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棕皮肤、花衣裳、小卷发,当地人三五成群,拎着刃长二三十厘米的弯刀走在马路上。
初抵异国,这一疑似古惑仔出街的场面,强烈冲击着李明强的神经。“这里的人都这么恐怖的吗?直接拎着刀子就在路上走?”他心有疑惑。
李明强很快明白,这是个误会。当地人随身带刀并非为了威胁或伤人,在这个农耕主导的国家,刀是他们的生存工具,干农活离不开它。
这里是圣多美和普林西比(圣普),距非洲大陆200公里的一个小岛国,人口21.5万,是联合国公布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其每年90%的发展资金依靠外援。
2016年12月,圣普与台湾断绝所谓“外交关系”。复交后,中国大陆派出抗疟专家组援助圣普。2017年1月初,广州中医药大学研究生——26岁的李明强作为专家组成员抵达圣普,任项目组组长并常驻当地,援助疟疾防治工作,持续至今。
疟疾是一种由寄生虫引起、足以威胁生命的疾病。据世卫组织报告,2019年全球约有2.29亿人感染疟疾,40.9万人因此死亡,5岁以下儿童是最易感人群。
2021年6月,中国获世卫组织认证为无疟疾国家,肯定了中国从年报告3000万病例到清零的成果。眼下,疟疾仍是圣普防治三大传染病的重中之重,李明强援外团队的目标,是帮助圣普消除疟疾,实现病例清零。
今年是李明强驻圣普的第5年,这支常驻不过三四人的队伍,在这里工作生活,推广中国抗疟方案援助当地的同时,也看见了一个真实生动的非洲岛国。
非洲岛国初体验
读研选定专业导师时,李明强就知道,他的履历中注定有一段援外经历。
2016年底,国家商务部“圣普疟疾防治援助项目”找到了广州中医药大学疟疾防治专家——宋健平教授,他师从李国桥,李国桥是1967年国家疟疾防治“523任务”的专家组成员。李明强是宋健平的学生,是师门传承的第三代。
2016年底,李明强接到任务时,圣普的公开信息寥寥无几。因圣普的全名是“圣多美和普林西比”,他一度以为这是两个国家,可以任选其一。圣普物资匮乏是意料之中,准备出发前,李明强就把能带的都带上了,锅碗瓢盆连同餐巾纸一起打包。
转机3次,30多个小时的航程结束后,这个陌生的国度终于有了真切的模样。
这里基础设施落后,停水停电停网是常态,网络还是2G时代,没有公交、没有红绿灯,大车并不总能畅通无阻,大多数人除了走路,只有靠摩的才能在村落之间自由穿梭,困于物资运输之难,超市货架上时不时有空缺……虽然缺乏现代感,但城市街道干净整洁。
最让李明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中国和圣普刚复交,但在李明强一行抵达之前,已有中国商人在这里开了多年的百货超市,和当地官员还很熟。“真是有陆地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他感慨道。
烤面包果是当地人的主食,口感介于芋头和面包之间。“主菜三大件”:烤牛排、烤鸡、烤鱼,看着都是硬菜,但做法却只有一种——烤。丢进火堆里,或是放在丢弃的电风扇铁盖子上,再架到火上,做法颇为原始。这让习惯了蒸炸炖煮、酸甜麻辣的中国味觉难以适应,“连吃三天就受不了了”。李明强回忆道。
味蕾的空虚还得靠中餐拯救。几天后他们偶遇一家挂着中国国旗企业的办公点,蹭了一顿白粥馒头,李明强说,那是他吃过最香的粥。
一周内安顿了身和胃,紧接着就是干正事的日子了。疟疾清零是个艰巨的任务,这群平均年龄不过30岁的援助团队挑起了大梁。
灭蚊PK治人
接受国际援助多年后,圣普人的疟疾感染情况得到改善。2013年前后,感染率还有20%,到2017年降至不足2%,这是李明强援外小组工作的起点,也是疟疾防治的一个瓶颈——从控制到消除,病例清零是质变,难度不亚于降低感染率。
困难主要是两方面:民众配合意愿降低了,防治疟疾的老方案有局限,做不到清零。
先前的援助团队用的是“灭蚊抗疟法”,主要靠室内滞留喷洒杀虫剂,它要求当地居民把家中所有东西搬到室外,在室内一面墙一面墙地喷洒杀虫剂之后,再物归原位,但这个过程太费事。前些年因为疟疾高发,民众积极配合,但近些年得疟疾的人少了,不少居民嫌麻烦,常借口不在家,躲避入户喷洒。
