致本地嵌入程度差异在未来值得深入研究。其次，本文未探究形成的强本地嵌入性可能给企业带来的负效应，未来研究可挖掘何种嵌入情境下更有利于家族企业持续成长。最后，本研究缺少对家族企业与地域经济、社会发展关系的关注，探究家族企业在推动所在地域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可能会成为未来家族企业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