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吴中三君子”诗歌平议

2021-10-20 08:17杨匡和
关键词:吴中诗选君子

杨匡和

(洛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南 洛阳471934)

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年)到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年)的二十多年间,苏州诗坛上活跃着以袁易为首的“吴中三君子”(袁易、龚璛、郭麟孙)。放眼整个元代文坛,“吴中三君子”固然谈不上多大影响力,但就地域文学尤其是苏州文学而言,“吴中三君子”不容忽略。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吴中三君子”的关注度还相当低,对龚璛、郭麟孙二人直接无视,仅有两篇以袁易及其作品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成果:杨亮《上博所藏元袁易行书〈寓钱塘杂诗〉考补》(《中国书法》2017年18期)是从书法角度进行的文献考查;乔莎《袁易〈静春堂诗集〉注释及研究》(河北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主要工作在于标点注释的文献整理层面,研究方面有浅尝辄止之憾。本文以“吴中三君子”在《元诗选》中的收录作品为主要考察对象,重点探讨他们诗歌的题材内容与艺术特色。

一、“吴中三君子”的生平及其诗歌在《元诗选》中的选录情况

袁易(1262—1306),字通甫,长洲(今苏州市)人。生于宋末官宦之家,不求仕进而有时名。部使者向朝廷举荐,他力辞不就。曾任江浙行省䘗州路石洞书院山长,期满即辞归故里,再不出仕。在居处筑室取名“静春堂”,藏书万卷,亲手校订。袁易去世后,其子袁泰为其编定《静春堂诗集》四卷,今存,郡人龚璛、郭麟孙、汤弥昌为之序。袁易生平可参阅黄溍为其撰写的墓志铭[1]和《吴中人物志》[2],赵孟頫曾为袁易画了幅《卧雪图》(又名《高士图》),将他比作东汉高士袁安,称袁易、龚璛、郭麟孙为“吴中三君子”。

龚璛(1266—1331),字子敬,自高邮徙居平江(今苏州市)。曾为廉访使徐琬(一作“琰”)幕僚,举和靖、学道两书院山长,先后任宁国路儒学教授、上饶主簿、宜春县丞,以江浙儒学副提举致仕,与戴表元、仇远、胡长孺等人友善。其弟龚理也有文名,并称“两龚”。璛工诗文,擅书法,“有晋宋人法度”[3],传世书迹有《宣城诗并识卷》等。今存诗集《存悔斋稿》一卷,补遗一卷,《苏州府志》有传。

郭麟孙,生卒年不详,字祥卿,吴县(今苏州市)人。博学工诗,与袁易(通甫)、龚璛(子敬)、汤弥昌(师言)、钱重鼎(德钧)相率酬唱。曾任镇江淮海书院山长,仕至录事司判官,归吴卒。清康熙年间,苏州人顾嗣立编选《元诗选》,①辑得郭麟孙诗10首,题为《祥卿集》。

我们之所以将《元诗选》收录的“吴中三君子”作品作为考察对象,基于两方面的考虑:其一,《元诗选》共收录两千六百多名诗人、两万四千多首诗。顾嗣立选诗注意兼顾体裁与题材的统筹考量,搜罗辨析,择优而录,亦不专尚名公巨卿等文坛大家,发掘了很多沉寂下僚的文人和布衣诗人,学界普遍公认《元诗选》基本反映了有元一代诗歌的整体风貌。其二,顾嗣立选录“吴中三君子”诗歌,可谓“苏州人编选苏州人的诗”,据笔者不完全统计,选录作品的数量比例是高于非苏州籍诗人的。这种对“家乡人”的“偏爱”,使得该地域作家们的地域代表性更高,更能反映地域文学及其作家作品的风格样貌特征。《元诗选》对“吴中三君子”诗歌的选录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元诗选》所选“吴中三君子”诗歌体裁

