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妙然
摘 要:《巨流河》作为台湾作家齐邦媛代表作,是世纪末台湾“记忆文学”经典作品之一,以女性的视角,用写实的笔调细腻敏感地再现了非“共名”状态的血泪历史。
关键词:文学赏析; 情感记忆;探究思考
一、我以我笔忆家国
‘Lest ye Forget! ‘(勿忘)
“人们之所以这么多地谈论记忆,是因为记忆已经不存在。”从定义来看,回忆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才会开始。由此引申,对回忆的书写往往也是在回忆及其所指渐渐淡忘之时。除却冷静理性得近乎刻薄而“视万物为刍狗”的时间法则作祟,还有一些其他如陈思和先生所言的“共名”因素,使得一部分记忆难以作为主流历史记忆叙事流传于世,只能隐蔽在私人回忆中在没有话语叙述的情况下等待化为齑粉。然而特定时代的历时性使得其带有不可避免地局限性,对历史叙事的价值评判标准与筛选原则难保在后世不被质疑。不入主流语境的记忆价值不容否定。这些“民间叙事”是主流历史不可分割的同胞,不仅作为正史补充或可能本身作为历史主流的遗漏成分存在,甚至能在将来纠偏某种畸变的历史导向。“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基于时间与记忆单向度的流逝,立言者担起使命,“个人记忆被赋予时代证言的身份”。2而世纪之交台湾书写社会历史、家国情怀、个体经验、族群身份的纪实性写作潮流,《巨流河》当为此类“记忆文学”的代表之作。郭松龄一家与齐世英除军阀振中华的围炉夜话,国民政府十年经济建设的可观成效,中山中学的南下西迁与随行授课,石洞草棚里住宿考试用碗碟点灯复习,大批离乡难民冻饿于异乡道旁,挤火车过隧道时刷下无痕,乘船渡江时落水无声......先生细腻的笔端,引领我们溯着回忆更加具体可感地贴近那段历史,去尝那远离故土的酸涩,去品那颠沛流离的苦楚,去默默反刍战争巨轮碾压下如无声蝼蚁般死去生命带来的冷酷与震撼。“每一天太阳照常升起,但阳光下,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3虽为历史却也存在于仅仅数十年前的生活,竟是这般残酷,叫人读来仍能感知那字里行間渗出的血腥气。
先生笔下的如斯战争年代,不只有异常艰难困苦的日常求生,更有那作为生活主线奋勇抗敌与救亡图存。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不满二十岁的学生们扛着发下来的步枪在战火遍地日军烧杀抢掠不断的焦土上更加病弱的同学们,其中年满十八的都毅然过江报名参军。那个暮色山口回望的少年张大非也报名了空军。父亲被日本人酷刑后烧死,怀着对日本殖民者的血海深仇,张大非狠狠压抑住了内心深处对少女邦媛的悸动,最终于1945年抗日胜利前夕在河南上空殉国。在这一战火纷飞的年代似乎注定要夭折的爱情本文花费了不少笔墨于全书细碎而不断地提及,足以见得其在作者记忆之中超然的地位。山隘口少年回头背起瘦弱的少女成为其一生记忆:“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会记得他在山风里有隘口回头看我。”、 烫金页面《圣经》扉页上的祝福:“在那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用‘可爱的前途’对我病弱磨难的生活有过如此的祝福。”、一百多封浅蓝色的航空信沟通起少年紧张又血腥的空中作战与少女跋山涉水的求学生涯:“不尽相思,却尽是相思” 、最后生离死别的悲怮:“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所触摸不到的”及“在昏天黑地的怮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时代的如椽大笔只在航空烈士公墓的M号碑上刻下二十余字:
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
两相对比,先生文字的价值,不言自明。
二、我以我身证巾帼
文化成规与传统对于女性的束缚在先生笔下亦展现得淋漓尽致,以女性主义视角观此书确能发掘到许多闪光点。从祖母到母亲再到“我”,是一条清晰的代际传承的女性向叙述。祖母寂寞抑郁一生,与驻扎打仗丈夫分居,与在外求学的独子聚少离多,操持家产甚至还要抚育比丈夫小二十岁的小妾的儿子。而正如泰勒曾提出的那样:“我的认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视界的承诺和身份规定的”,个体的身份认同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所处环境影响制约。媳妇熬成婆的祖母虽未苛待母亲,却没有废“有地位人家的规矩”,公婆吃饭母亲需得垂手侍立。可以见得“祖母”这一传统中国封建社会妇女对于无形中压迫她自身的意识形态体系是认同的,即使祖母没有个人价值,她的价值有且仅有作为当家主母在家族的兴衰中得以存在、体现。意识深处的东西,陪伴人成长并成为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的生命成分。