李明强说,圣普的喷药覆盖率已经从原先的90%下降到了60%,而根据世卫组织标准要求,覆盖率不应低于80%。同时,蚊虫对杀虫剂已有了明显的耐药性。
更重要的是,蚊子是传播渠道,也是因为叮咬了染上疟疾的人,又继续叮咬,把寄生虫带给其他人,造成更多感染,可蚊子是灭不完的。疟疾的传染源是寄生在人体内的疟原虫,只有消灭了疟原虫,才是更彻底的方案。
因此,若圣普继续老方案,最多只能使疟疾感染率保持在低位,无法清零,一旦松懈,病例很快上涨,计划在2025年前清除疟疾的圣普需要新方案。
中国援助组的方案是“灭源抗疟,全民服药”,通过服用三轮青蒿素类药剂,消灭人体内的疟原虫,达成防治疟疾的目标。青蒿素是现有抗疟药物中安全性和疗效最好的一类,因发现青蒿素在疟疾治疗中的作用,屠呦呦先后获得2011年度拉斯克奖临床医学研究奖、2015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自20世纪90年代起,这一方案就在柬埔寨和科摩罗有过成功试验。科摩罗疟疾最严重的莫埃利岛在全民服药两个月后,月发病人数下降了93.2%。为这两个国家带去新方案的,就是广州中医药大学的李国桥和宋健平两位教授,李明強的直属团队。
但让圣普卫生部的人接纳中国援助组的方案并不容易。当地十多年来习惯了“蚊帐+杀虫剂”的模式,两国刚刚复交,工作上的互信尚未建立,即便是主管公共卫生医疗的官员,对传染源、传播渠道的标本问题也没有充分认知,也碍于各种利益考量,心有顾虑。
除此之外,还有现实困难,全民服药意味着需要摸清当地的人口状况,但援助组掌握的信息也并不充分,2017年提供给他们的还是2012年的人口统计结果。即便圣普的面积不过一个香港那么大,在这个90%的发展资金都依靠援助的国家,人口普查是一项昂贵的工作。
总之,一切工作都要从头开始。
“你要去每一个县?”
向圣普卫生部推介“全民服药”的疟疾防治方案时,大使馆的外交官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2017年驻圣普大使王卫接见李明强一行时,上来就询问他们:疟疾防治工作怎么开展,原理是什么?这位外交官也是疟疾曾经的感染者,他在安哥拉任职时,险些因此送了命。
这段经历让他对团队的抗疟方案很感兴趣。“他把我们这套方案吃透了。”李明强说。得益于此,与圣普政府层面的沟通顺畅了很多,“很多问题不需要找到我们,他都能解释清楚”。
援助组也在双管齐下,帮助圣普组建疟疾防治三级体系、培训技术员时,除了正确使用青蒿素复方、镜检培训、复核血片外,组员也向他们解释“灭源抗疟、全民服药”的理论依据,但这项工作一开始也遇到了困难。
“室内喷洒不需要理论基础,拿着喷壶就能操作,相当于农民喷农药。”李明强说,但理解“全民服药、灭源防疟”要从理论开始。
几场培训讲座下来,队员们讲得投入,台下听众却听得一头雾水,满脸疑惑。课后有人追问课上反复提到的“配子体”是什么东西,他们这才意识到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些由圣普疾控中心招募来的技术员欠缺医疗领域的知识储备。
发现问题之后,他们就不再使用专业术语,而是用最通俗的话来解释灭源原理:普通蚊子和带虫蚊子的寿命不同,保证人体三个月没有疟原虫,新蚊子就接触不到疟原虫,带虫的老蚊子也都寿终了……排除专业术语,用大白话沟通,配以视频辅助解说,他们有了“大明白”的感觉。
曾在圣普援助过2年、负责人员培训的谭瑞湘还总结了窍门: “最好的方式是把技术员中接受度较高的几个人讲通了,再让他们和没听懂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和习惯交流,这样学得更快。”
圣普分为7个大区,因为面积不大,援助团队习惯称这些区为“县”。
培训之外,摸底调研也同步展开。
“我们要去圣普每一个县调研。”2017年,援助组找到协调员说。
“你们要去每一个县?”对方诧异,再度向他确认,李明强给了肯定答复。