“吴中三君子”中,《元诗选》选录龚璛诗数量最多,达53首,而《全元诗》录龚璛诗273首,若以《全元诗》选诗数量为分母,则顾嗣立选录龚璛诗的比例达19.41%;《元诗选》选录袁易诗45首,《全元诗》录袁易诗315首,顾嗣立选录袁易诗的比例为14.29%;《元诗选》选录郭麟孙诗10首,《全元诗》亦录郭麟孙诗10首,内容皆相同,唯《题依绿轩》一首,辑自明朱存理《珊瑚木难》卷二,与《元诗选》所录郭麟孙《题赵荣禄水村图》题异文同。如此,郭麟孙入选《元诗选》的诗歌数量虽最少,但其选录比例达100%,不仅在“吴中三君子”中,而且在整部《元诗选》的入选作家中也是最高的。

由表1可知,“吴中三君子”的诗歌创作以五古、五律和七律为主,体裁方面的这种创作倾向与元代宗唐(律诗)复古(汉魏古体)的诗坛风尚是一致的。三人中,龚璛诗歌体裁最为多样化,甚至他有1首六言诗《题丁生所藏钱舜举山水》被选入《元诗选》。六言诗在中国诗史上属于“偏门”诗体,诗坛大家间有所作,从未真正流行过。龚璛此作的入选,反映了他诗歌创作在体裁多样化方面的尝试与成就。

“吴中三君子”之间的交游情况:同为吴地人的袁易、龚璛、郭麟孙三人,虽然家庭出身不尽相同,但人生履历方面有高度相似之处。他们都长期在吴地生活,都曾担任书院山长,袁易任山长期满即辞归不仕,龚璛、郭麟孙虽继续从仕,但也是充任地方文教方面的职官。相似的经历、相近的性格志趣,使他们之间的交游颇为密切。袁易死后,龚璛、郭麟孙为其诗集作序。此后,“吴中三君子”之间便只能是龚、郭二人的交游了,这从诗题更容易看得出来,如龚璛《与郭祥卿同游虎丘》《游桃花坞次郭祥卿陆友元二首》,郭麟孙《与龚子敬同赋水村图》《与龚子敬同游桃花坞赵中时适至》等。

二、“吴中三君子”诗歌的题材内容

“吴中三君子”诗歌的题材总体上以记游、赠答、咏物、咏怀四大类为主,以龚璛诗歌题材最为广泛,涉八类,袁易诗题材可分六类,郭麟孙现存诗歌仅10 首,数量最少,其题材也比较狭窄,仅有记游与咏物两类。具体分布情况,如表2所示:

表2 《元诗选》所选“吴中三君子”诗歌题材

表2中送赠与酬答、唱和等同属交际范畴,不再单列细分,并为同类题材。从吟咏对象的角度来说,题画诗也可看作广义的咏物诗,并入咏物类。咏史与怀古虽有明显区别,但其历史性方面是一致的,故也并类。需要说明的是,咏史与怀古并类,不可简称为咏怀,因为咏怀是抒发作者当下的现实的胸怀,而咏史与怀古的时间、对象指向均是已成为历史的人事。此外,诗歌题材分类的界线并非绝对化,如龚璛《述怀简张仲实教授》,即可归入咏怀诗,也可归入赠答诗;郭麟孙《与龚子敬同赋水村图》既是题画诗,又是酬答诗。

(一)苏州记游与羁旅之思

记游诗一般指在所游历的地方题诗或游览某地之后写下的情景交融的诗篇,是用诗歌文体写的“游记”。“吴中三君子”长期在苏州地区生活,他们热爱这片土地,常作“本土游”,留下不少苏州记游诗。袁易《游苏子美沧浪故园》:“苏侯故台沼,芜没今谁记?依依故址存……”,是指北宋苏舜钦罢职闲居苏州时所建沧浪亭(园)。《登开元寺阁观浮海石佛》中的开元寺,位于今苏州市区盘门内东大街。龚璛《空心亭分韵得旭字》诗题旁有“常建题处”四字诗注,诗曰:

依微转樵径,更上虞山麓。闲寻昔人诗,自悟禅房宿。野木荫花气,幽潭得山绿。日日空心亭,山僧爱朝旭。

诗的内容更印证了此“空心亭”即唐代诗人常建那首《题破山寺后禅院》所描写的破山寺中的空心亭,位于苏州常熟虞山北麓。龚璛《游桃花坞次郭祥卿陆友元二首》和郭麟孙《与龚子敬同游桃花坞赵中时适至》中的桃花坞,位于今苏州市区桃花坞大街一带。作为苏州名胜的虎丘,更是他们记游的“热点”,如龚璛《与郭祥卿同游虎丘》;郭麟孙十首存诗中,有三首都是虎丘记游,分别是《游虎丘》《三月三日重游虎丘二首》。龚璛《吴中寒食》生动形象地展现出一幅寒食时节江南吴地水乡的优美春景,诗曰:

寒食清明卖酒家,酒瓶乱插红白花。江南蚕子非一种,日暖蜂房报午衙。八十渔翁罾半破,往来醉客路三叉。村中女伴无忙事,疎雨小塘收漾纱。

全诗八句,移步换形,一句一景,也就是游记中常用的“移步换景”的写作手法,这种写作手法使得这首诗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酒家”“红白花”“春蚕”“蜂房”“老渔翁”“醉客”“浣纱女”纷至沓来,次第呈现,读者如同身临其境。

当然,“吴中三君子”的记游诗并不完全局限于苏州吴地。袁易《过长安堰》写的是越地,龚璛《雪樵》写的是中原洛阳伊川冬景,这里就不再展开讨论了。

“羁旅”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寄居他乡的状态:“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戴叔伦《客夜与故人偶集》),二是指寄身他乡的旅客:“羁旅无畴匹,俛仰怀哀伤”(阮籍《咏怀》之十二),羁旅题材诗歌传递的无外乎惆怅感伤的情绪与身不由己的愁思。“吴中三君子”的羁旅诗以袁易的《重午客中三首》为代表:

往恨湘累远,他乡楚俗同。流传存吊祭,汩没见英雄。竹叶于人绿,榴花此日红。未须嗟旅泊,吾道岂终穷。

湖上冥冥雨,和愁细似尘。翠岚沾玉尘,清润逼纶巾。他日看浓抹,兹晨效浅颦。遂谙山水意,有为苦留人。

令节殊方客,虚楼暮雨时。何心吟铸镜,予发欲成丝。昌歜谁浮玉,芳醪且满巵。今朝羁旅思,更用独醒为。

诗中的“他乡”“嗟旅泊”“和愁”“苦留”“殊方客”“羁旅思”等关键词,可谓羁客愁思网的结点,将诗人的羁旅心态与思想真切可感地呈现给读者。龚璛的绝句《泊舟》:“小舟寻夜泊,明月散风澜。故人相别处,双鹭立前滩。”用平实的笔法写景状物,营造出清冷的氛围,“故人相别处”竟有成双的鹭鸟立于滩前,更反衬了旅人的孤寂与惆怅。

(二)送赠酬答,珍视友情

送别赠答是历代诗歌中很典型的题材类别,大多产生于老朋友之间,重在体现友情。当然,也有新结识友人之间的送赠或受人之托而创作的情况。“吴中三君子”这类题材的诗歌数量比较多,内容也比较丰富。

袁易《送潘鹤臞归侍母》是一首五古,在赞扬潘生归乡侍母尽孝之举并表示羡慕之后,“闲居富词藻,札翰时相贻”的收尾,又提醒朋友有空常来信,表现了作者对友谊的珍视。他的七古《八月一日雨后赋兼寄城中诸友》:“故人城郭尚留连,何时共鼓吴淞柁?”也是在末尾表达对一众朋友的挂念,盼望有机会再次会面。