而母亲自十九岁嫁入齐家,一个月后丈夫出去读书只在暑假回家几次,她守着子女在家中无望地枯守了十年。书中有段叙述先生父母不同人生路的文字非常精彩:
两个同龄的人在成长过程中走着全然不同的路。女子留在家乡,庄园屋子里是忙不完的家务:灶边烹煮三餐,过年前擦亮上供的器皿,不断地节庆准备,洗不尽的锅碗,扫不完的塞外风沙......到了十月,看着长工将大白菜、萝卜放进地窖,一年又将尽。而那十九岁男子,在广大的世界,纵情于书籍、思想,参与青年人的社团、活动......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她已无从想象他遨游的天空如何宽广深远,两人即使要倾诉情愫,已无共同语言诉说天渊之别的人生经验。
正如伍尔夫对莎士比亚妹妹文学之路必然性夭折的断言,母亲没有可能在那个时代分享父亲生活的另一面,那十年里暑假之外的大多数时光付诸的领域。这段文字在质问和批判的,恰恰是掐灭无数个“母亲”人生可能性的背后根源。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不让须眉之例,古已有之。然而妇女在家庭创造的价值被视为理所应当的付出而没有价值,而创造社会价值的可能性又被“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等习俗悉数斩尽,封建社会男权本位的意识形态碾碎了妇女投身社会的可能。而这也是一个国家落后的体现,她近一半子女的创造力被抑制完全。封建社会晚期的中国败局已定。且看其时之西方,伊丽莎白一世为日不落帝国奠基,维多利亚女王引领英国走向世界权力的顶峰......鸦片战争节节败退,轻视妇女文化传统下的道光帝竟想出纳22岁的英国女王为妃的“昏招”。
封建之藤用世代妇女的血泪浇灌,血腥气可以透过泛黄的古籍扑鼻而来,其可鄙之处却绝不仅限于使得女性社会角色丧失这一层面。比女性的价值被否定更残酷的打击则是对女性人性的极度压抑:女性第二性的地位由此展现。母亲在面临丧子之痛却因为“传统社会新媳妇哭不吉利”而只能躲到祖坟的草丛里呜咽发泄。规矩是人制定的。规矩会不会违背制定者。只不过女人不被当作人,自然可以作为规矩的牺牲品被压榨,压抑,扭曲。邦媛先生回忆中常常在母亲哭泣时采摘附近的芍药花,并且称长大后每每看到此花仿佛就能听到母亲哀伤压抑的哭声。“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种高贵的娇美,与旁边的各种野花都不一样;它在我日后的一生中,代表许多蔓延的、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尤其是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而邦媛先生自身的求学经历中也满是这种无形不平等的痕迹。“我至今仍羡慕至极的茶馆文化,大约是男生们的专利吧。...他们那样的生活是女生无法企盼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女生敢一个人上街闲逛,也没有人敢上茶馆。”茶馆作为一个“男生专属”的场域存在,无形之中以性别为界限将女生排除在外。这种空间内外暗示的其实是男女话语权力的不平等。“在一千多学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世上女子寻求知识时,现实的困境相同。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难有完全的平等。”女性即使进入社会任职也要面临以往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的束缚与压力,比如家庭角色应当与社会角色兼顾。在精力有限前提下,女性的学术潜力往往被低估,学术前途也不被看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邦媛先生自身求学痴迷,背诵英诗耽于思考以至于被同学嘲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恍惚者。正是这份痴迷与学术热忱成就了这位译介无数西方作品的女学者,而她自身的经历,真真是“我以我身证巾帼”。
三、我以我心思原乡
“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
“20世纪初期发端的中国现代文学有一种特别令人深思的精神现象这就是漂泊作为一种文学命题的绵延与繁盛”。二战的阴云笼罩下,在作为东方主战场的中国,人民流离失所,民间十室九空。“漂泊不定”成为那个时代中国人民的共同主题。或许郁达夫在《沉沦》中的呼喊也是齐先生的肺腑之声:“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然而作为对故乡东北念兹在兹的原乡人,邦媛先生的“愁”要更增添一层:先生曾提到自身虽在台安生立命六十余年,却仍被称作“外省人”一事。“在我心中, 铁岭是我祖父之乡, 亦是我生身故乡, 现在连故乡都不在了。台湾是我安身立命六十年的家, 却仍被称为外省人。”钟理和先生的短篇《原乡人》中有这样一段对话,从中可以窥见大陆赴台者在台湾住民眼中难以得到身份认同的一角:
“傻孩子,我们可不是原乡人呀!”奶奶说。
“我爷爷的爷爷可是原乡人,这是奶奶说的。”
“他是原乡人,可是我们都不住在原乡了。”
我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不吃狗肉,这事确令我很满意,但是奶奶对于“我们是那种人”的说明,却叫人纳闷。
抗战八年以来东奔西逃本就在先生年幼的心灵打上漂泊的印记,抗日战争胜利后赴台未曾想再难回到原乡,久居之地又始终被视为外人,心中的流离凄楚难以言尽。而更加令人悲伤的是原乡在记忆流逝中终究渐渐消弭。
哈佛大学中国现代文学教授王德威这样评价《巨流河》:“我以为《巨流河》之所以可读, 是因为齐邦媛先生不仅写下一本自传而已。透过个人遭遇, 她更触及了现代中国种种不得已的转折:东北与台湾——齐先生的两个故乡——剧烈的嬗变。”
四、总结
历史纪念与铭记的意义是终极的,是超越时空的。正如文中“什么样的民族才能忘记这样的历史?”以如斯大哉问作为底色,文字的回答显得格外沉重。回应时代暴虐和历史无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学书写超越政治成败的人与事。
1997年张纯如通过《南京大屠杀》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所有英语国家都没有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详细记载的状况并于7年后选择自杀。齐邦媛的《巨流河》当为其中代表之作。先生此书于2010年出版,虽然是以文学而非历史体裁写就此书,却依然具有不可估量的历史意义。正如特里·伊尔顿所说:“历史是文学的最终能指,正如他是最终的所指。”文学与历史双向互动,辩证相存,历史通过共时的文本呈现,二文本又不可避免地刻上历史历时性的痕迹。《巨流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部民族心灵史,以中国历史上最伤痛离乱时代亲历者低吟浅诉将那段仍有血腥余味的回忆娓娓道来,齐邦媛先生此书以一种异于“共名”青史的私人化叙事为作品奠定了具体而壮烈的时代底色。而作为离乡赴台六十余载的“原乡人”,其特殊的主体身份视域又使得其敘述中的情感表达更加复杂:民族的主题上增添了“女性”与“原乡”的命题。总体上我愿意用“爱而不平”四字来概括这本书的主题。除了血液与文化的羁绊深埋基因,读诗潸然泪下的朱先生12,暮色山隘口回望的少年,满脸血污却誓死守土的战士们......这样的中国,让人如何不爱?然而原乡并不全是让人爱的:日暮的老大帝国如同传统老房子散发出大厦将倾的腐朽气息。伏在草丛里哭泣的母亲,被迫中断学业的父亲,因军阀无知的“家天下”丧失的故乡......这是原乡之所以为原乡的悲剧根源。这种复杂的心态下回忆得到的新历史主义叙事,应当是本书堪称经典的原因之一。
言至于此,却也未能表达出《巨流河》作品意义之十一,实为笔力所限。惟愿先生的作品能被更多人读到,相信即使在不见硝烟的当今时代,那段被齐先生细细品味而写就的历史依然能触动人心在读者的记忆与心灵深处扎根。
注释:
[1]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2]计璧瑞:文化记忆与文学-历史叙事——论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与齐邦媛的《巨流河》第47-48页
[3]齐邦媛:《巨流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4,第85页。
[4]齐邦媛:《巨流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4,第10页。
[5][6]齐邦媛:《巨流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4,第105页。
[7]谭桂林:《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漂泊母题》, 《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 第16页。
[8][10]钟理和:《原乡人》豆瓣
[9]杨时旸:《齐邦媛:我已无家可回》, 《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第9期, 第71页。
[11]齐邦媛:《巨流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4,第94页。
[12]指朱光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