他们去了圣普的偏远村落,有的地方不是坐着车,再走走泥土路就能到的,而是需要他们跋山涉水,从荒草中开辟出一条路来。有的村子连随行向导、当地卫生官员都没去过,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
这倒不是说官员工作不到位。驻外4年多的李明强理解他们的现实难处,路况差不说,到偏远地区下乡,要付车费、油费、人工费,资金就更紧张了。
两年时间里,援助组共走访了215个村,每到一地,普查人口,做血检,摸底疟疾情况,观察集体环境,分析诱发疟疾的具体原因,组织清扫活动,按部就班,填补空白。
走访调研和人员培训,是援助组常驻圣普前两年的主要工作。2019年7月,援助组的方案才有了落地实践的机会,前期准备有了切实的用武之地。
“先做一个村”
2019年,援助组跟圣普卫生部官员再度沟通理论方案,还请了科摩罗疟疾防控专家现身说法,因为科摩罗有3个岛推行了“灭源抗疟、全民服药”的方案,成效显著,但圣普方面仍有顾虑。
援助组提出,选取圣普疟疾发病率最高的村做试点。“先做一个村,做出效果来,看了觉得好,咱们继续,不好咱们再改进方案。”李明强复述道。对方同意,试点选在了Bairro Da Liberdade村。
援助组很珍惜这次机会,重点和难点是,如何争取到村民的信任和配合。
最开始他们在工作日进村宣传,计划召集村民进行科普。他们准备了饮料、糖果、蛋糕招待村民,这对物资匮乏的村民本该颇具诱惑力,但一连两场,来者寥寥。“准备这么多都不来?这不应该啊。”这是李明强当时的困惑。
他们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工作时间错位带来了尴尬,周一到周五,家庭主力都出去工作了,只有走不出去的老人、小孩在村子里闲着。之后他们调整策略,整整半年,项目组几乎每个周末都进村科普宣讲。
这样的工作方式也让一同防治疟疾的世卫组织全球基金、当地卫生官员觉得不可思议。“连续半年周末都不休息,一直在村子里耗着,他们不可能做到。”李明强说,“为了把事儿干成,牺牲个人时间,对工作精益求精,肯下苦功夫,这是我们的优勢。”
“全民服药”虽是新方案的重点,但李明强团队也知道,标本兼治的组合拳效果更好。
在治标上,援助组靠的不是喷杀虫剂,而是把重点放在治理试点村的公共卫生环境上,除草、清理积水潭,减少蚊虫滋生。他们雇佣村民给村子做大扫除,给他们叫车,把垃圾杂草运出去。活儿干起来了,没被雇佣的村民,也自发带着工具过来帮忙。
“我们提供车辆和工具,还给补助,村民自己帮自己建设村子。”李明强说,也正是在这样的工作接触中,援助组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三轮服药等后续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李明强从一位怀胎7个月的孕妇那里感受到了支持和信任。李明强解释,怀孕3个月,胎儿稳定后可以服用青蒿素。这位准妈妈吃了药,兴许是药有些苦,她忍不住吐了出来,组员上前安抚,但这位准妈妈说,这是她的孕吐反应,和他们没关系,让援助组再给她一份药。
这个不过600人的小村庄,原先疟疾年发病例数是200~300例,平均每周有十来个病例,最高峰时,一周有32人染疾。全村服用青蒿素之后,到了下半年,这个村子的病例呈断崖式下降,连续5个月疟疾零报告。后因配合新冠病毒防疫措施,物资运输配给遇阻,后续维护强度减弱,加上仍有人员流动,出现了30多个病例,但相比之前,感染人数已下降了九成。
有村民告诉谭瑞湘,原先他们一周有三四天要往医院跑,今天这个孩子得了疟疾,过两天另一个孩子也得了,挣来的钱都花在了医院。李明强也说,成年人一旦得了疟疾,通常一个星期干不了活。但在试点村,疟疾带来的烦恼大为减轻。
试点村得到的结果,令圣普卫生部又惊又喜,他们认可了援助组的方案,也转变了态度。“最开始推项目时,我们就像是求着人让我们做工作,现在他们会主动跟我们联系,问下一个要在哪个村、怎么开展、他们怎么配合,甚至会说能不能快一点。”谭瑞湘说。
疟疾清零有了小范围的成功试验,双方的工作互信也扎下了根。
糖果、朋友和上帝
身在异国,防治疟疾的工作是严肃的,但包裹在文化差异中,接触到的圣普人却鲜活、有趣又可爱。
