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玻搬来这幢公寓。她住我的隔壁,搬来的时候浩浩荡荡和水泥、打钉子、在墙上钻孔,对我说“对不起吵到你”。我幸福地被她吵,每天装作被吵出了公寓,装作忧心忡忡地走了,却又早早回来,为了装作偶然遇着她,听她叫我一声“师兄”,心里好甜蜜。
这层楼除了我这个闷闷的花痴以外,住的都是纨绔子弟。
下午,谢玻门开着,我看到她蹲在椅子上吃西瓜喝啤酒。盛夏里她穿着T恤、短裤,四肢像牛奶一样从衣服里流出来。我不是佛,没能做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我承认我喜欢谢玻。
谢玻君子不党,见人只淡然一笑,连句搭讪都不讲。大家说她是“神秘的女生”,除了上课以外,似乎并不乐意去交友。外卖点的也总是那一两家,在生活的某一方面,谢玻过得很简洁,恶俗的娱乐基本没有,最多不过是喝酒,并且是一个人喝酒。
有次我向她借数据线,敲门后在外面等,我看到她房间墙角一溜儿红酒瓶,还有啤酒的锡罐。秋天傍晚时分,谢玻桌上有酒,杯中晃着灯影,两只白色餐盒,三五本书,原来她是和卡夫卡、马尔克斯喝酒。
我家没什么钱,父母不过是普通的职员,而谢玻一瓶红酒就五百多块。但我并不为此觉得低她一等,我有我的好处——人品好、无恶习、不油腻、知道进取、会讨女孩子开心、相貌不算帅但绝不难看。
我想也许谢玻会有一点点喜欢我,这还要从一根数据线说起。
我去敲谢玻房门,那天是中秋节。我把数据线还她,跟她说谢谢,难得她大方地请我坐一坐,或许是节日的原因,独在异乡为异客,多少有点孤单吧。敞着门——大家闺秀在少女时期就会被母亲教育,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要尽量开窗开门,以免别人说闲话——我们一起讨论卡夫卡。她忽然说:“你要不要喝?”说着她已经斟满一杯。
我同谢玻在银黄的月亮下饮酒,我知道那晚我所说的话,尽皆讨好她的意。
我和谢玻干杯再干杯,走的时候脚步踉跄。
我以为那次之后我和谢玻就熟了,然而并没有。我们还是君子之交,她淡淡的,我也只好本分一点。
她冰颜雪貌,不可忍受的楚楚动人,我心中烧灼的爱情让我使尽千方百计找那些和她接触的借口,借东西是最方便的办法,可以借的东西包括扫描仪、书、开瓶器——她的房间总是盛产开瓶器。
我天天见到谢玻,却天天思念谢玻,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个废物。
某一天,我看到谢玻从一辆私家车里下来,走着路,突然跑了起来,鞋跟断了,她弯身将鞋子扔进垃圾箱。
她怎么忽然这样跑?我赶紧追上去,叫她上车,她见是我,二话没说便上车了。她喝酒了,妆都花了,像一团受了颠簸的奶油蛋糕,没有形状。
我扶她上楼,摇着她,“喂,给我钥匙。”她一直没有给我钥匙,我只好把她安顿到我房间,放在床上,把她脸上红的、紫的妆印在一张温暖的毛巾上。
谢玻醒的时候,我正在煮面。我终于明白方便面广告里为什么都是男人煮面,男人煮面确实是会获取好感的。谢玻看着我,双眼红红的,她说:“江子川,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
我受宠若惊,有多久我没有这样在意一个女孩子了?我不是第一次恋爱了,早些年我还是本科生时,曾经有过许多女朋友,她们喜欢我,我也知道她们喜欢我,我便为所欲为,放肆地伤害她们。可此刻我看着谢玻,她是我路上捡到的瓷娃娃,我生怕不小心把她跌碎了。
千言万语阻在我胸口,我只是支支吾吾说道:“你知道就好。”
谢玻便笑了,起身告辞时,是午夜三点。午夜三点,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但谢玻坚持回她的房间去。
我坐在她坐过的位置上,一时间有点发呆。
隔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谢玻。
她回来的理由很简单,“我的钥匙不见了。”
那天晚上剩余的两小时,谢玻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地板,我们守雷池而不越。我守着她,看她的脸。我忽然发现爱一个人原不是甜蜜的,我分明觉得痛苦难当。天快亮时谢玻又去卫生间呕吐,我连忙爬起来拍着她的后背。她吐完了便在白色的水池洗脸,她说:“江子川,你知道吗,你这样一拍我,我的五脏六腑快跌出来了,信不信拿给你看?”
她忽然转过身,面向着我,说道:“今晚很谢谢你。今晚,我很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她把我们都看轻了。
我说谢玻你好好睡觉吧,你累了。
天亮后我早早便去上课,中午回来时,我和谢玻在楼外遇见,光天化日下,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临别时她忽然说:“江子川,晚上我约你,我等你。”
那天晚上在谢玻的屋子里,一只清水小火锅,盛情的款待令我紧张。谢玻微微笑,她终于有了和熟人在一起的放松表情,她说:“当这里是你家好了。”
她笑的时候,鼻子上有小小的皱褶,像某种小小的犬类,十分可爱。
我们对坐吃着清水火锅、烤鳗鱼。我让她不要再喝酒,她却已经开启了软木塞,“一点点,一点点没关系啦。”
饮酒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解忧的大事。两杯下肚,谢玻问我:“昨晚我没有对你行不轨吧?”