袁易和同郡文人汤弥昌(字师言)私交甚厚,有多首送赠、酬答诗是为汤弥昌而作。《送汤师言番江书院山长》:“送君还忆旧羁栖……远道故应劳梦想”、《与师言客钱塘凡三月余师言归后作诗奉寄》:“灯花犹记别时红,为报君归我亦东……”以及《和师言穷居即事韵二首》《寄吴中诸友六首之三》等,无不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他的五律《寄吴中诸友六首之四》是写给唐希贤(字月心)的,另有一首七绝《戏调月心》节奏轻快,口吻戏谑,可见袁易与唐希贤的友情也不一般。袁易写诗送赠酬答的友人还有钱德钧、萧子中、赵明仲、冯景悦、陆衍、陈仲渊等。

龚璛《次郑佥事送于寿道之慈湖长》以“草木留君发旧香”结句,将原本无情感的草木高度拟人化,通过其内涵之情与言外之意,收到翻新出奇的效果。如果送赠对象是踏入仕途的官场中人,则诗中还常常少不了勉励之辞。龚璛《送漕府王子方经历》:“此日朝廷多妙选,何人幕府最贤劳。共知饷馈须刘晏,且为明时坐省曹。”《送秦俗之补南台掾》:“南台礼意特相招,送客溪亭自寂寥……捧檄还应为亲喜,宦途等是上云霄。”在祝愿被送行人前程似锦的同时,往往又免不了对当局的“慧眼识才”歌颂一番。《送杨起行》:“至治朝廷天咫尺,载歌丞相举贤良”,这就又落入了陈俗旧套。

(三)咏物题画与闲情逸致

咏物诗以描写事物为主,题画诗针对画面而题,画面内容及其载体也是事物,题画诗似可纳入广义的咏物诗范畴,但二者毕竟有明显区别:咏物之“物”,一般是触手可及的具体事物本身;题画之“物”,则是画中的抽象之物,并非事物本身。本文虽将其归为同一大类题材,行文中仍作区分。

咏物诗并非单纯地为咏物而咏,诗人往往借物喻意。袁易《胡西轩道院竹石》是一首五古,二十二句,道院中的竹石,自然会被赋予方外气息,但诗以“永愿继壶公,终当效巢父”的感叹收尾,表明竹石的主人原本有济世心,不得已才做了方外士,至于如何“不得已”,留给读者去思考品味。龚璛《谢陈壶天惠蟹》的咏物对象是朋友送来的螃蟹,描写生动形象;他的《掘山药歌》主要描写山药的长势、形状及挖掘景象,最后以“服食相传养生诀,茂陵刘郎和露啜”结尾,指出山药的食用与保健价值,可谓对所咏之物完美作结。袁易《白海青》的咏物对象是猛禽海东青,仅产于黑龙江下游及附近海岛,大多数国人难得一见。作者特意写了诗前小序,序曰:“尚方有赐江浙省臣白海青者,杭州人士美以歌诗。征余同赋。”[4]表明此鸟是朝廷给江浙行省长官的恩赐之物,一众文人同咏,很是隆重。

“吴中三君子”的题画诗数量比较多,内容也更丰富。最突出的莫过于对《水村图》所作题诗,如龚璛《题水村图》、郭麟孙《题赵荣禄水村图》《与龚子敬同赋水村图》《再题水村图》。按,《水村图》是赵孟頫的水墨山水画作品,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有“大德六年十一月望日为钱德钧作,子昂”题记,下钤“赵氏子昂”朱文印记。另纸于卷后又题:“后一月德钧持此图见示,则已装成轴矣。一时信手涂抹,乃过辱珍重如此,极令人惭愧。子昂题。”钤有“松雪斋”朱文长方印记。根据题记,可知此画是赵孟頫为钱重鼎(字德钧,号水村居士)而作。钱德钧也是与袁易等人诗酒酬唱的朋友,而袁易、龚璛、郭麟孙的“吴中三君子”之称,就出自赵孟頫。所以,《水村图》系列题画诗自然是龚、郭的着力之作。此外,郭麟孙《题赵子固画兰卷》是为赵孟頫堂兄赵孟坚(字子固)的《墨兰》画而作,《题高尚书秋山暮霭图》是为元代著名畏兀儿画家、邢部尚书高克恭(字彦敬)的《秋山暮霭图》而作,此画亦是元代名画,已局部损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吴中三君子”题画诗还有袁易的题扇面画诗和题黄葵画诗,龚璛《题刘文伟府判收藏山庄夜归图》《题丁生所藏钱舜举山水》《题郑子实著色溪山渔乐图》《题小米云山》《题翠禽画》《马虚中柳城春色图》,郭麟孙《题苏子瞻翰墨》等,内容不可谓不丰富。