孩子最是暖人心。全民服药,孩子是重点保护对象,青蒿素类药味苦,孩子不爱吃,援助组就和孩子们“交易”,吃了药就给糖。糖果在孩子们的生活里并不多见,这招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糖果成了中国援助组的代号,孩子们见到他们,就用葡萄牙语喊“哆唏哆唏(糖果糖果)”,向他们要糖吃。有时他们不喊糖果,看见女组员就喊“阿米嘎”,看见男组员就喊“阿米古”,在葡萄牙语里,这都是“朋友”的意思。
在村里幼儿园一次“儿童节”活动上,三个小朋友分饰医生、病人和病人的邻居,就地取材,演了一出“治疗疟疾”的小品。扮演医生的小朋友有模有样地听诊开药,还让病人喊家人一起来涂血片,检测是不是也染上了疟疾。
在圣普,没有专门的玩具和娱乐设施,孩子的快乐很简单。有时是糖果,有时是跟着进村的援助组走家串户,他们是最热心的向导。但最吸引孩子的是组员的照相机。“他们可喜欢拍照了。”谭瑞湘说,拿个手机给他们拍,拍完,他们就围在边上看照片,“好多小朋友家里没有镜子,看到照片就很惊奇,会说‘原来我长这个样子的。”
异国的风俗习惯也让谭瑞湘颇觉新鲜,比如圣普人对结婚没有执念。“挺多圣普人不结婚,但他们有很多男女朋友。”这也是生活所迫,因为结婚需要钱。比起拥有一个丈夫,圣普的女孩子更想拥有一头长发。因为当地人天生自然卷,无论男女,头发总是长不长,好些女孩子会向女组员的长发投去羡慕的目光。这几年,女孩流行接头发,这是她们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在这件事上她们极有耐心,一绺一绺地接,一接接一天,然后梳成新潮的脏脏辫或者拖把头。
跟中国人以守时为礼不同,圣普人不赶时间。开会不守时是常态,哪怕等着的是官员,照样迟到。“迟到至少都是半小时……说9点开会,11点才开始,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谭瑞湘说。
当地正常工作时间是早八晚四,但援助组和最常打交道的医疗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三餐基本碰不到一起。早8点,援助组到了,10点之后,才比较容易在办公室里见到圣普疾控中心的人;12点,援助组午歇,疾控中心接着工作;下午2点,援助组接着上班,疾控中心那里又找不着人了。他们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只有一顿茶歇,他们的晚饭,要等到晚上8点。
圣普人对援助并不陌生,他们欣然接受,也心怀感激,但他们表达感谢的方式我们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我们帮他们清除疟疾,打理公共环境,他们当面说的是‘谢谢你们帮我们做这些事,但他们私下里说的是‘感谢上帝派中國人来这里帮我们清除疟疾。他们认为我们做这些,是耶稣派的活儿,我们就像白打工的,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很难理解。”李明强说,他们也只能用“至少我们的工作是被认可的”来宽慰自己。
九成圣普人信仰天主教,尽管普遍物质生活贫乏,但做礼拜、交会费,他们一点都不马虎,教堂是当地最气派的建筑。
李明强在圣普工作生活已经到了第五个年头,在他看来,圣普人的生活态度颇为“佛系”,物质享受的欲望并不强烈,也没有转化成强大的自驱力。“对待工作,他们不讲究精益求精……我们会说‘今天我要做完一件事,就一定加班加点完成,但圣普人到点就下班,让他们接着干,他们就不大乐意了。”
这种观念差异,李明强认为不能归结为“懒”和“勤”。“这个国家没有公交,出行基本上靠走,如果加班到八九点再走两三个小时回家,想想都累。”
淳朴的圣普人每天都有事可做,食物到地里找,有固定工作的,到点下班,偶尔摸鱼,赚点小钱,买瓶啤酒回家跟邻居侃天吹地……他们似乎对这样的生活也挺知足,只是他们还不曾见过岛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