我失笑,便对她说:“你要为我的一生负责啊!”
她就哈哈大笑,然后正色说:“那么你考虑一下嫁我。”
我双手一摊,“看来只好这样了。”
她看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告诉我:“江子川,昨天晚上,钥匙没有找不到,一直放在我的衣袋里。”
她既然如此坦白,我也只好坦白:“谢玻,我爱上了你。”
从此以后我跟谢玻在一起。
我们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同吃饭,渐渐她那间房成为餐厅,我的成为卧室。这样的日子真新鲜、真清脆、真简单,像窗外叶脉分明的梧桐树。两个人,守住两间小房子,一日三餐,数十本书,就这么过起日子来。
可是谢玻却从不对我说她爱我,夜来她读《疾病的隐喻》,台灯烧得滚烫。时间静静,我翻身触到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她手柔软,腕上的大表冰冷,不得稍离。
月底她忽然消失不见,我遍寻不获,却在第二月的月初见到她又自那辆私家车上下来。她远远地看到我,却不和我打招呼,径直与我擦肩而过。我不明就里,跟着她,她说:“江子川,对不起。”
后来每月底便有几天谢玻失踪离开我的视线。
于是我悄悄跟在她后面,看她一直驶到海边,哗,这里何时建起这么多豪华的别墅。她下车走入其中一幢,那别墅院中泊着从前那辆车。我悄悄跟在她后面,看她进了大门,我绕过围栏在后窗看她,她进入客厅,有佣人接过背包,她上楼去了,一会换了身衣服下楼来,窝在沙发上喝酒,没多久一个男人坐到她身边。
这个人应该不是她的父亲,也不像她的兄长,因为他抱着她的姿态太过狎昵,十分恶心。他们一直在看一部庸俗的电影,直到天黑,他们上楼去了。
我再见到谢玻时,对她有些冷淡,她似乎一下子就发觉了什么,但她并不惊讶,只是说:“江子川,那么我们就算了吧。”
我站起身,扳住她肩膀:“谢玻,为什么?”
她并不辩白:“因为……爱。”
她拔開我的手,推门离去。她是要走了么?她虏走了我的心便要走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愤怒了,我上前阻止她,她推开我,我们在房间里撕扯起来,她手表甩落了。无意间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吃痛,定定地看着我。
这时候我才发现大事不妙,赶忙抱住她。她在我怀里哭泣,轻轻对我说:“不要恨我。”
这一天我才看到她的左手腕隐藏着一条巨大的伤疤,深紫色,虬曲如形状惨黯的小蛇,当时一定是怀着极大的决心割开,以至于留下这样丑陋的伤疤。
谢玻的父母来到学校的时候,我很惊讶怎么会是这样两个老人,他们的身份很明显只是两个普通人,并不是人们想象的富豪夫妇。他们和谢玻太不同了,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谢玻住在哪一间宿舍,以及她的电话,或者手机号码。
我带他们四处找谢玻,徒劳无获,只好送走了他们。当晚我手机接到短信息:“我的手表是否在你那里?”
是谢玻。
我打回去,我说:“谢玻,你父母来过,你为何走了,还关掉手机?谢玻,对不起,我不应该打你。”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们,所以我走了。现在我在海南,你要不要来?我们可以见最后一面。”
于是我收拾行装出发,一夜之后,我见到了谢玻。在海南的蓝天白云下,在风里,谢玻的长发藤蔓一样绵延。我把手表给她,她便在我面前慢慢地带上。
我说:“告诉我关于这只表的故事吧。”
她沉默了,隔了很久,她说:“江子川,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种女孩,她们小时候也想要漂亮的衣服、可爱的玩具、昂贵的布娃娃,可是她们的父母不能给。18岁那年,这样的一个女孩和同学谈恋爱,因为那男生说,将来可以给她漂亮的衣服、可爱的玩具、昂贵的布娃娃。女孩信了,不小心怀上了男孩的骨肉,可是那男孩却逃跑了。她自医院出来,坐上一辆火车,下火车时买了一把水果刀切断动脉以为可以死,结果却没有死成。后来,她决定活下来。她开始认识人,你知道,如果一个女人年轻又美丽,认识的人,也不外就是男人,有钱的、有地位的、真心的、假意的……直到她遇见他,他是救赎她的人,她爱他不是因为钱,而可恨的是,他只能给她……钱。”
我知道,在她整个叙述的过程里,我已经失去了她。
“可你怎么解释你和我?”我不甘心地问。
谢玻看了我半晌,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摸我的脸,“我喜欢你,江子川,但我喜欢你会适可而止,我可以在金钱上贪心,在时间上贪心,我却不会在爱情上贪心。”
谢玻说:“你让我想到一切正常的、幸福的事,这些事真好,谢谢你。”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谢玻。
我毕业考取博士,我知道我会很用心很努力地工作,我会赚很多的钱,十年后,我的女儿会从我的豪车里下来,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
那时我或许会想起谢玻,在我还年轻时,我曾遇到过一个女子,叫谢玻。