闲适诗是诗人在悠闲安适生活状态下的遣释意兴、陶冶情趣之作,所谓“闲适之诗长于遣”(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这类题材的诗歌是诗人在安闲愉悦心情驱使之下的即兴创作,一般比较短,多用绝句体。《元诗选》收录“吴中三君子”闲适诗十二首,其中十首都是绝句。例如:

存在问题是矿井多二水平、多采区同时生产作业,战线长、范围广,矿井通风系统复杂,通风路线长,管理难度大的局面,不利于通风系统的稳定可靠。随着矿井采掘接替安排,需要对回采结束的采区及时进行封闭,不断简化矿井通风网络系统,使矿井通风系统更趋简单、更加安全稳定可靠。

绝江捕寒鱼,赤鯶巨莫逃。鲦鲿翻有神,腾出如银刀。(袁易《郊居寓目随事辄题》其一)

把酒清江上,扁舟送夕晖。行云杯里度,白鸟镜中飞。(袁易《郊居寓目随事辄题》其二)

放舟山水间,舟上载青山。薄暮临溪坐,青山相对闲。(龚璛《洛社东泊》)

鼓声依约分鱼市,不负侬家白酒鲜。秔稻新秧及时插,苎衣清楚入梅天。(龚璛《天平道中二首》其一)

这些闲适诗,篇幅短小,文字精炼,描写生动,处处可见作者的悠闲安适生活状态,在领略诗人笔下优美景物的同时受其感染,读者极易产生与作者一样的惬意、愉悦心情。袁易《首夏村居杂兴》、龚璛《南墅散步》《偶题》《老钱折枝》等,都是典型的闲适诗,无不表现出诗人悠闲的心情和安逸的兴致。

(四)咏怀、咏史、怀古与农事

咏怀也是很典型的一类诗歌题材,咏怀诗的思想主旨就在于抒发情怀,寄托抱负。阮籍《咏怀》八十二首,是公认的咏怀诗代表作,袁易《杭州道中抒怀四首》有明显学习阮籍《咏怀》的迹象。其二曰:“白雾笼舟楫,青山失画图。往来迷咫尺,收敛忽斯须。野旷连飞鹘,江清映浴凫。还将明媚色,且复慰征途。”除情怀有别外,无论句式、用词、意象、意境,皆与阮氏相仿。他的《春雨漫兴三首》其一“象管乌丝题往事,玉箫锦瑟负华年”抒发的是往事不堪回首之愁,其二“春事又当三月暮,人生那得百年期”是生命短促之叹,其三“悠悠心绪浑抛却,付与游丝共短长”写的是自我排解愁绪的洒脱情怀。他的《秋夜怀友二首》其一“平生故旧谁知我?潦倒襟期子略同”、其二“四时代谢浑闲事,有底穷愁入两眉”抒写的是与友人同病相怜的潦倒穷愁之情状。

与袁易一样,龚璛的五古《述怀二首》也是“拟咏怀”,而他的《春日寄怀书台》是一首典型的咏怀长诗,属于包含三言、五言、七言多种句式在内的杂言歌行,在咏怀诗的体制上有所突破。节选如下:

已恨金华六年别,当时再鼔荆江楫。七年又恨潇湘阔,人生贫窭北门忧,我一思之生白发。白发生,何足惊,志士潦倒俱无成。酒浇磊块浇不平,况复不饮难为情……此身江海事多违,往往旧交零落尽。我亦徘徊看舞讴,谁家欢宴及春游……感物逢时重怀古。悠悠我行处,总是衰迟路。待君归来问君故,各天一涯水东注。

咏史诗是诗人以史事为题材创作的诗歌,怀古诗在追怀古代人事的时间纬度上与咏史诗是一致的,但二者也有明显区别。怀古多用于歌咏古迹,“望先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张衡《二京赋》)。龚璛的七律《咏岳王孙县尉复栖霞墓田》写岳飞后人将杭州栖霞岭南麓的岳飞墓园复耕还田,从而引起诗人无限伤感与怀念。“高庙神灵应悔此,中原父老尚凄然。西湖靡靡行人去,却望栖霞转可怜”,读之令人动容,这也正是诗的魅力所在。《题张氏所藏石经》是题咏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蔡邕隶书“熹平石经”之盛事,“议郎郎将工隶书,观者缤纷门外车。似忧方册重煨烬,且可镌摹辨鲁鱼……”龚璛的五古《读汉书》则是“吴中三君子”咏史诗的代表作。诗曰:

张汤多巧诋,公孙但从谀。甚恶刀笔吏,亦鄙章句儒。在廷无党偏,惟有汲长孺。徒为右内史,几以不悦诛。武帝欲云云,顾问当何如?陛下内多欲,奈何效唐虞。申生言力行,较之得皮肤。惜不能用黯,为御史大夫。丞相取充位,不用董仲舒。对策最纯正,尚忧书自书。六经日表章,儒效旧阔疏。治道固有本,千载一长吁。

诗中张汤、公孙弘、汲黯、董仲舒等汉武帝时期的重要历史人物纷纷登场,深刻的历史教训引发作者“治道固有本,千载一长吁”的感叹。

《元诗选》收录了龚璛的两篇歌行体农事诗,写得明白如话,真实生动地展现了江南农村的农业劳作与生活场景。“纷纷何益耕者劳,冬冬还听踏车鼓。乡风种麦属农家,拾穗泥中镰不举。公私上下望西成,儿女插秧深没股……”(《吴侬行》),“农不田畴占洲渚,乡风用鉏不用犂,筑堘踏车儿女妻。农家辛苦亦复乐,髙低两岸互相角……十年种树树满邨,明年养蚕蚕百箔”(《水村歌并序》),这两首诗反映了诗人贴近生活、关注民生的现实性一面。

三、“吴中三君子”诗歌的艺术特色

“吴中三君子”诗歌大体与元代中前期诗坛上近体学盛中唐、古体倡汉魏晋的“宗唐复古”风尚是一致的,但学古而不泥古,艺术上亦有其自身特色。

(一)宗唐复古,得其风神

有的诗作在诗题中就明言学习唐人。龚璛《用元微之寄乐天韵奉怀元晦》:“十宵九梦遣分身,世事翻腾可具陈。天意何时能悔祸,吾徒到处不如人。雨声历历侵残夜,风物凄凄入小春。缩地无方臂不羽,倚楼东望独伤神”,用的正是元稹《寄乐天二首》其一(荣辱升沉影与身)之韵。袁易《赠禽衍陆生》:“征士士龙之子孙,天马为胸气深厚……乌用丹青传不朽”,与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比较,虽然韵脚不同,但立意、句式、笔法高度相仿,袁易此诗显然是学杜之作。当然,这个层次的宗唐学唐,只是学其表,尚未入其髓、得其神。“吴中三君子”有些诗歌能够领会唐诗精神为己所用,几可达到不着形迹的超脱意境。如:

穿径幽篁破嫩苔,绕池涨绿泼新醅。黧黄梢蝶惊还起,翠碧窥鱼去复来。(袁易《首夏村居杂兴》之一)绿树荆扉晚更幽,鲈鱼菰菜近堪求。故人有兴能寻找,但觅吴淞欲尽头。(袁易《首夏村居杂兴》之二)鼓声依约分鱼市,不负侬家白酒鲜。秔稻新秧及时插,苎衣清楚入梅天。(龚璛《天平道中二首》其一)分湖新卜筑,适与此词同。如今不是画,真在水村中。(郭麟孙《再题水村图》)

宋人严羽说:“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5]元代“吴中三君子”的这些诗作,何尝不是如此?设若混入唐人集中,几可难辨。又如龚璛的七律《次郑佥事送于寿道之慈湖长》:

樽酒南薰别意凉,慈湖宛在象山阳。人生莫恨书檠短,地偏何堪舞袖长。亲舍云飞千里白,客篷雨涨一川黄。昔贤了了经行处,草木留君发旧香。

这首诗放言落纸,气韵天成,造语生新,用词精当,对仗工整,特别是颈联,气格不凡,画面感十足,而尾联亦不落俗套,余味悠长,真可谓深得律诗之髓,不让唐人。比袁易年长十多岁的著名书法家、诗人鲜于枢(字伯机)在对袁易《寄吴中诸友》等十三首律诗点评时说:“命意闲远,下语清丽,可谓不流于俗矣。然少加精密,杜少陵、黄山谷不难到也。”②

袁易《登开元寺阁观浮海石佛》(招提控城闉)、《胡西轩道院竹石》(灵石起微云)、《送潘鹤臞归侍母》(冉冉虞渊月)、《游苏子美沧浪故园》(吴穹积长阴),龚璛《浮图山庄冬夜》(山田得秋稔)、《偕林彦达天平即事》(篮舆过西郊)、《南墅散步》(散策忘远近)等古体诗,读之处处可见诗人性情之真、情怀之正,有汉魏晋五古之风度。正如龚璛《静春堂诗集序》所说:“世之为诗者,学古人欲其似,出己意欲其新,两端而已。然似者多蹈袭,新者常崖异……通甫与予交,上下古今,一返诸性情之正。”陆文圭《跋袁静春诗》云:“体制精严而不雕,音响和平而不激。仰攀陶阮,俯凌鲍谢,而机轴自成一家。”[6]虽对袁易在诗史上的定位有过誉之嫌,但“体制精严而不雕,音响和平而不激”一语,是对其古体诗艺术特色的精到评介。

(二)用典用韵,展示才学

用典作为一种修辞手法,类似的表述还有用事、使事、引用典故等,“为了一定的修辞目的,在自己的言语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来历的现成话,这种修辞手法就是用典”[7]。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举人事,以征义者也……引成辞以明理者也……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8]由此可见,用典可分为“事典”(举人事)和“语典”(引成辞)两类,通过“援古”的用典手段,达到“征义明理”的“证今”目的。

元代“吴中三君子”诗歌中的用典情况也是很突出的。“吴中三君子”诗歌用典来源广泛,遍及经、史、子、集四部,其用典方式灵活多样,明引与暗用并存,单引和叠用交替。源自经部的如“何如衡门下,菽水欢逶迤”(袁易《送潘鹤臞归侍母》)中的“菽水欢”,语出《礼记·檀弓下》:“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后常以“菽水”指晚辈对长辈的供养。“夜如何其夜六更”(龚璛《次贡仲坚教授江湾行》)语出《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等等。源自史部的如“抱关恐有高人隐”(袁易《过长安堰》),典出《史记·魏公子列传》所记战国魏都大梁城看城门的老人侯嬴受到信陵君隆重礼遇之事。“画蛇无足不须添”(袁易《和师言穷居即事韵二首》其二)典出《战国策·齐策二》“画蛇添足”的寓言故事。“红腐陈陈廪粟高”(龚璛《送漕府王子方经历》)指陈米色红腐烂,形容粮食之多,语出《汉书·贾捐之传》:“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共知饷馈须刘晏”(龚璛《送漕府王子方经历》)指唐代著名理财专家刘晏经济改革之事,事见《旧唐书·刘晏传》等等。

源自子部的如“余地知游刃,何人解斲轮”(袁易《寄吴中诸友六首》其一)中的“游刃”与“斲轮”分别典出《庄子·养生主》《庄子·天道》中的“庖丁解牛”与“轮扁斲轮”的寓言故事。“周人颇义伯夷事”(龚璛《虞韶卿以谢叠山请谥立祠北上》)指耻食周粟的商末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事,事见《吕氏春秋·诚廉》。“照眼骊珠十六颗”(郭麟孙《题赵子固画兰卷》)中的“骊珠”典出《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等等。源自集部的如“莫惜金樽酒十千”“玉箫锦瑟负华年”(袁易《春雨漫兴三首》其一)分别化用李白《行路难三首》其一:“金樽清酒斗十千”和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丘垄埋吴国,园林阅晋人”(龚璛《与郭祥卿同游虎丘》)化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逃禅问点石”(郭麟孙《游虎丘》)的“逃禅”,出自杜甫《饮中八仙歌》:“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等等。

“吴中三君子”的这些用典,使得他们的诗歌意蕴深切婉转,辞采华丽富赡,文气流畅而又凝炼,收到了较好的艺术效果,同时也向读者展示了他们博览群书的学识功底与信手拈来运用自如的写作才华。

用韵即押韵。“吴中三君子”在二十句以上的古体诗中,似乎都不大愿意换(转)韵,而是有意采用一韵到底的形式来展示自己的才学。在《元诗选》收录“吴中三君子”的30首古体诗中,全诗二十句一韵到底的有3首,全诗二十二句一韵到底的有3首,全诗二十四句一韵到底的有2首,全诗二十六句一韵到底的有6首,全诗二十八句一韵到底的有1首,全诗四十句一韵到底的有2首,共计17首,占比56.67%。其中郭麟孙的《题苏子瞻翰墨》不但一韵到底,而且句句押韵,将用韵做到了极致。古体长诗换韵本是常态,刻意不换韵甚至句句押韵的诗人,很难排除炫示才学之嫌。

余论

“吴中三君子”虽在元代苏州诗坛上一度比较活跃,诗歌创作取得了不小成就,也获得了一些名公大家如赵孟頫、戴表元等人的推许赞扬,但他们长期居于吴地,入仕时间短且沉于下僚,其视野与交游有一定的局限性,这势必影响其文学创作的格局与境界等方面。有时还会出现逞才使学而力不逮的情况,如“玉轴牙签善封裹”“牙签玉轴归时髦”“牙签玉轴宜倒看”分别在郭麟孙《题赵子固画兰卷》《题高尚书秋山暮霭图》《题苏子瞻翰墨》三诗中出现,还有“淋漓元气犹带湿”(《题高尚书秋山暮霭图》)与“元气淋漓风雨散”(《题苏子瞻翰墨》),而“天真满前呈烂漫”一句,更是一字未改地分别用于《题赵子固画兰卷》《题苏子瞻翰墨》两诗中,这就暴露了郭麟孙在同题材诗歌创作过程中遣词造句能力的不足,而前文所引鲜于伯机对袁易诗的跋语“少加精密,杜少陵、黄山谷不难到也”,实际上婉转提出了“吴中三君子”的诗歌创作在炼字琢句方面还需狠下功夫的建设性意见。

[注 释]

①顾嗣立去世后,未完成的《元诗选癸集》后由同为苏州人的席世臣编定,于嘉庆三年(1798年)刻梓。

②该评语后还有“困学民渔阳鲜于枢题其后而还之。大德辛丑冬至前一日”落款,是很宝贵的文学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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